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生骨肉變寵物“奪命餐”

感染禽流感的寵物貓

決定養第一只貓時，賈米拉·阿克法勒只有一個明確的標準：它必須足夠勇敢。作為俄勒岡州的一名專業訓犬師，阿克法勒致力于矯正問題犬的行為，避免它們因行為問題被棄養或實施安樂死。因此，她需要一只不會被家中活潑的大型犬嚇到的貓。

2021年，一窩長毛緬因庫恩貓中的一只煙灰色幼貓徑直走向她，安靜地在她腳邊坐下，瞬間俘獲了她的心。“那一刻，我知道它就是我的貓。”她回憶道。由于她養的狗名叫“英雄”，她便給這只貓取名為“反派”。

像許多美國寵物主人一樣，阿克法勒相信未經加工的生骨肉飲食比干糧更健康，更接近動物在野外的自然飲食。隨著人們對高度加工食品和化學添加劑的擔憂日益加深，美國市場對生食——無論是寵物食品還是人類食品——的需求正在快速增長。

然而，傳染病專家警告說，這種趨勢可能已經走向極端，因為它摒棄了包括巴氏殺菌和肉類烹飪在內的可靠安全措施，而這些步驟原本可以有效殺滅危險的病菌。而在禽流感流行期間，生牛乳和生骨肉飲食可能使這種具有大流行潛力的危險病毒無限逼近人類和寵物。

2025年初，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發布聲明稱，正在追蹤多起家貓及野貓感染高致病性甲型H5N1禽流感病毒的病例，其中部分與受污染的寵物食品有關。該機構強調，雖然犬類也可能感染，但癥狀通常較輕，貓面臨的健康風險更為嚴重。寵物食品生產商必須在食品安全計劃中評估禽流感風險，具體措施包括：增加對乳制品、肉類和蛋類等動物原料的熱處理工序，或在供應鏈環節實施嚴格管控，確保所用原料均來自未受感染的禽畜群體。

阿克法勒表示，她在為“反派”選擇飲食時仔細研究過多個品牌，最終選定了一家她認為采取了額外安全措施的廠商。“就是些冷凍的小肉塊，包括生肉、內臟和骨頭，你舀出來解凍后搗碎就可以了。它一直吃這個，一直都很健康。”阿克法勒回憶道。

然而，感恩節剛過，厄運就降臨了。“反派”突然病倒，癥狀持續八天之久，讓獸醫們束手無策。它先是拒絕進食，繼而停止排便，隨后開始出現平衡失調和行動障礙。眼見愛貓病情惡化，阿克法勒買來各式貓糧，精心準備了一場氣味繽紛的“貓咪盛宴”，試圖勾起它萎靡的食欲。然而，“反派”只是把臉重重撞向食盆。接著，它開始不停地來回踱步，這種焦灼的徘徊持續了數小時。“它完全無法安靜下來，不停地動來動去。明明試圖趴下休息，又會突然驚醒，仿佛被什么可怕的東西追趕，顯得十分恐懼。”次日清晨，“反派”連眼睛都幾乎無法睜開了，阿克法勒火速將它送往寵物急救中心，但為時已晚，這只四歲的貓咪在主人懷中停止了呼吸。

難以接受愛寵就此離世的阿克法勒將“反派”的遺體送往俄勒岡州立大學進行尸檢，決心查明奪走它生命的真相。看到檢測結果，她心如刀絞：“反派”死于禽流感，病毒源自“西北天然”公司寵物食品的污染批次。更令她痛苦的是，她不僅給自己的愛寵喂食該產品，還曾向客戶推薦過這個品牌。

“我多希望尸檢結果是血源性病原體之類的不可控因素，”阿克法勒哽咽道，“是我為她選擇了生骨肉飲食，是我親手挑選了那些食物……我無法不自責。”為防止病毒傳播，她不得不服用抗病毒藥物達菲預防感染，甚至被禁止保留愛貓火化后的骨灰。

