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6歲女兒的精神自救

克莉絲蒂

“您能來接一下羅溫嗎？我是學校的成長關懷老師。我有點擔心她……她看起來有些狂躁。”

“狂躁？什么意思？”

“您最好來一趟。”

2021年底，我第一次意識到女兒羅溫出了大問題。當時，羅溫考完了中考，未來一片光明。羅溫和她的朋友一樣，滿懷激情與喜悅沖進了她的16歲。

然而，風云突變。我趕到學校時，發現羅溫已判若兩人。眼神都變了，狂亂，渙散。她望著我，卻仿佛根本不認識我，著了魔似的。她說話顛三倒四，詞序支離破碎。

她談到了時間，還說感覺自己像風。“像風？什么意思？”

她笑了，臉上卻滿是淚水，仿佛她的內心與外在徹底割裂了。她身體緊繃，拳頭攥得死死的。

“我打算進行光合作用。”她說，“你不懂。”

回家后，她愈發古怪，舉止更加莫測，止不住地抽泣。我撥打了醫療求助電話。電話那頭的護士和羅溫交談時，我就在門外聽著。羅溫說她沒打算自殺，但想跳上開往布萊頓的火車，去海邊，死在那里，讓沙子一點點掩埋自己，直至塵歸塵，土歸土。接著她癱倒在地，前后搖晃著身體，號啕大哭。“我想死。”她說，“我就是想死。”

羅溫

那天，我有些歇斯底里。我那些荷爾蒙導致的情緒波動，不知怎地變成了妄想，但我當時并未察覺。

我的朋友總因心理問題請假不來上課，我其實還算穩定。我們這代人無不一邊想死，一邊遵循著長達20步的護膚流程。我有個朋友差不多每個月都要被救護車從學校接去急診，另一個隔兩三個月也要去一次，還有一個長期住院。而那天，輪到我了。

心理援助的過程很奇怪。突然一群成年人沖上來圍著你，也不給你明確診斷，只是一步步地教你一套應對方法。隨后幾天，各式各樣的人給了我如下建議，希望能借此治好我失控的大腦：

泡熱水澡

聽最愛的音樂

把手浸入冰碗

看喜歡的電影

輕度運動

泡杯好茶

準備一個感官盒，里面裝滿含有各種氣味和觸感的物品

吃最愛的巧克力

而醫生則叮囑媽媽藏好廚房的刀具，鎖好撲熱息痛。他們說我的悲傷和狂亂大概率是因為精神錯亂，但我并沒有。之后醫生又說我得了焦慮癥，但這也說不通，我從來沒覺得緊張或擔憂。何況，據我所知，焦慮也解釋不了為何我覺得自己是風，真的就是風。

克莉絲蒂

一天后，我們從急診回了家，只拿到一張兒童及青少年心理健康服務中心的候診單，絲毫沒能讓我安心。英國皇家兒科與兒童健康學院的報告顯示，2023年3月，兒童及青少年心理健康服務中心的候診人數創歷史新高，短短兩年間就激增了39%。和羅溫一起等待接受心理援助的兒童，還有403994人。

醫生給羅溫開了鎮靜劑，解一時之急。她終于睡著了。我給她爸爸打了電話，但除了說她精神狀況不好以外，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隨后，我走進她的臥室，坐在床邊看著她呼吸。即便在睡夢中，她的臉上也帶著揮之不去的痛苦。“回到我身邊吧。”我輕聲說，“求求你，回來吧。”

首次去心理健康服務中心面診時，羅溫一言不發，像具空殼。最終她選擇在外面等候，微微點了點頭，表示愿意讓我出面和醫療團隊談談。我強忍淚水。我已經好幾周沒睡好覺了，每晚都睜著眼躺在床上，捕捉夜里任何一絲輕微的響動，時刻擔心著她。我們仍不知道癥結所在，更不知該如何挽救。

羅溫

首診時，問診團隊反復追問我的童年，尤其是我與母親的關系。我的童年大體還算快樂，但和所有人一樣，也有難過的時候。那年，弟弟四歲，我七歲，我媽成了單親媽媽，還有份護士的工作，因此，我有時難免要承擔些超乎年齡的責任。我記得她總在工作，就算不工作也在寫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時她清晨5點出門，深夜11點才回來。我多希望放學后她能在家，給我做個果醬三明治，或者真心實意地期待和我一起參加學校的運動會。

我爸幾乎缺席了我的整個童年，我卻從來沒有怨過他，現在想來如芒在背。有段時間，我甚至認為他的缺席也是母親的錯。一切都是她的錯。她有責任給我安全感。我一點安全感也沒有，卻一下子進入了青春期。我不知所措，而她顯然也一樣無措。原來我們都只是摸著石頭過河。這種體悟，是成長中可怕的一課。

