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治療情傷的方法源遠流長,起碼和公元紀年一樣久遠。大約在公元元年,羅馬詩人奧維德繼他的詩體戀愛指南《愛的藝術》后,又寫了一本愛情解藥《情傷療方》。書中建議可以培養愛好,如“馴養公牛”;可以另結新歡,“分流洪濤,其勢自弱”;如有條件,還可以即刻遠行,“忌找借口滯留,忌翻黃歷擇日,更忌眷戀羅馬,一步三回首”。
2023年夏天,我聽從古人的建議,登上了美國鐵路公司運營的一趟季節性列車,從賓夕法尼亞車站前往馬薩諸塞州皮茨菲爾德,希望借此遠離我自己的情傷。幾周前,我被一個男人甩了,而且還是通過短信。
我朋友更有經驗,說短信分手總好過直接玩消失。我第一次聽說還有人直接玩消失時,恨不得重新啟用斷頭臺。一個朋友問我是否有“療傷計劃”——什么玩意兒?我在網上搜到一份相關列表,看起來好似分娩計劃,只是麻痹痛苦的方法從“接受可行走的硬膜外麻醉”變成了“做副業”。不知不覺間,我深入了互聯網的一個角落,那里滿是分手教員和情傷療愈營養師,他們用抗炎爆米花取代大吃特吃冰淇淋的“傳統療法”,還有各種“忘掉他”度假方案。墨西哥查布爾酒店推出了“治愈情傷”的項目,給剛恢復單身的客人做全身去角質護理,象征“擦除過去”。還有一款叫《補心》的應用程序,通過17個單元的在線課程,引導用戶“化情傷為蛻變”。思瑞維康公司的一位醫生在廣告中推薦靠注射氯胺酮治療情傷,只需數小時就能緩解情傷引發的抑郁和焦慮。
我有近十年沒有踏足情場了,仿佛一覺醒來,錯過了什么重大變革。2015年,我在朋友的生日派對上遇見了我前夫。2023年夏天,經過數月的深思熟慮,我們最終分道揚鑣。這段婚姻曾擁有我最向往的東西:穩固。只是我幾乎體會不到被呵護的感覺。起初我覺得無所謂,畢竟我是個成人,不需要別人照顧。漸漸地,我越發像是一個人,這種孤單感對于已婚人士來說顯然不正常。離婚后,我遇見了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是個電影人,住在唐人街,附近有家殯儀館,出殯時有支銅管樂隊會沿街奏樂送葬。最后一次見面時,我們正在他家廚房吃點心,忽聞送葬的管樂聲。不過當時我并不知道,那也是我們的愛情挽歌。
奧維德寫道:“愛情是場騙局——每一次,每一場,概莫能外。”那么,治療情傷也是騙局嗎?我決定一探究竟。我前往馬薩諸塞州斯托克布里奇的克里帕魯瑜伽健康中心,參加一個為期三天的工作坊——“情傷療愈:從崩潰到重生的女性之路”。
克里帕魯中心的大廳里擠滿了身材勻稱的白人女性,每個人手中都拿著一個馬卡龍色的水壺。接下來三天,斯托弗將帶領連我在內的26名女性,利用瑜伽體式、冥想和寫作練習釋放悲傷。斯托弗是內在家庭系統療法的認證治療師。該心理學派認為,人的心靈由多個“內在部分”或者說“家族成員”組成,它們協同運作,保護我們的心理不受舊有創傷侵害。“消防員”會用買醉等速效手段撲滅痛苦,“管理者”的方法有時可能弄巧成拙,如討好他人,而“流亡者”則是可能摧毀整個系統的過往創傷。內在家庭系統治療師會溫和地引導患者喚出心中的“流亡者”,同時保護“完整自我”不崩塌。在我看來,好似在玩抽積木。
當晚,我坐在一間教室的坐墊上,印度西塔琴的琴聲縈繞耳畔,不同年齡段的女性陸續入場,圍坐成一個大圈。斯托弗說:“圓圈象征完整,也是一種邊界。”她告訴我們,布基納法索的兩位靈性長老曾教導她“要仰仗群體的神經系統來應對悲傷”。“若沒有這樣的空間,每個人就只能趴在自家浴室的地板上痛哭了。”助教在我們中間放了一盒蠟筆。斯托弗要我們繪制“情傷時間線”,用圓點標注過去受過的情傷,還有未來可能遭遇的情傷。每個點的大小代表“情感負荷”,越是未釋懷的情傷,點就越大。