寵物感染案例急劇增加

H5N1禽流感在美國寵物中雖仍屬罕見，但隨著該病毒在奶牛、火雞、家禽等動物間廣泛傳播，過去兩年中寵物感染案例急劇增加，其中貓對該病毒尤為易感。與雞類似，該病毒能夠侵入貓的腦部，引發毀滅性神經系統病變。美國農業部數據顯示，自2022年12月到2025年1月，全美至少有74只家貓確診禽流感。在非農場哺乳動物中，家貓的禽流感檢出率僅次于赤狐與小鼠，而官方統計數字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確診的食源性感染只是真實情況的極小一部分。”加拿大圭爾夫大學安大略獸醫學院教授兼人畜共患病專家斯科特·威斯指出，“貓通常比狗獲得的獸醫護理更少，去診所的頻率低得多。當貓感染流感時，病情可能迅速惡化，而且往往直到為時已晚才顯現出癥狀。”

要被納入官方統計，寵物不僅需要到獸醫診所就診，還必須接受檢測，且檢測結果需上報州政府并得到確認。這些步驟大多需要寵物主人自費，而這進一步降低了檢測意愿。“主人可能早上就發現貓咪狀態比較差，心里想‘嗯，它看起來不太精神，再觀察看看’，”威斯說，“結果半夜，貓就死了。事后，大多數人不會帶寵物去檢測。”

加州圣貝納迪諾縣的約瑟夫·朱內爾講述道，2024年11月，他花費數千美元，試圖查明他的三只愛貓突然重病的原因。4歲的黑白貓“塔克西”和14歲的虎斑貓“亞歷山大大帝”不幸死亡。另一只貓“大男孩”先是失明，繼而癱瘓。通過尿液檢測，專業動物醫院的獸醫確認它感染了禽流感，經過數周包括藥物達菲在內的強化治療才得以康復。這三只貓均為室內飼養，都曾飲用“生骨肉農場”乳業公司一批后來因被檢出H5N1病毒而召回的生牛乳。朱內爾強調，家里第四只未飲用生牛乳的貓并未出現異常。

自2024年12月起，總部位于加州的“生骨肉農場”乳業被勒令停產停銷數周，直至通過各項檢測后才恢復營業。該公司否認其產品導致貓咪患病，但朱內爾堅信不疑，“我必須終生背負這個事實——是我親手喂的牛奶害死了兩只愛貓。”他最初是為體重下降的老貓亞歷山大補充生牛乳，希望能緩解貓咪常見的腎臟問題。在觀察到老貓體重回升、精力改善后，便開始給其他貓咪也喂食生牛乳。

朱內爾本人也曾飲用“生骨肉農場”的生牛乳，并在貓咪發病同期出現低燒等輕微癥狀。他曾兩次就醫，首次就診時貓咪尚未確診禽流感，由于他癥狀輕微且醫患雙方均未意識到病毒暴露風險，醫生未安排禽流感檢測。貓咪確診后，他再次就醫，急診醫生進行了全套血液檢測，但未檢出流感病毒。

美國疾控中心正推動加強檢測，以盡早發現人感染禽流感病例。除直接食用污染產品外，寵物生骨肉飲食還可能通過其他隱蔽途徑威脅人類健康，比如很多人在廚房的同一區域處理自己的食物和寵物食品。

免疫學家安德烈婭·洛夫警告：“病原體可能污染臺面、餐具、刀具和砧板。盡管我愿意相信人人都具備完美的廚房衛生習慣，但現實并非如此。”寵物可能將食物撒落到食盆周圍，而后被兒童或鞋底接觸，或通過貓砂清理過程傳播病菌。

洛夫指出，目前，H5N1病毒因與人類鼻喉部細胞受體不匹配而人際傳播能力有限，但這種情況可能改變。病毒與人類接觸越多，適應力就越強。專攻食源性疾病的西雅圖律師比爾·馬勒（其事務所正代理朱內爾案）斷言：“被禽流感污染的生牛乳或貓糧使人致病只是時間問題。”

寵物生食風潮

近年來，寵物食品市場迎來新趨勢：超市和寵物商店的冷凍及冷藏專柜里，陳列著各類冷凍生骨肉寵物食品，其中不少產品的售價遠超傳統干糧。據市場研究機構“商業研究”公司預測，2024至2028年間，全球生骨肉寵物食品市場規模將從37億美元（約合人民幣266.4億元）飆升至64億美元（約合人民幣460.8億元），呈現爆發式增長。

