將中國的眼睛點出來了

魯迅非常關心文學青年的成長進步，曾為柔石、葉紫、蕭軍、蕭紅等的作品集寫過序或小引，引導這些青年走上文壇。葛琴也是其中的一位。

請魯迅為小說集作序

1926年秋，葛琴加入中國共產黨。天革命失敗以后，葛琴在上海、江浙一帶做地下工作，擔任過中共臨時中央局宣傳部的內部交通員，并先后以公開身份在一些小學當教員和校長。她接觸了大批進步文化人士，在繁忙的工作之余，閱讀了不少文學書籍，產生了寫小說的欲望。上海一·二八事變以后，主編左聯機關刊物《北斗》的丁玲曾寄給葛琴一封征稿信，要她在農村、工人、士兵、學生等10個創作題材中選擇并寫一篇文章交給《北斗》。因為葛琴曾參加過一·二八上海抗戰，目睹了日軍的殘暴、十九路軍的英勇和國民黨反動派賣國殃民的無恥行徑，她便選擇了士兵這一題材進行創作，四五天就趕寫出來小說《總退卻》，很快在1932年5月《北斗》雜志第2卷第2期上發表。這篇小說以新穎的題材和鮮明的愛憎引起了人們的關注與好評。小說描寫了淞滬抗戰中下層士兵和民眾踴躍的熱情以及他們對反動當局妥協退讓的憤懣和失望，寫出了戰場上的民族精神。這是一篇跳動著時代脈搏、充滿了人民呼聲的新人新作。評論家馮雪峰以“丹仁”為筆名發表了《關于〈總退卻gt;和〈豆腐阿姐〉》一文，肯定了作者“對于群眾生活和斗爭的熱情”；指出作品在藝術上雖然“幼稚”，但決不能“卑視”。馮雪峰在評價作品的同時還把小說介紹給魯迅看，魯迅看了很高興，捎話給葛琴，囑咐她作長期的努力，要切實地錘煉功夫。魯迅和同志們的鼓勵對剛闖入文壇的葛琴是一個巨大的鼓舞，而《總退卻》的成功也使她從此跨進了文學創作的殿堂。葛琴回憶道：“我那習作生活的開始，從而也使我成為當時的‘左聯’的一分子。”接著，葛琴又在雜志上連續發表了《羅警長》《閃爍》等短篇小說，在文壇嶄露頭角。1933年下半年，她從農村重回上海，繼續寫作。她的朋友、左聯成員葉以群當時在上海天馬書店任編輯，建議葛琴將已發表的作品編一本小說集，并答應幫助她出版。于是她經過篩選和整理，編輯成了短篇小說集《總退卻》。葛琴鼓起勇氣給魯迅寫信，以試探的心情請魯迅審閱和寫序。

Δ 上海魯迅紀念館

1933年12月一個嚴寒的下午，魯迅約葛琴到內山書店見面。在《總退卻》后記中，葛琴追述了這次拜訪魯迅的心情和經過：“一路上我懷著滿腔的驚悅和惶惑，以為把這樣幼稚的作品去請教那樣一位當代文豪評閱，也許會遭遇輕視和拒絕吧！但是事情卻完全出我預想，當我們走入內山書店時，他從一只日本火缽旁邊站起來，很親熱地招待著我們。他聽了我的來意以后，把稿子大略翻了一翻，說內中有幾篇他已經看過的，接著便懇切地鼓勵我繼續寫作，并且立刻允許為我作一篇序。”后來葛琴還回憶說：“他的說話就和他的文章一般的有力，是那樣充滿著比青年更勇敢的情緒。當我從咖啡店里出來的時候，除了滿意以外，更驚愕中國現在還有這樣一個青年的老人。”

魯迅在12月25日夜，就寫完了《總退卻》的序言。序文的前半部分概述了中國小說發生、發展的歷史，以及對小說的看法和意見；后半部分是對葛琴小說創作的評價。序言的字數雖然不多，但極其精辟、透徹：“這一本集子就是這一時代的出產品，顯示著分明的蛻變，人物并非英雄，風光也不旖旎，然而將中國的眼睛點出來了。”魯迅還將這篇序言收入了《南腔北調集》。

12月28日下午，魯迅在內山書店里第二次接見了葛琴，把寫好的序言和原稿交給了葛琴，葛琴在《總退卻》后記里回憶說：“過了一個星期，序文就寫好了。當我第二次去見他時，他很關切地詢問我的生活狀況，又對于我私人事件上作了一次令人難忘的幫助。這時，從流露于他臉上那種真誠的表情，我才認識這位被人家罵為冷酷刁刻的人物，才是最偉大的熱情者。”

令人難忘的幫助

葛琴所說“令人難忘的幫助”，即是魯迅在交給葛琴序文稿的同時，把當天才收到的一百元稿費全部借給了她。魯迅告訴她，這一百元錢是幫助她營救華崗的，并說華崗的《中國大革命史》已出版，有一部分在內山書店發售，還有幾十元錢版稅也請一起帶去。

