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寅《越諺》的語音觀及其方音調查實踐

【中圖分類號】H17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5）11—229—03

引言

古代方言著作是珍貴的民族語言文化遺產[。《越諺》是清代紹興人范寅所著、我國古代一部重要的方言學著作。該書由語言、名物、音義、剩語等部分組成，記錄了19世紀晚期越地4700余條語匯、2000余條方音，是考察一百多年前越地方言與方俗文化的重要資料，被稱為古代越方言著作的集大成者[2]。此前學者們主要進行了《越諺》方言字詞的個例闡釋[3]，對范寅語音觀的研究還比較有限。由于語言的發(fā)展和時代的變遷，釋音成為解讀《越諺》的一大難點。《越諺》是范寅在其語音觀主導下的方言調查，考察范寅的語音觀及其方音調查實踐，有助于深入理解范寅對方言音義關系的處理，這對將來進一步通釋《越諺》以充分發(fā)揮它的時代價值有著重要的參考意義。

一、范寅的語音觀

范寅認為語音是伴隨著人類社會的產生而產生的，堅持方音的天籟觀及語音應用的本地視角。其持有的語音生成觀、比較語音觀和應用語音觀主導了他的方音調查實踐。

（一）范寅的語音生成觀

范寅繼承了語音是人類在漫長演化中生成的觀點。他在卷上“語言”篇中引用了邵雍關于人類語音生成過程的思想。邵雍說“上古之人，禽翼、獸蹄、蛇身、虎尾”“此時無論寂無文字，且無所謂語言”。邵雍所說的“語言”指的就是人類的有聲語言，是以聲音作為符號的交際工具。邵雍接著又說“故天開子，地辟丑，而人生于寅，亦一萬年者，以其面目脫盡毛翼鱗爪而為發(fā)膚”“非一萬年之功不全人道也，人道既全，語言乃出”。邵雍的這一觀點對范寅產生了直接的影響，他認為有聲語言是隨著人類社會的產生而產生的，這一觀點為范寅所接受，是范寅認識語音的總綱領，在此基礎上范寅進行了方音調查理論和調查框架的構建。

在語音生成觀的基礎上，范寅進一步認為語音是山川水土孕育的產物，語音的差異是山川水土不同的表現。他指出“山川靈其鐘毓，河海界其居游，九州殊欲，五方異音”。這表明范寅不但認為人類的語音是水土滋養(yǎng)的結果，而且山川地域的不同也形成了彼此語音的差異。范寅進而指出，人類的語音為天籟之音。他說“方音州諺文字所不載之語言乃天籟乎？”也即方音州諺不為文字所記載或根本就沒有文字，這種由一方水土所孕育的語音不是天籟之音嗎？范寅通過引用前人觀點，表達了他對于語音的產生過程、產生條件的認識并對語音地域分歧的原因進行了解釋，為其方音調查奠定了根本的語音觀念和調查設計的基礎。

（二）范寅的比較語音觀

在語音生成觀的基礎上，范寅提出了“人”與“天”、方音與韻書音、方音與官音等幾組相對的概念，為其調查本地方音提供了必要的理論支持。

他認為人類的語音有“天籟”與“人籟”之別。“世之學者輒以識字自負，豈知文字在后，語言在先；經史子集之文字尤后，方音州諺之語言尤先；經史子集所載之語言實為人籟，方音州諺文字所不載之語言乃天乎？”指出語言聲音是先于文字而產生的，至于經籍產生的更晚，遠在方音之后，所以經籍語言為“人”，而方音則是“天”，由此推導出“吾越之語言，吾越之天也”，即越音是“天籟”之音。

按照范寅的認識，韻書是經籍的組成部分，自然也屬于“人”之音。范寅對方音和韻書音進行了比較，指出了二者的錯綜關系。他認為韻書音能夠反映方音，“九音十二韻攝首證鄉(xiāng)談”，但是方音也“有所偏得”，方音不同于韻書音，方音相比韻書音有“幫滂莫辨，曉匣不分”等差異，有其獨特性。方音又不完全迥異于韻書音，“有土音之操深合字母者”，即方音與韻書音也有吻合之處。

他又將方音與官音、北音行了比較。他認為越諺“喚官音”則“茫然是物”，也就是不能用“官音”讀之。其在下卷“音義”中還單列了“北方口音”一節(jié)。除此之外，范寅還有方音的“今聞”與“舊載”的比較觀，“予今聞辨多異方言舊載”，指出今方音不同于舊方音。通過多視角語音比較，范寅逐步得出方音調查堅持“義由音出”的根本指針，“音”即指方音的“天籟”之音，而非韻書之音。方音與官音、北音的差異認識則進一步強化了其“義由音出”的本地方音調查觀。