這類生食產品通常以肉類為主，可能添加纖維素、維生素和礦物質。美國多州還將未經處理的生牛乳納入寵物食品銷售范圍。然而，這股生食風潮背后卻暗藏健康隱患。獸醫和傳染病專家發出警告：無論是工業化預制還是家庭自制的生骨肉食品，營養價值對比傳統干糧并無優勢，反而存在諸多風險，尤其是在禽流感等傳染病流行期間更需警惕。

生骨肉飲食中可能混雜骨頭碎片等尖銳異物，易造成寵物消化道損傷。據研究，部分生食配方（特別是自制產品）會導致嚴重的營養失衡問題。更令人擔憂的是，實驗室檢測發現，市售生骨肉寵物食品普遍攜帶沙門氏菌、大腸桿菌等致病微生物。

“野生動物在自然環境中壽命普遍較短，食源性疾病很可能是重要誘因。”威斯解釋道。針對“生骨肉飲食更接近野生動物天然飲食，因而更健康”的流行觀點，他特別強調，“這種認知存在根本性錯誤。如今蜷縮在沙發上的絨毛小狗，其消化系統結構、腸道菌群和生理機能與野生狼或狐貍已截然不同。現代家養寵物并非剛被馴化的野生動物，而是數千年來與人類共同進化的全新物種。”

包裝未明示的生骨肉安全隱患

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指出，目前對寵物食品的生骨肉屬性尚無官方或法規層面的明確定義。雖然許多銷售未烹飪食品的企業會主動標注“生骨肉”作為營銷賣點，但這并非強制要求。例如，部分凍干寵物零食雖采用生肉原料，卻未必會標明“生骨肉”字樣。

在行業中，生骨肉通常指未經熱加工處理的寵物食品。這些產品可能經過高壓處理、酸化或輻照等減菌工藝，但目前尚不確定這些工藝能否有效滅活H5N1等高致病性病毒。“反派”生前食用的西北天然牌冷凍火雞肉就曾經過高壓處理，公司稱這種技術能在保留有益微生物的同時殺滅有害病菌。

阿克法勒表示，盡管有人認為生骨肉飲食存在風險，但她曾親眼見證這種飲食方式改善訓練犬的腹瀉等消化問題。在貓咪“反派”死亡后，州政府檢測人員在其家中發現，未開封的西北天然產品未檢出病毒，而已開封的火雞肉樣本中則檢測到H5N1病毒，基因測序結果證實與致死病毒完全匹配。

“我們確認該貓因食用西北天然冷凍生骨肉而感染禽流感。”俄勒岡州獸醫官瑞安·朔爾茨博士在公告中聲明。目前，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正在追查病毒污染源頭。西北天然公司發表聲明，稱尚不清楚病毒具體污染途徑及高壓處理失效原因，并表示正全力配合調查，等待進一步結論。該公司強調，“我們對失去愛寵的家庭致以最深切的慰問。我們始終秉持最嚴格的質量控制標準，致力于為客戶提供安全、營養的產品。保障產品安全和寵物健康是我們最重要的責任。”

美國現行的食品安全機制旨在阻斷患病動物產品進入供應鏈。當雞群或火雞群感染禽流感時，由于病情發展迅猛，州監管機構會立即對受影響農場實施隔離并組織撲殺，以遏制疫情蔓延。根據相關規定，在隔離期間，未經州政府批準，任何禽類及其副產品（包括雞蛋）都不得運離受感染設施。這套機制理論上能有效防止受感染禽類的肉蛋產品流入市場。

在監管層面，寵物食品同時受到聯邦和州政府的雙重監管，生產企業必須接受定期檢查。檢查采用風險分級制度，其頻率取決于企業使用的原料特性、生產工藝和設施條件等因素。俄勒岡州農業部門表示，西北天然公司最近一次例行檢查是在2024年3月，未發現違規行為，被列為低風險企業。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已發布生骨肉寵物食品生產指南，建議制造商僅使用經農業部檢驗且適合人類食用的原料，但這些建議僅具指導性，并不具有強制性的法律效力。

自2024年底起，美國多地陸續發布針對寵物主人的食品安全警示。寵物貓“反派”死亡后，俄勒岡州警告寵物主人避免購買西北天然公司涉事兩個批次的冷凍生火雞肉，該公司隨后啟動召回程序。這些產品此前已通過分銷商銷往美國12個州及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