首診后，我們開始經常造訪那個毫無生氣的心理健康服務中心。我媽說我們很走運，這么快就排到號了，可我毫無實感。候診區里坐滿了眼神空洞的少女和強顏歡笑的母親，她們并肩而坐，卻相隔萬里。

最終沒人能給我一個診斷，告訴我哪里出了問題。它連名字都沒有，只能存在于晦暗不明的陰影里。我一次又一次地復診，母親始終開車接送我，克制著自己不問問題，避免刺激到我——當然，她最終總是忍不住。做完最后一次心理評估后，我開始接受心理治療，停用了讓我每天昏睡18小時的鎮靜劑。那時我已經休學了，成天不是躺在床上哭泣、昏睡，就是刷抖音，看其他心理失調女孩的視頻。

羅溫

從急診回來后，2022年9月的一天，媽媽對我說：“我年輕那會兒沒有一個朋友自殘，起碼不像你們這樣。我上學時也從沒見過這樣的。”她打電話問了幾位朋友，都是和她年紀相仿的女性，她們無不認可她的說法。她的朋友里沒人會割自己、燒自己，沒人撕掉自己的皮膚，也沒人拔頭發或睫毛。一個都沒有。倒不是說她們沒有心理問題。她們也患過飲食失調、抑郁或焦慮，但遠不如現在的年輕人嚴重，根本沒法比。

我震驚無比。我認識太多女孩從12歲就開始割手臂。我當時也動過念頭，想體驗一下她們說的那種解脫感，但有什么東西阻止了我。不過，我確實是朋友中最晚用智能手機的。我認為這兩件事多少有點聯系。14歲時，我媽才允許我用手機和社交媒體，雖然14歲也很小，但還是比我身邊的朋友晚了兩年。我擁有手機的條件就是，她可以隨時查我手機，而我必須無條件地把手機給她。

前段時間，我加入了一個媽媽不知道的群，那個群簡直像一所線上精神病院。群里既有我現實中的朋友，也有網友。這個群改變了我，雖然我說不清這種改變是好是壞。或許就和所有社交媒體一樣，是把雙刃劍。我們徹夜聊天，聊到凌晨六點，睡醒后再這么聊。五分鐘不看消息，就會有數百條通知。

前后大約有八個月吧，我們無休止地沉迷于在線聊天，完全脫離現實生活。我想，這是對我們影響最大的一種集體洗腦——不斷交流，不可退出。我們所有人都有心理健康問題，開始發布自殘的照片或視頻，心理疾病竟成了一種攀比競賽。

我們絕大多數時間都在互發消息，勸說彼此停止自殘或自殺。但如今回想起來，我們的做法或許剛好適得其反。我已經記不清自己收發過多少條“別做傻事”的信息，現在想來簡直不可思議。有段時間，在社交媒體群上維系朋友的生命，儼然成了我的全職工作。而我自己也在勉力過活。

克莉絲蒂

“上學有什么意義？”2022年1月的一天，羅溫問我，“生活又有什么意義？整個世界水深火熱，你還要我去學踢踏舞？”

羅溫在學校的出勤率只有21%。《每日電訊報》報道，2023年，英國有14萬名兒童“嚴重缺課”，也就是缺課率在50%以上。

羅溫差點就被開除了。我一直在學校與教育心理學家、老師和成長關懷團隊開會，而羅溫則時常癱在床上，不堪重負。那段日子漫長得沒有盡頭。

羅溫16歲時，大約有一整年時間，我們幾乎都無法溝通。她不接電話，不回短信，當面也只會咂一咂嘴。我試過給她寫信，留下語氣明快的便條，竭力保持冷靜。可面對無盡的沉默，我還是不可避免地時常失去理智，大吼大叫起來，發長篇大論教她尊重和禮貌，或留下泄憤的便利貼。但全都激不起一點水花，我仿佛和一個陌生人住在同一屋檐下。

最終，我想起她喜歡搞怪。我打開自拍軟件，翻找最荒誕的濾鏡。有的把我的臉變成炸雞塊，有的又把我捏成壽司。我把圖片發給羅溫，十有八九她會秒回，哪怕還是不愿和我有真正的交流。我變成薯片、馬、花栗鼠，然后把這樣的自己發給她。在我的自我丑化下，我們有了只言片語的交流，一點細若游絲的聯系。幽默與賣傻，幫我們在黑暗中重新找到了彼此。

