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病床上查看高德地圖時,我正在用手機拍攝窗臺上的綠蘿。地圖上顯示著\"一\"的路線,不過那短短的一截藍線,卻像極了手術刀在她腹部留下的蜿蜒疤痕。教了十多年地理的她,總說這刀口是條特別的等高線,“順著它走,就能回到外婆家的楊梅山”。
術后恢復中的母親,像殘片拼接的白瓷,蒼白卻透著溫潤的光。那天,她靠在床頭看舊照片,一張泛黃的照片從相冊里掉出來:十六歲的她穿著襯衫,站在大龍湫瀑布前,褲腳沾滿蒼耳和鬼針草。
“去幫媽媽看看合掌峰吧。\"她點開手機里的地圖,指尖在屏幕上劃動,“告訴外婆……就說我剛拍了新片子,一切都好?!?/p>
每一年我們都要去外婆家小住。今年母親術后還在恢復,不宜顛簸。我和父親都說不去了,但母親執意要我們去外婆家一趟。她以近乎執拗的方式,幫我們安排了行程,還特意加了一個額外的之行。
車輪碾過金麗溫高速公路的晨光時,父親把車載音樂調到了鼓詞《高機與吳三春》。鼓詞聲在封閉的車廂里流淌著。這是母親愛聽的曲目,現在讓它代替母親的聲息,陪著我們去。
導航提示\"前方進入市\"的瞬間,的輪廓,仿佛在天際浮現了。父親伸手調整空調出風口,正好碰到手機,屏幕顯示出了母親所在的位置一一我們那個小小的家。此時,母親在病床上做什么呢?她會不會正在翻看舊照片,想她心心念念的呢?
外婆家到了。遠遠地,我看到外婆在門口站著,小小的身影,一動不動。盡管已經知道母親沒有和我們一起來,但外婆還是往車里張望了兩眼。她確定她的女兒沒有一起回來后,才慢慢地走回房子。她鉆進廚房,過了一會兒,海鮮面的香味便飄了出來。那碗堆滿螃蟹的海鮮面里,紫菜是新曬的,蝦皮還沾著漁港的晨露。我咬到半

片貝殼,舌尖嘗到微咸的味道,忽然有百感涌上心頭一一原來思念是有聲音的,像通話時卡頓的聲音,斷斷續續,卻震耳欲聾。
黎明前的吞吐著云霧,舅舅用手電筒的光劈開了黛色山巒。被露水浸透的登山鞋踩著青苔打滑,舅舅忽然從背包中掏出相機:“你媽當年舉著膠片機滿山跑,現在該你用這個記錄啦?!?/p>
鏡頭掃過巖壁時,我恍惚看見了少女時的母親踞腳取景,山風掀起她的碎花裙擺,驚飛了取景框里的白鷺。
當第一縷陽光照到合掌峰時,我突然明白母親為何總說這對山巖是“神仙眷侶”。兩座山峰緊緊相依,如同一對深情相擁的戀人。峰頂在云霧中若隱若現,仿佛是戀人間的低語;山腳下的樹木相互交織,就像戀人的手指緊緊相扣。相機突然框住巖縫里模糊的\"阿娟\"刻痕一那歪扭的字跡,正與母親相冊中那張三十年前的照片重疊,像兩個少女穿越時空的擊掌。
“喂一\"我沖著山谷大喊,聲音在山間回蕩。聲波撞在巖壁上碎成無數回聲。我看見扎麻花辮的少女從1995年的初秋跑來。她在斑駁的山巖上刻字時,可曾想過某天會以照片的形式,出現在女兒的朋友圈里?
大龍湫瀑布轟鳴著墜入深潭,我的手機突然震動。母親發來家里窗外晚霞的照片,配文:“比我們那次在拍的火燒云還艷?!?/p>
我給母親點了贊,還沒來得及發大龍湫的照片給她,她卻很快發來另一張照片。她站在大龍湫前,塑料涼鞋沾滿泥漿,陽光照在她的臉上,讓她的臉模模糊糊的。這一刻,三十年前的陽光,也落在了我的肩頭。我忽然讀懂一些東西:原來每個少年都曾在某個瞬間,突然接住了父輩未落盡的星光。
離別的車輪碾過曬場,外婆將零食塞滿我的行囊。舅舅給了我一個U盤,里面是舅舅掃描的紙質照片的電子版。打開U盤,是母親少女時在的照片,像素間依稀還藏著山霧。舅舅說,那一次去,還是他去找朋友借了相機。當時看著母親亂跑,就怕她把相機砸壞了,不像現在,手機隨時都可以拍照。
車輛穿過一個個隧道,我在起霧的車窗上描摹的輪廓。指尖劃過冰涼的玻璃,留下轉瞬即逝的涂鴉。窗外閃過連片的青山,我忽然想起母親在手術前夜發的朋友圈:“從到,最動人的不是地理坐標,而是共看同一片云海的默契?!?/p>
我開始有些懂得母親堅持要我們去看外婆、看的那份執拗,那里不僅是她人生的起點,也是她堅定生活會好起來的信念來源。的云霧記得每個游子的面容,當我們學會理解父輩的人生,少年人的聲音便不再是孤立的聲波,而是萬物互聯的和弦。
指導老師:陶靈珦
學生 記 者點評
秦藝銘:兩代人,兩個少女穿越時空會面??吹健霸瓉砻總€少年都曾在某個瞬間,突然接住了父輩未落盡的星光”,鼻尖一酸。忽然闖入父輩的從前,我們或許會驚詫,會難以置信,但最終還是會以感慨結尾。平平淡淡的往事,卻讀到了母親對故鄉的人和事濃濃的思念。
劉家亦:這篇文章讓我想起了最近大火的《舊軌還鄉》。同樣是回鄉的旅途,同樣是細膩的描寫,當然,也同樣觸動柔軟的心弦。不管是熱騰騰的海鮮面,還是合掌峰上的時空交錯,都是作者心中最細膩、最深沉的回憶。我想,這篇文章不僅山水會記得,母親也會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