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蹤跡

2025-09-10 00:00:00萬勝
清明 2025年5期

王錄丹終于如愿從婦科調到了兒科,從此他不再是我們嘴里的嚼頭了,此前我們常拿他婦科男大夫的身份找樂。當然,這個工作調動對他來說有點虧,兒科醫生不好當,再者他到兒科屬于半路出家,相當于從零開始。

馬鳴說,錄丹,你沒必要這么當真,我們只是跟你開玩笑而已,說實話,你離開婦科絕對是廣大女性患者的損失。劉方玲接茬說,就你這大體格,往孩子跟前一杵,沒病也得嚇出病來。張兆說我有辦法,讓錄丹扮成熊大,保證受孩子歡迎……王錄丹說,以后請叫我兒科醫生。

我們幾個是醫學院的同窗,畢業后各顯神通,都找到了比較好的歸宿。劉方玲在大連醫大附屬醫院腫瘤科,張兆去了沈陽第五醫院120急救中心,王錄丹當上了鞍山人民醫院的婦科大夫。麻醉專業出身的馬鳴則進了撫順礦區醫院,兩年后他棄醫從商,做起了醫療器材生意,但也沒脫離醫院,某種程度上跟醫院的聯系變得更緊密了,走的是上層路線。只有我無根無門、無錢無路,應聘到一家私人眼科醫院當助理。別看我穿的也是白大褂,但干的卻是打雜的活,拿的是最低的工資,感覺特別愧對那些年寒窗苦讀的自己。不管怎么說,大家還算各自安好吧,在不同的城市,平時工作繁忙,很難有見面的機會。

最初是張兆提議,每個季度我們必須湊在一塊喝頓大酒,稱之為春酒、夏酒、秋酒、冬酒。我們四個男的輪流坐莊,唯一的女生劉方玲只出人不出錢。想得挺好,實則很難辦到,總是文齊武不齊,后來就改成了一年一聚,謂之年會。連續五年,有來有往,還算規律。從第六年開始,大家的熱情突然就冷淡下來了,原因是各自在生活里越陷越深,不約而同地都有了些變故,好的壞的,想說的不想說的,反正一切盡在不言中吧。四年沒見,馬鳴說再不聚就徹底散了,于是他定好日子,坐鎮撫順,等我們就位。

宴會設在馬鳴一個朋友開的私人會所,據說這家會所最牛的菜是蝸牛,上過某全球美食雜志。私人會所坐落在沈撫新區,大落地窗正對著那座著名的網紅建筑——生命之環。

這次聚會,明顯感覺到大家對酒不親了。以前喝酒像沖鋒,號令一響,能喝的、不能喝的都勇往直前,用張兆的話說,有喝死的,沒有嚇死的。這次喝酒,大家卻心照不宣地矜持起來,能喝一口就絕不喝一杯,酒局變成了茶話會,話題散漫,言不由衷,不咸不淡,甚至有點虛偽敷衍。馬鳴看不下去了,作為東道主的他大聲道,你們喝得太費勁,我提議,咱們把喝酒和聊天結合起來,每人講一個自己的故事,講精彩了大家一起喝酒,講得沒意思自罰三杯。說好了是白酒啊,不是啤酒。

劉方玲突然偏過頭來小聲問我,晨樹,你還寫詩不?

我說早就不寫了,再說我寫的那些能算是詩嗎,瞎扯淡呢。

怎么不算詩?能打動人的就算詩,最起碼打動我了。劉方玲很認真地看著我,眼里有東西在跳動。

馬鳴沖我和劉方玲嚷起來,停停停,你倆不許開小會。

張兆說,怎么算精彩?總不能瞎編吧。

馬鳴說,可以瞎編,能讓人相信就行,否則加罰三杯。

劉方玲說,誰知道你們說的是不是真話,你們男人都是撒謊能手。

王錄丹說,方玲做裁判,能打動方玲的故事就算是真的。

劉方玲笑說,那你們就等著喝趴下吧。

大家的興致被調動起來,都開始醞釀自己的故事。這期間,馬鳴讓服務員拿來一個空盤子和一個瓷勺,放在桌子中央,大聲宣布,游戲正式開始,勺子把沖誰,誰先講。然后他伸出食指,很鄭重其事地一撥,空盤里的瓷勺轉了四五圈,停住,勺柄指向張兆。