羅溫

我身邊不止一個朋友，所有作業都交給ChatGPT寫。人工智能徹底顛覆了我們的學習、教育和人生目標。當然，人工智能并非我唯一擔憂的事，甚至也不是最主要的。眼下這個時代，混雜著各種生存危機。

網生代對氣候災難的恐懼與日俱增。世界真就像著火了一樣，長輩卻還在和我們討論長大后想做什么，何等可笑。活著，這就是年輕人的夢想。野火、風暴和海嘯正在造成有史以來最大的難民危機，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里，我們只求別滅絕就好。

2022年2月的一天，我媽猛地拉開窗簾，怒吼道：“起來，羅溫。你不能永遠躺在床上。你會被開除的。別生在福中不知福，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寧愿斷只手，也想進所好學校？趕緊起來！”

“我不在乎。”我吼回去，“我就要永遠躺在床上。”

我感到呼吸越發急促，隨時可能驚恐發作，便縮成一團。

“你看上去很難受，很害怕。”我媽語氣明顯軟了下去，“你在想什么？我該怎么幫你？”

“我不想說。”我答道。

我找不到合適的詞匯，那種全身癱瘓般的感受難以言表。但凡還有點思考能力，我所有的精力和時間就都用來防止自殺了。

每當有人委婉地跟我談起生活的美好時，我腦中就會出現一個清單：戰爭、人工智能、奴隸制、殖民主義、古往今來的種族滅絕。在這些宏大命題之外，還有失業危機、生活成本，以及我這輩子都買不起自己的房。

“羅溫，你得去上學。”我媽輕聲說。

“有些事比上學重要多了。”我說。

她起身摔門而去。我聽見她打電話給學校說她束手無策，我依舊不肯去上學。

克莉絲蒂

人生如四季。2022年秋，羅溫臥床數月后，終于自己爬下了床。這源于她自己，不是我，這是她的康復。就羅溫而言，心理健康服務中心的治療、學校和社區的援助，都收效甚微。她的痛苦存乎內在，康復亦然。不過，我還是做了一些小事，幫了她，也幫了我自己。

我有意讓她看到我最真實的模樣。我希望羅溫能深入了解我，全部的我。這樣她才會有足夠的安全感，向我展現真實的自己。鼓勵她完全展現自我，有時會讓我們的關系劍拔弩張，但這種關系全然真誠。在最黑暗的日子里，我不斷提醒她，也提醒自己：天總會亮，雨總會停，一切都會過去，再難也會。

撫育心理失調的青少年是件很孤獨的事。其他人無法真正理解。怎么可能理解呢？若非親身經歷，我也絕不會相信世上竟有這樣的痛苦與焦心。痛惜自己的孩子，也痛惜孩子的未來。她一度不再是個女兒，我也一度不再是個母親。但即便如此，我們并不孤單。我發現不僅是我們，還有好幾十個朋友都有類似的經歷。

我們幾乎無法分辨哪些是病癥，哪些是青春期的叛逆，還有哪些說穿了就是犯渾而已——我們彼此都會犯渾。但通過別出心裁的溝通方式、反思自身行為與反應、互相道歉和自我諒解，我們建立起了堅韌的紐帶，足以抵御最黑暗的時光。

羅溫

世界并未變好，但我確實好轉了。我的康復離不開很多人和事的幫助：朋友、時間、成長，還有媽媽。起初她凈幫倒忙，但我開始自救后，她便變得不可或缺了。她雖不理解，卻始終愛著我。恒久的愛蘊含著強大的力量。

時間帶來了一些改變。記得17歲那年，我坐在草地上，陽光普照。我記得那種溫暖，覺得很舒坦。那些曾經壓得我喘不過氣的念頭，不知怎地都變得渺小了。我開始重新接納這個世界，無論好壞。我開始學著憤怒。事實證明，與其絕望，不如憤怒。

我曾以為自己的聲音微不足道，發聲也沒有用。而且很多時候，我都病得自顧不暇，無法將對人類未來的恐懼轉化為行動。但后來，我關注了一些社會活動人士，也開始了解繼反性騷擾運動后，韓國興起的“四非”女權運動。這次，我在社交媒體上找到的社群，不再是要探索黑暗，而是要追尋光明。

如今18歲的我已走出陰霾，在大學里念古典學。我以一個康復者的視角，回首過去那幾年。16歲的少女時代本就無比艱難，但我的經歷又有些特殊，顯得格外危險。

我媽說我們并沒有找到我崩潰的原因，但我認為，活著本身就足以成為精神崩潰的理由。或許我有心理疾病，或許我很敏感，或許我只是憤怒而已。有千千萬萬青少年就像曾經的我一樣，完全迷失了方向。但愿我的故事能讓他們知道，他們并不孤獨，一切都可以挽回。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