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虛擬與現實的邊界被打破,隱藏在數據背后的法律與契約問題也隨之浮出水面。2023年,一起關于“中之人開盒”行為引發的合同糾紛進入法庭,引發了行業內外對虛擬身份隱私與合同約束等問題的關注和反思。
在互聯網文化蓬勃發展的當下,虛擬主播行業異軍突起,觀看虛擬主播表演成了廣大互聯網用戶茶余飯后的消遣項目,而虛擬主播行業也成了當下新興娛樂領域的紅海。虛擬主播通常以虛擬形象進行展示,其背后由真人扮演者提供聲音、動作等支持。這些真實的人,就被稱為“中之人”,這個名稱來源于日語中的“中の人”(Nakanohito),解釋為“里面的人”或“背后的人”,主要是指操縱虛擬主播、虛擬偶像或“二次元”角色進行表演的真人扮演者。而“開盒”,顧名思義,就是指將虛擬形象背后的“中之人”的個人信息(如姓名、身份號、家庭住址、聯系方式、社交賬號等)公之于眾的行為。
江某,原本是一名演員,曾參演過多部音樂劇,舞臺上的表演讓他積累了一定的知名度。2023年秋天,他接到了一份新鮮而“神秘”的工作邀約:為北京開某動畫文化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開某公司”)的虛擬主播項目擔任“中之人”。這是他第一次涉足虛擬主播行業。
開某公司成立于2020年,是一家以廣播電視節目制作、電影發行、電腦動畫設計、演出經紀為主要經營范圍的公司。公司成立后就著手打造名為“某間”的國產動漫項目,這是公司耗資超過1000萬元打造的第一個重量級原創IP,承載著團隊巨大的市場期待。在動畫正式上線開播前,開某公司為擴大宣傳影響,根據動畫中的主角之一“路某”企劃運營虛擬形象主播,目標是打造擁有強大粉絲號召力的虛擬偶像,為動畫播出預熱。虛擬形象的生命力高度依賴“中之人”的穩定出演與隱身操作,江某豐富的舞臺表演經驗讓開某公司看到了他的潛在表現力。
2023年9月14日,開某公司與江某通過“e簽寶”平臺簽訂了《虛擬主播“中之人”合作合同》(以下簡稱“《中之人合同》”),約定由江某擔任“路某”角色的“中之人”,并在指定網絡平臺開展直播等業務,合作期限為2023年9月15日至2024年9月14日。合同約定,江某不得泄露個人身份信息,如果因江某個人原因導致虛擬形象被“開盒”,則應向公司支付30萬元的違約金并返還直播收益。
2023年10月3日,江某開始在某網絡平臺以“路某”身份直播,內容主要為唱歌及與觀眾聊天互動。開播后,“路某”沒有想象中的“爆火”,直播間觀眾寥寥,粉絲數增長緩慢,打賞收益也不理想。
2023年10月15日晚,“路某”賬號正常上線開播。在與粉絲互動聊天中,江某回應道:“我在,我在,我是江某。”直播團隊見江某自行披露了其個人身份信息,便立即中止了賬號的直播活動,并于10月16日凌晨隱藏了直播回放。在對1部分時段的直播回顧視頻進行錄屏取證后,開某公司于10月17日在該網絡平臺刪除了直播回放視頻。
10月21日,開某公司向江某發出《解除合同通知》,要求江某承擔違約責任。隨后,開某公司將江某訴至北京市通州區人民法院,雙方對簿公堂。
開某公司對江某作為“中之人”的“自曝”非常不滿,認為其行為不僅造成直播事故,也導致虛擬主播形象受損,更影響到動畫項目的后續推廣上線。公司向通州區人民法院請求確認《中之人合同》于2023年10月21日解除,并要求江某向公司支付30萬元違約金。而江某認為自己的舉動只是“小失誤”,根本談不上“開盒”,理由是當天直播間觀眾人數稀少,且口述的姓名未在直播間顯示字幕,即使提到本人姓名也不會對“路某”角色造成實質性影響。此外,江某認為合同約定屬于格式條款,違約金過高,故不同意關于賠償違約金的訴訟請求。同時,江某向通州區人民法院提起反訴,要求開某公司支付直播產生的打賞收入2000元。
在案件審理過程中,通州區人民法院依法調取了直播回放視頻及直播在線觀看人數等后臺數據。根據直播平臺提供的數據以及回函顯示,“路某”賬號粉絲共計23人,10月15日的直播在線觀看人數為5人,直播回放視頻被刪除后無法恢復。當場直播有18人通過直播平臺向“路某”打賞,收益折合人民幣共計2668.2元。開某公司表示,直播打賞中包含了該公司安排的相關人員的打賞收益,打賞費用實際由公司承擔。如果合同正常履行,則開某公司應向江某支付稅后報酬1368.56元。
2024年10月14日,通州區人民法院作出一審民事判決,確認原告(反訴被告)開某公司與被告(反訴原告)江某簽訂的《中之人合同》于2023年10月21日解除;江某向開某公司賠償3萬元違約金;駁回江某的全部反訴請求。
一審判決后,開某公司與江某均不服判決結果,共同向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
在二審中,圍繞本案爭議焦點,法官不僅再次審查事實,還從“合同目的”“粉絲影響力”“損失控制義務”等角度深入分析案情。
一方面,案涉合同約定由江某擔任虛擬形象“路某”的“中之人”開展直播活動,且明確約定江某不得泄露個人身份信息,如因江某的原因導致角色被“開盒”,則屬于違約行為。通常而言,“中之人”作為虛擬形象的幕后扮演者,其魅力的核心正是神秘性與幻想空間,其真實身份應當與虛擬形象嚴格分離,以實現商業價值最大化。“中之人”與虛擬形象的高度綁定與高度分離之間微妙的平衡,一旦打破,商業價值便可能大幅縮水。雙方簽訂案涉合同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約束“中之人”江某嚴格履行保密義務。江某本身作為演員,具有一定的個人影響力,其在直播中透露本人真實姓名的行為已實質性違反合同目的,破壞虛擬形象人設的完整性,影響動畫角色的商業價值,構成“開盒”行為。
另一方面,根據查明的事實,案涉虛擬主播流量較小,熱度較低,“開盒”行為尚未在網絡上造成廣泛影響,對公司造成的實際損失較小。開某公司在停播后未積極尋找“中之人”的替代人選,未采取有效措施控制損失,因此產生的相應損失應當由公司自行承擔。
法院基于交易類型、履行情況、履行期間、當事人的過錯程度、直播數據、直播收益等綜合因素,結合江某要求調整違約金的主張,認定合同約定的30萬元違約金過高,酌情調整為3萬元。
2025年2月10日,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依法作出二審民事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目前該判決已生效。
編輯:王麗榮" " jcfywlr@163.com
在互聯網新興行業高度發展的當下,因網絡直播衍生的法律糾紛與日俱增。但諸如“中之人”“開盒”等概念目前尚無明確的法律定義,因此雙方在簽訂合同時應當確保條款清晰、準確,避免模糊表述。本案中《中之人合同》約定的“保密義務”是合同的核心內容,江某應當基于誠信原則履行合同義務。再者,為了保障民事主體意思自治和誠實守信原則的實現,《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嚴格限制違約金調整,要求人民法院在酌定違約金時必須尊重當事人的真實意思表示,因此制定違約金條款應當遵循公平原則、合理原則,根據合同性質、標的額、預期損失等綜合因素進行考量,避免約定過高或過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