我畫的圖酷似高中科學教室里掛的太陽系示意圖。最近的分手有火星那么大,而離婚只如冥王星般渺小。我愧疚于離婚竟未給我帶來更多“情感負荷”,但我聽說這在訓練營中很常見——終結一段短暫的曖昧關系,往往比數十年的婚姻瓦解更叫人痛苦。這就像去迪士尼樂園,在園里玩夠12小時,離開時已然精疲力竭,離婚就是如此。但若只玩三個項目就離開,連過山車都沒坐,出園時你仍亢奮不已,只覺有無數可能都未成真。
接著,斯托弗帶著我們做了蝴蝶式。我忘了熱身,拉傷了髖部肌肉。斯托弗建議我改去四樓的克里帕魯療愈藝術中心。在藝術中心前臺,我注意到這里有一種綜合能量療法。簡介上寫著:“治療師會和天使界建立‘心靈鏈接’,將綜合能量輸送給客戶,助其釋放細胞記憶圖譜中的情緒。”
梅·博伊斯留著一頭灰金色的波浪卷,她把我領入房間,開始了“咨詢”。我跟她說了最近的這次分手,詢問她能否幫客人處理這種問題。我問:“你能把他從我的細胞記憶里抹去嗎?”博伊斯答:“這不是療愈的目標。我們的目標是讓你再次感受到愛,放下所有阻礙你去愛的東西。”我躺上治療臺,她宣稱正在召喚天神“為我治療”,那動作好似要從我體內拔出許多看不見的針。50分鐘后,她雙手按著我的肩膀說:“未來有數不清的快樂在等你,盡情享受吧。”
在2024年的德國電影《失戀事務所》中,一位剛失戀的記者決定報道一家號稱能治療失戀的新機構。影片里,記者最終愛上了這家事務所的老板——這個角色的原型是德國的分手教員埃琳娜–卡特琳娜·索恩。不過,索恩卻在她的辦公室里對我說:“這結局嚴重違反我的職業準則。”
索恩以她創造的“幸福心法”而聞名。我坐在一張白皮椅上,索恩搬出一個三腳畫架,鋪好一大張紙,遞給我一支紅色記號筆。她讓我畫一顆心,然后分成幾塊,每塊都代表一個能給予我幸福或者我希望從中收獲幸福的生活領域。我將30%的區域標為“工作”,又分了大約20%給親友,最后在剩下半顆心中填入了“愛情”。“啊,”索恩說,“問題就在這兒。”
我問:“是否有客戶會將整顆心全獻給愛情?”索恩說,當然有。這樣的人一旦失戀,就一無所有。她說:“我覺得愛情只應占20%,常有人說這太不浪漫了,但我認為這是種誤解。唯有擁有多樣化的幸福,你才會是個好伴侶。”她頓了頓,凝視著我說:“否則你就會對愛情需索無度。”
我采訪過的每位情傷專家,入行的契機都差不多,索恩也不例外。她的職業生涯始于十幾年前一場天崩地裂的分手——她被首任同居男友甩了。她當時在一家公關公司上班,她向上司坦言自己無法工作,還去看了醫生,開了為期數周的病假條。她解釋說,這種做法在德國很常見,該國的醫保系統將情傷認定為“心理適應不良”。
2015年,索恩完成18個月的培訓,獲得了德國衛生部認證的非傳統心理治療師執業資格。她的客戶大多受過高等教育。她發現這些人常常過于理性,試圖靠邏輯和分析走出情傷。為此,她采用“身體心理療法”進行干預。如果客戶想和前任復合,索恩會讓對方把這個想法寫在卡片上,再把卡片擱在一把椅子上;接著再寫下其他選擇,如結識新歡、保持單身等,分別放在不同椅子上;隨后,客戶需要坐上椅子,感受自己身體的反應。“有時甚至都無需坐下,”索恩說,“單是選擇哪把椅子,椅子本身是舒適還是冷硬,就已經可以告訴他們答案了。”
大多數情傷治療服務主要面向女性,但我驚訝地發現,索恩的患者中男性的比例竟然略高于50%。索恩認為,男女應對分手的方式截然不同。她說:“女性會閉門不出,找朋友、姐妹或同事談心,而男性分手的典型反應則恰恰相反。許多男客戶表示,我是他們的首個傾訴對象。他們更可能去運動或借酒消愁。常有女客戶抱怨,自己的前任看著根本不難過。這時我會說:‘不,他只是在用另一種方式應對情傷。’”
在克里帕魯中心,斯托弗曾引導我們將破碎的心視作裂開的花瓶。她講到了日本的金繕工藝:“用金漆將破掉的陶器重新拼接起來,一如我們治療內心的傷痕。”這個意象變相影射了我在采訪過程中一直耿耿于懷的一個疑問:治療情傷是否只是一場淘金熱而已?