（三）范寅的應用語音觀

范寅在語音天然觀的論述和語音比較中，又提出了語言交際的應用語音觀，指出語音是不同方言交際的根本。他猜想道“夫越強（疆）當周秦之代”“各方殊語，何能足至耳熟哉”？上古時期古越各地的人們語言不通，是如何實現彼此交流的呢？按照他的語音觀，這種“耳熟”交際則通過學習彼此的語音實現的，因而語音具有交際的首要應用價值。

范寅對其語音第一重要的觀點進行了解釋。“語言”篇說“文字為譯語而設，語言實生文字之宗乎”？即文字是因語言而生的。按照其所引邵雍的話“得文字，乃傳語言”的意思，此處“譯語”即為“傳語”之意，“殊語”之“耳熟”指的是語言的聲音。他又反證道，如果重文字而輕語言，則無法實現口耳交流，“必雅文字而俗語言，即今之世且無從通問晤對矣”。而如果“必根經典，乃著文字，將異域殊方言語不通，何由達政出治乎”？其意思是依據經籍文字無法通言語，甚至影響社會治理。這一觀點也強化了范寅調查方音擺脫韻書束縛的觀點。范寅甚至還想到對于外國言語的不通，“先布文字乎？”“抑先達語言乎？”以設問的方式強調了語音在交際中第一重要的觀點。

由上述分析可知，范寅在語音相關的理論討論中逐步確立了本地語音的立場和出發(fā)點，為其方音調查實踐奠定了基本原則和設計基礎。

二、范寅《越諺》的方音調查實踐

范寅的方音調查是在其本地語音觀的理論指導下進行的。他指出以音傳義是語言聲音的本質，由此推導出本地語音是本地人交際的根本信息載體，因而強調“義由音出”，并對記錄語音的原則、層次以及方法進行了精心的思考。

（一）記錄語音的原則

范寅所要記錄的語音是能夠達義的語音，是自然交際語感的相對較小音段。他的操作原則是“辨音”與“載義”相結合，即“不辨厥音，莫知越諺之異；不載厥義，莫達越諺之亹”。“辨音”是記錄越諺的前提，但是僅記音而不記義也無法傳達越諺之美，因而范寅的方言調查是二者的有機結合。其在具體操作上則是記錄自然音感能夠區(qū)分的相對較小音義結合段，即“一音一義”。音義結合的思想以及將自然音感的相對較小音段作為調查對象，為范寅的方音調查奠定了基本的方法論原則。

操作層面上范寅還提出了不受韻書束縛的記音原則。這一條原則首先是針對前人的越語調查。他批評毛奇齡的《越語肯綮錄》記錄的條目太少，原因在于“考隋韻有與越俗語相發(fā)明”者，認為這是受到了韻書的束縛而無法達到全面調查的目的。其次，范寅更多的則是給出了越諺記音不應受制于韻書的理由。韻書記音“總以四聲七音”比較齊備，但是五方之民于五音“必有所偏得”，也即方音調查不應受到韻書的束縛。雖然范寅也指出“有土音深合字母者”，但是在原則上強調的是“義由音出”，方音調查要根植于本地語音，而非韻書語音。在范寅的語音觀中，既然語音是本地的“特產”，那么外部的韻書語音既然不能代表本地語音，也就不應在調查記音中受到外部韻書的束縛。

（二）記錄語音的方法

范寅為其記音確立了“口筆”一致的方法，將“言之于口者，悉達之于筆”作為方音調查的根本方法。范寅為此采取了直音法和反切法兩種基本方法，其以直音法為主，反切法為輔。全書反切注音僅102條，其余將近2000條記音均采用直音法。范寅采取的這兩種記音法，目的不僅在于記音的本身，更是落實“義由音出”的記音理念。他的記音既有給字注音的目的，而在更廣泛意義上則是“寫音”，也就是把越音“寫”下來，以越語之音傳越語之義。

直音法在范寅的使用中就是呼讀法，這對于范寅的記音有著獨特的意義。范寅屢次提出越諺是“口可得而言”“口習耳熟”“言之于口”“通問唔對”等百姓日常所用之“天”語音，是音義自然結合不留痕跡的民眾使用口頭語。那么在記錄這些諺語的讀音時，又何能以記音的形式而妨礙了以音傳義的書寫目的？相比于反切法在記音原理上需要進行語素音節(jié)拆分，直呼法保持音節(jié)的整體性則更加切合其記音的需要。

呼讀的基本模式是“某字讀某”，維持了自然語感最小音段的整體結構，與口語感知的單音節(jié)詞義匹配具有一致性。而反切法必須對自然語感最小音段即字音進行音節(jié)拆分，這樣所記之音在呼讀時則是聲 + 韻的結合，中間有停頓。一個自然語感的最小音段就變成了兩個音段，這兩個音段是音韻學家分析字音的兩個音段，并不是一般人所能自然感知到的相對最小音義結合音段，因而不符合范寅所確定的“義由音出”“一音一義”的記音需要。