2024年12月，洛杉磯縣公共衛生局發布動物健康警報稱，當地發生多起室內寵物貓在食用生骨肉后死亡的病例。該部門建議獸醫接診時主動詢問寵物主人是否喂食生骨肉，并特別警示消費者避免購買另一個生骨肉品牌“帝王生骨肉寵物糧”的產品，已有食用該品牌產品的貓感染禽流感，在當地農貿市場銷售的該品牌食品樣本也檢測出禽流感病毒陽性。

“帝王生骨肉寵物糧”的產品尚未被召回。該公司在官網聲明中堅稱“始終致力于保障寵物及主人的健康安全”，并表示“目前沒有確鑿證據表明我們的生骨肉產品與禽流感或其他健康風險有關”。

“生骨肉農場”的牛奶和奶油產品因禽流感風險被召回后，該農場被強制隔離數周，加州衛生官員警告消費者不要飲用這些產品，也不要用其喂養寵物。但“生骨肉農場”在官網聲明中持不同立場：“我們的產品從未出現與H5N1禽流感相關的病例，這更多是政治因素導致的。我們的產品不存在任何安全隱患。”

直面生骨肉風險

受污染生骨肉導致寵物染病的事實，給許多堅持生骨肉喂養理念的飼主帶來了沉重打擊。在涉事公司的社交媒體頁面，一些忠實用戶提出質疑，認為貓咪可能是在戶外活動時感染病毒，隨后將病原體帶入已開封的食品包裝中。

對此，俄勒岡州農業部門回應稱，調查初期已充分考慮交叉污染的可能性。檢測結果顯示，寵物貓“反派”感染的H5N1毒株與當前牛群中流行的毒株高度同源，而該州尚未報告牛只感染病例，因此官方排除了戶外環境傳播的可能性。寵物主人阿克法勒證實，盡管貓咪偶爾會系繩外出，但發病前數周因天氣寒冷一直待在室內。

目前，朱內爾與阿克法勒正在分別向相關企業尋求賠償。阿克法勒為“反派”的急救和尸檢花費了約2萬美元（約合人民幣14.4萬元），她希望西北天然公司能夠承擔相關費用，但至今未獲回應。該公司則稱，由于未能獲取阿克法勒的聯系方式，無法進行溝通。朱內爾則保留了“生骨肉農場”的空奶瓶、購物憑證以及患病貓咪“大男孩”的禽流感檢測報告。其代理律師已正式致函“生骨肉農場”創始人馬克·麥卡菲，要求賠償數萬美元的獸醫費用、誤工損失及其他相關支出。

麥卡菲對此提出異議，他援引近期研究稱，生牛乳在冷藏數天后病毒濃度會顯著下降，因此不認同自家產品是感染源，并強調目前沒有其他消費者報告類似問題。朱內爾坦言，在愛貓染病前，他對禽流感疫情一無所知，也從未聽說過有關生牛乳傳播H5N1病毒的公共衛生警告。“我雖然不是科學家，但也做過一些功課。”朱內爾說。根據他在網上查閱到的信息，他曾經相信，只要經過規范加工并及時冷藏，生牛乳中的有益菌就能“抑制”有害微生物的生長。

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指出，這是一個認知誤區，生牛乳并不會自行消除危險病原體。研究表明，感染禽流感的奶牛分泌的乳汁中病毒載量極高，且這些病毒可保持傳染性長達數日。朱內爾坦言，盡管他目前已暫停飲用生牛乳，但他仍相信其營養價值，“我確實認為它有益健康。”

在貓咪“反派”去世后，阿克法勒曾嘗試將犬只轉為熱處理干糧喂養。但一個月后，她發現一些狗狗再度出現消化系統不適，原本通過生骨肉飲食改善的健康問題復發了。作為專業工作犬培育者，阿克法勒強調，“我不能讓身體不適的犬只繼續工作。”最終，她不得不重新啟用生骨肉喂養，只是這次謹慎更換了品牌。

“我依然篤信生骨肉喂養的價值，”這位資深飼養員說，語氣中卻透著無奈，“但這就像在玩俄羅斯輪盤賭。我們可能正在用狗狗的生命做賭注，只因某些生產商未能履行應有的安全責任。”

編輯：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