離婚產業的規模究竟有多大很難量化,但普遍預計可能高達數百億美元。越來越多伴侶選擇只同居不結婚,“大分手時代”的到來似乎已不可避免。心理治療師凱瑟琳·托馬斯認為,我們的婚戀觀該與時俱進了:“從此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只適用于那個人均壽命不足四十的年代。”現代人一生多半會有兩到三段重要的親密關系。近十年來,她見到越來越多人在尋求“友好”分手和離婚。
不過這個行業魚龍混雜,任何人都可以自稱分手教員。薩拉·戴維森是英國的分手與離婚教員,在27個國家培訓出了650多名新教員。她的認證課程起價約4000美元(約合人民幣2.9萬元),包含40小時的視頻教學。此外,學員還能使用戴維森的“秘密人脈簿”,獲取各類專業人士的支持,如造型師、私人教練、律師、財務顧問等。不同教員宣傳的目標也大相徑庭,有的會用一些可疑的方法幫你挽回前任,如顯化法則、吸引力法則和策略性短信。多數主打“挽回前任”的教員都是男性,他們以自己的“男性視角”為賣點,吸引女客戶。
盡管我對分手產業心存疑慮,但人們開始認真關注婚姻之外親密關系的瓦解,仍不失為一件好事。我聯系上了哥倫比亞大學的約翰·馬科維茨。他在精神病學系從事比較研究,評估各類心理療法對創傷后應激障礙及抑郁癥患者的療效。他認為分手雖然痛苦,但還構不成創傷性事件。馬科維茨對“身體心理療法”心存懷疑,他認為,若客戶在這類療愈項目中有所好轉,很可能只是因為這些方法雜糅了很多有效療法的核心要素,比如情緒刺激、儀式感與結構化安排。
我又給精神分析學家奧娜·古拉爾尼克打了電話。她既會幫情侶避免分手,也會幫他們處理過往情傷遺留的殘跡。她說:“大家來的時候都帶著傷痕,帶著各式各樣揮之不去的過往,這些無一不會扭曲他們對愛情的期望。”我問她如何看待各種分手干預措施,她直言:“那不是我的工作,我是精神分析師,在我看來,情傷和其他問題并無不同。”她說走出情傷是個過程:“本質是要與現實和解,與各種會勾起我們早年挫折經歷的現實和解,哪怕它們曾令我們痛苦不堪,而這向來不易。”
2024年9月,我約見了英國心理學家愛麗絲·哈登。她49歲,在倫敦大學城市學院教授心理學,每年還會在英國舉辦兩到四期療愈營,名為“情傷酒店”。每次她都會帶領六到十名女性前往諾福克或峰區的酒店,進行為期四天的高強度情傷治療,采用的方法包括分享會、冷水泳和現場心理輔導。她說她之所以喜歡去那些地方,是因為“開闊的視野有助于大腦處理情緒”。她會為客人提供毛毯和熱水袋,強調像蠶繭一樣把自己保護起來,對治療情傷很有幫助。
哈登問我試過那些情傷治療后效果如何,我坦言感覺好多了,但內心仍有些空蕩蕩的。我笑稱:“我有些懷念我受過的傷害了。”哈登也笑了起來,她認同情傷有時能塑造一個人:“情傷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我們賦予生命的意義。”
哈登對我說:“我想聽聽你的情傷。”我避重就輕地談起了我的心理治療師,說我為何容易受困于感情。“我總故意選擇那些注定不會有結果的人,這樣的親密關系存在根深蒂固的沖突。”
哈登說:“若你內心深處認定自己活該被甩,那你又是如何保護自己的呢?”
我知道她想問什么。我告訴她,雖然我父親缺席了我的生活,但我對此沒什么強烈的感受。我父母從未結婚。我說:“我爸是我媽的高中數學老師。”我媽從未想過他們之間會發生什么,然而有些事偏偏就發生了——我來了,他卻走了。我說:“那是我媽的情傷,與我無關。”哈登沒有說話。“他大我媽23歲。”我繼續說,“我只見過他幾次,硬要說的話,我反倒覺得不介入我的人生,就是他對我唯一的愛。”
“你就是這樣學會自我保護的嗎?”哈登問。她坐得很近,一動不動。我說了句既像回答又像設問的話:“我只會和那些傷害不到我的人在一起。”
哈登問:“那你覺得這種做法怎么樣?”
“這樣的生活沒有多少愛,沒有多少溫暖,非常稀薄。”我告訴她,“我也想回家后有人給我做飯,給我倒一杯葡萄酒。”我不好意思地嘆了口氣。“這是最簡單不過的事,但一直也最遙不可及。我不禁自問:為什么?為什么我沒有選那些愿意為我做這些事的人?”
哈登讓我做了一個她常用的練習,這個練習以認知行為療法為基礎。她引導我說:“補全下面這個句子:如果我在親密關系中毫無需求,那么……”
“那么,”我接道,“我就會得到更多愛。”
“為什么這么想?”她問。
“我媽生我時才18歲。”我說,“她孤身一人。我知道……”我的聲音開始顫抖,“我知道我成了這個少女生活里的重負,況且她當時還深陷情傷。只要有可能,我就盡量自力更生,仿佛只要我沒什么需求,我的存在就可以被容忍。”我哽咽得幾乎快說不出話來,“我在婚姻里也一樣。”我們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她遞給我一張紙巾。
她說:“要是能清楚地表達自己的需求,會活得非常輕松。”
“有些人可能覺得我的療方太難。”羅馬詩人奧維德曾告誡道,“但想求仙丹,我勸君三思。”沒有神奇的捷徑可走。回紐約的第二天,我好好熱了身,去公園跑了一圈——我打算重拾這個老愛好。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