（三）記錄語音的層次

范寅的方音調查強調自然音感上的“義由音出”，其方音調查所指的“一音一義”在本質上即是語素之音 + 語素之義，這就決定了其所調查的方音在音系內部架構上屬于語素層。

范寅對語素的記音描寫分為單音語素和多音語素兩種情況。單音語素又有有字之音和無字之音兩種。有字之音常用字如“音義”之“字音各別”的“疏”注音“詩”等。范寅考證了大量語素之音的疑難本字，有些是有來源的，如卷中禽獸之“”注“越音麻”，此字即出自《玉篇》[4。還有些疑難本字，如“音義”卷之“單辭只義”的“擎”字注音“盌”，即“手腕”之義，學者認為這是范寅的自造字[5]。

范寅還記錄了一些多音節(jié)自然語感語素。可以分為三種情況：一是聯(lián)綿詞，彼此不能拆開解釋。如“名物”卷之“善類”“紇豬官”注音“葛老”，“音義”卷之“聲音音樂”“歇唯唬喇”注音“歇律赫辣”等。二是固定成語。如“字音各別”注“張牙舞爪”為“著野糊糟”等。三是給合成詞即詞組注音。“名物”卷之“善類”注“在行人”為“社杭銀”。范寅在自然語感上區(qū)分了這些音義結合的語段，是其“一音一義”記音原則的體現。

三、對范寅《越諺》進行釋音的建議

由以上分析可知，語音是范寅調查并記錄越諺的有機組成部分，是其觀念中越諺特異性標志與越諺之美的根本。范寅的記音堅持本地語音出發(fā)點、不受韻書束縛以及記錄語素之音等，在給后人留下了地道方音資料的同時，也帶來了釋音的較大難度。一方面可以采取歷史方音研究的一般方法，從記音資料中大體歸納出范寅的音系及其語音特征，另一方面利用其音系框架作為參考，將范寅所記錄的詞匯改編成調查手冊，進行深入的本地方言音義佐證調查，以豐富《越諺》釋音所需的口語資料。

在音系的歸納與音韻特征研究方面，根據范寅記音的規(guī)律用好他的原本語音條目。范寅極力主張擺脫韻書的束縛，為其擴大音義匹配的調查規(guī)模奠定了理論基礎。在記音條目的研究上，范寅雖然不尊崇韻書，但是對于他的記音條目，范寅則認為是“講音韻者所必搜”，因而恰恰需要利用其記音條目的音義匹配規(guī)律，以《切韻》系韻書為參照進行反向“必搜”。對于來源韻書的文字將其音義與范寅所記的音義進行比較，這一過程相當于反向追溯范寅在整理記音資料時廣泛參考經籍文獻的過程。特別是對于那些范寅所說的“明明是字而不呼是音”的字音進行音韻歸納，從而呈現范寅口語音系及其音系的語音特征。

在當代方音佐證方面，深入調查范寅生活地的語音現狀，為釋音提供豐富的活態(tài)音義參考。以范寅“義由音出”的調查理念為指導，將《越諺》的文字語素之義轉寫成調查手冊，采取集體協(xié)作的方式進行調查，在多個語言層面、多個調查點深挖語料，以彌補范寅描述式語素記音缺乏音值書寫的不足，為研究其記音條目提供豐富的今音今義參考。

四、結語

范寅的《越諺》是珍貴的漢語方言文化遺產，其持有的語音觀念和調查方法為后人留下了豐富而純正的歷史方音資料，這對于保存當地的方言遺產具有重大的文獻價值。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和范寅獨特的調查方式，如今要全面通釋范寅所記的方言條目還存在較大困難。本文從分析范寅的語音觀及其方音調查實踐切人，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范寅進行方音調查的基本觀念邏輯和操作程序，指出了他的方音調查特點。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對《越諺》進行釋音的基本操作方法，這為將來全面通釋《越諺》，進一步發(fā)揮它在方言保護等方面的價值提供了新的參考。

參考文獻：

[1]莊初升.漢語方言的代際傳承與活態(tài)保護[J].人民論壇，2024（14）.

[2]周黎杰.論《越言釋》的語言和文化價值[J].紹興文理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2021（9）.

[3]王勇.“”的意義和理據—一從《越諺》“挑一擔為，一頭會”說起[J].漢語史學報，2021（2）.

[4]周志鋒.《越諺》方俗字詞考釋[J].語言研究，2011（3）.

[5]孫琳.《越諺》方言字研究[D].上海：復旦大學，2009.

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明清吳方言韻書文獻的整理與音韻比較研究”項目（項目編號：19YJC740095）；廣西新文科項目“面向東盟中文需求的漢語國際教育專業(yè)新文科人才培養(yǎng)探索與實踐”項目（項目編號：XWK202428）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謝友中，男，安徽霍邱人，博士，梧州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教師，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