當時，葛琴的丈夫華崗因被叛徒出賣在青島被捕。他沉著機智、堅不吐實，始終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后因“共產黨嫌疑犯”的罪名被判處5年徒刑。華崗從獄中干方百計給葛琴遞送了一封信，信中說：“經商途經青島，得病住院。”葛琴馬上領會其意，并向黨組織匯報華崗被捕之事。地下黨多方設法營救。1933年秋冬，葛琴得到黨組織的批準，準備前往山東營救華崗，因為需要經費，便向魯迅借款，魯迅毫不猶豫地將剛剛收到的一百元稿費借給了葛琴。魯迅這種崇高的精神，不僅使葛琴永生難忘，也令站在一旁的內山完造聽了感慨方分。魯迅不僅在文學創作上給葛琴以支持和幫助，在生活上也對葛琴給予熱情的關懷和資助，使悲觀失望中的葛琴“從生活的深淵中燃起無限的勇氣”，增添無限的力量。

1934年，美國記者伊羅生請求魯迅、茅盾幫助他選編一部中國現代作家的短篇小說集《草鞋腳》，由他譯成英文在美國出版。在魯迅、茅盾的初選篇目中，就有葛琴的《總退卻》。遺憾的是，拖了40年，直到尼克松訪華后，《草鞋腳》一書才于1974年由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出版社出版。更為遺憾的是，這個譯本刪去了魯迅和茅盾推薦的很多篇目，葛琴的《總退卻》也在刪削之列。1982年1月，北京師范大學教授蔡清富根據魯迅、茅盾原擬的篇目重編了《草鞋腳》一書，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實現了魯迅的遺愿。

《總退卻》出版一波三折

1934年，葛琴離開上海到杭州，但一直跟魯迅保持書信聯系。葛琴愛喝綠茶，尤喜碧螺春。每到產茶季節，葛琴都從杭州給魯迅寄一些新茶。《魯迅日記》1934年8月25日載：“得葛琴信并茶葉一包。”后又在魯迅日記中有2處類似記載，可以看出葛琴對魯迅的崇敬和感激的心情。

但是小說集出版的事情卻很不順利，原來答應為葛琴出版《總退卻》的葉以群，于1934年夏不幸被捕，由尹庚負責天馬書店的編輯工作。當時尹庚也剛從監獄出來，天馬書店的店主韓振業向他講明，所有以前約稿，概不處理，以求安全。于是，稿約廢棄，葛琴出書的希望又斷絕了。在葛琴的困難時刻，魯迅又伸出了援手。1936年春，良友圖書公司準備為左聯青年作家出版小說集，魯迅主動向主編趙家璧推薦了《總退卻》，希望良友圖書公司能接手出版這本書。趙家璧一向尊重魯迅的意見，第二天就和公司同仁商量，決定出版小說集。但在此書編輯加工過程中，魯迅卻于10月19日與世長辭了，等書出版時，魯迅已經去世半年了。我們只能看到作者在《后記》中留下的無限悲痛的淚痕：“經過許多波折，這個小小的集子，總算有機會出世了，可是正要付排的時候，卻突然接著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消息，說為這個本子作序的魯迅先生死了。我原打算出書以后，到上海去看看魯迅先生，請他對后來加入的幾篇批評一下，但是誰料到呢，我這樣吝緣，他終于不得看到這個集子和他的序言的付印便溘然長辭了。”在《后記》中，葛琴對魯迅的逝世表示深深的悼念，回憶了魯迅為《總退卻》的出版所做的種種努力，及這個集子得以出版的前前后后。

《總退卻》終于在1937年3月由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出版，內收短篇小說7篇，作品描寫的大都是社會底層人民的苦難和他們的抗爭。這離魯迅序文寫成時，已過去3個多年頭。但這本多災多難的小說集問世不久，卻又遭遇八一三淞滬抗戰爆發，良友圖書公司書庫被炸，《總退卻》十分之七的庫存被敵炸毀。葛琴在另一本書中講述了她得到這個消息的感想，她似乎不覺得怎么心痛，因為“我們在敵人炮彈下犧牲的東西太多了，這區區幾本書實在也算不得什么。但從此，對于在身邊那僅有的孤零零的一本，不免格外愛惜起來。每次輾轉奔波，不遠千里地叫它跟著自己跑路，總算一直到現在，沒有遭到什么意外”。半個多世紀以來，葛琴一直銘記著魯迅的鼓勵和教導，沿著魯迅所開辟的現實主義創作道路，創作出一大批優秀的文學作品，成為時代發展和政治動向的記錄者，為中國文藝事業作出了自己的貢獻。她曾輾轉武漢、香港等地，從事文化宣傳和婦女統戰工作。新中國成立后，曾任中央電影局編劇、北京電影制片廠副廠長。1995年1月，葛琴病逝于北京。終年87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