行吧,我第一個講,就講我出任務時遇到的一件事。

我一直在急救中心,這些年,每天都跟著120急救車出任務,讓人心驚肉跳的事太多了,可謂看慣了生離死別,練就了處亂不驚的本事。我記得有一次高速公路發生了一起車禍,好幾輛車撞在一起,油血混合物流了滿地,慘不忍睹啊!其中一個傷者被鑲嵌在一堆廢銅爛鐵里,我們趕到時,人還活著,鮮血隨著脈搏的跳動一汩一汩地從傷口里往外涌。消防隊員看了直搖頭,短時間內根本沒法把他從那堆廢鐵里分離出來,即便摳出來,人也支離破碎了。我們能做的只是用話語安慰他,然后眼看著他一點一點死去。他就那樣瞪著兩只大眼珠子看我們,嘴巴半張著,微微顫抖,好像要跟我們說話,但發不出聲音。我想他肯定是想說,求求你們,救救我吧。當時他給我的印象太深了,渾身都是血,但臉上卻一點血跡都沒有,白得像一張紙。他看上去也就三十歲左右,五官周正,胡子剃得很干凈,是個讓女孩傾慕的小伙子。因為傷員太多,而且我們是第一批趕到現場的,人手有限,只能先救治生存希望大的人。我轉頭要離開的時候,他突然哭了,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你這是交通安全警示教育課啊!馬鳴說,你只管救人,這件事跟你自己有什么關系呢?

聽我講啊,后面的事就跟我有關系了。我當時不知道為什么沒跟其他人一起離開,而是一直站在他面前,默默地看著他,大概是想在他瀕死前給他一點安慰吧。這么美好的生命,說沒就沒了,我一時難以接受。我和他四目相對,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生命在慢慢消逝。我從來沒體會過那種瀕死的感覺,這次我是真實地體驗到了,那種絕望好像就發生在我身上,我和他連呼吸似乎都同頻了。

從那天開始,我只要一睡覺就會做奇怪的夢。在夢中我成了另一個人,活在另一種生活里,特別真實,好像穿越到了另一個時空,以另一個人的身份活著。每天如此,睡完覺跟沒睡一樣,搞得我疲憊不堪。你想啊,相當于一個人同時活兩輩子,能不累嗎!更讓我痛苦的是,別人都說我變了。我的女朋友說我身上總有一股別人的味兒,懷疑我跟別的女人鬼混。我解釋不清楚,只好分手了。那段時間我沒事就照鏡子,盯著鏡子里的自己,怎么看怎么別扭,怎么看怎么陌生。這樣的錯覺相信你們也都有過,就像看一個非常熟悉的字,盯得越久就越覺得陌生。神經科的大夫說我這是工作壓力太大造成的,只要調整心態,放松情緒,過段時間就會好轉。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甚至用藥物干預也不見任何效果,我在兩個月內暴瘦了50斤。我有個做喪葬一條龍服務的朋友,這人挺神,他跟我說,你這種情況就是傳說中的續命,也叫借命而生。人都不想死,如果臨死的時候,和另外一個人有很深入的眼神交流,就有可能讓自己的靈魂進入另一個人的身體,借此來續命。我當然不信,他那是迷信,我信科學。他說不信的話你可以自己去驗證一下。我問他怎么驗證,他說你去了解一下死者生前的生活,如果跟你在夢里經歷的差不多,那就是了;如果跟你的夢一點關系都沒有,那你該咋活就咋活,完全可以不把這當回事。聽他這么一說,倒把我的好奇心釣上來了。

你真去驗證了?劉方玲瞪著大眼睛,一臉狐疑。

去了。張兆笑了笑,那笑容里竟摻雜著一絲羞赧。

我在一家房產公司的售樓處見到了做銷售的小潔——就是那個叫寧宇的死者的女朋友。當時她穿著一身藏藍色的職業裝,襯衫白得耀眼,染成栗色的頭發又直又順,披散在肩膀和胸前,顯得身材更修長了。她前額的劉海剛好蓋住眉毛,假睫毛很長,眼線很黑,還戴了深藍色的美瞳,但我能感受到她的眉宇間流動著一種很深的憂郁。后來當我和她聊起寧宇的時候,她眉宇間的憂郁更深了,眼睛里隱隱有淚光閃動。她說就在寧宇出車禍的前一天,她跟寧宇在相隔四百公里的兩個城市通過電話隔空吵了一架,氣得她把他的微信都拉黑了。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寧宇就給她發了一條短信,說自己一宿沒睡,很后悔,今天要當面跟她道歉。她沒回復,其實她也挺后悔的,心里已經原諒他了,但她還是希望他能當面來哄一哄她,女孩子嘛!沒想到他在趕來的路上遭遇了車禍,從此竟陰陽兩隔。說到這,我見她苦笑了一下,兩顆淚珠突然就滑落下來。她趕緊低頭從茶幾上拿起紙巾擦拭,我一下子就被她迷住了。

說到這,張兆停住了。

那一刻整個包廂里悄寂無聲,空氣都凝固了,大家沉浸在張兆制造的情緒里,各自腦補張兆沒講出來的故事。劉方玲靠我更近了,她身上有一股混合了消毒液的香水味,挺好聞。她的姿態讓我有點尷尬,我想把注意力轉移到別處,于是對張兆說,你倆就這么好上了?

張兆說,哪那么容易啊,小潔一直在拒絕我。她根本沒法從上一段感情中走出來,穿著打扮都還保留著寧宇最喜歡的樣子。那段時間我非常痛苦,我越想拯救她,自己就陷得越深,后來我想,既然我不能讓她放下那個人,那就把自己變成那個人吧。從那時開始,我就按照另一個人的樣子活著,穿衣打扮、言談舉止、吃飯睡覺,我甚至還準備做面部整形手術。說實話,今天你們看到的我,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我了。

張兆的講述戛然而止,我們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他好像猜透了我們的心思,又說,你們就當故事聽吧,但是我得給你們提個醒,你們都是當醫生的,以后遇到瀕臨死亡的人,千萬不要盯著他的眼睛看。

王錄丹說,就像你不是醫生似的。

張兆端著酒杯站起來,說,現在還真不是了,我一直沒告訴你們,我已經離開醫院,和小潔開了一家裝飾公司。以后你們婚房裝修可以找我,保質保量包滿意,而且只收成本價。說完,他一口氣連干了三杯。

張兆的酒量是我們當中最差的,今天他這種喝酒的狀態實屬罕見,我們都被感動了。馬鳴說,拋開故事真假不說,老張喝酒的態度的確令人感動,我陪一杯。我們幾個也紛紛端杯陪酒。張兆則癱坐在椅子上,目光迷離地看著我們。

本來挺愉快的聚會,沒想到張兆一上來就講了這么個故事,讓大家陷入一種傷感的情緒之中,氣氛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嚴肅起來。誰也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妥,似乎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就像上了年紀的人們一見面就會不由自主地談到身體的病痛一樣。

窗外的生命之環映著午后的日光,像一把蜷曲起來的軟劍,寒光閃閃,蓄勢待發。我的思緒有些游離,為什么叫生命之環呢?生命是柔軟的,意志是剛強的,合在一起,則是柔中帶剛,只是感覺缺少了些浪漫。不過也對,在現實生活中,浪漫有個鳥用!馬鳴坐的主位背對著窗口,正好被生命之環籠罩,這樣的構圖頗有意味,既可以當作光環護體,又可以看成利刃高懸。

馬鳴用食指撥動盤子里的瓷勺,勺子轉了數圈,勺柄竟指向了他自己。他說那我就接著講,嗯,在講之前跟大家說一句肺腑之言,今天我特別想喝醉,因為特別珍惜咱們在一起的日子。他的語氣和表情突然變得很凝重,像哀悼,又像醞釀,似乎要告訴我們一個壞消息。

我們幾個相互看了一眼,氣氛有點兒緊張。

你什么情況?王錄丹問,是不是……身體哪兒不對勁?

還是遇到什么難事了?

我要結婚了。馬鳴說。

靠!你比我還能整景兒。張兆捶了馬鳴一拳,說這是好事啊,整得跟要死似的。

劉方玲已經把身子坐直了,而且向外移了移椅子,好像有意跟我拉開距離。她說,馬鳴你行啊,沒想到咱們幾個當中你是第一個上岸的,這不符合你的濫情觀啊。不好意思,我說走嘴了,是愛情觀。說完她笑著看馬鳴。不知怎的,我覺得她的笑容很別扭。

千萬別跟馬鳴提愛情,容易把這倆字玷污了。王錄丹環視我們,笑著說,他這叫獵鷹的被鷹啄了眼,我敢肯定這女人絕非善類。

馬鳴說,你們廢話可真多,能不能好好聽我講故事?

劉方玲笑說,你就講你是怎么跟這個女人勾搭成奸的,別的我們不愛聽。

關于馬鳴的濫情故事,不用馬鳴自己講,我們都能替他講出幾件。上大學時他就頻繁更換女朋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經常跟我們炫耀他的泡妞戰績。跟他比起來,我們幾個在這方面的確太差勁了,簡直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馬鳴最囂張的時候,同時和四個女生保持著曖昧關系,還能彼此相安無事,我們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和能力,就連劉方玲都為他犯過一段時間傻。我曾問過劉方玲,為什么非想跟馬鳴,她說好奇。現在女生的心思真是猜不透,要不是馬鳴以大家都是好哥們兒的理由拒絕了她,估計她也會和那些為馬鳴懷孕的姑娘一樣,為馬鳴躺在婦科的手術臺上。馬鳴上大學時就這樣,現在他搞醫療器材生意,成了腰纏萬貫的小老板,想必身邊更是美女如云,百花齊放。我們都不由得慨嘆,馬鳴是這個時代的佼佼者,他比我們更適應這個時代。我們也曾偷偷反思過,我們不屑于馬鳴的這種行為,卻還能一直和他保持著鐵哥們兒的關系,一方面是因為他對我們幾個的確夠意思,另一方面我們其實無形中接納了這個時代的某些變化,我們的內心變了,變得現實而寬容、物質又麻木。

我跟她第一次見面是在醫院,那時我還在骨科。馬鳴開始講他的故事了。

我記得那是初冬,下了一夜雨夾雪,氣溫驟降,路面上結了一層冰,那天因為路滑摔骨折的患者特別多。她是中午到我們骨科就診的,被她的女兒攙著……

劉方玲驚呼,你先等會兒,她有女兒?

這有什么稀奇的,她比我大六歲,有個女兒太正常了。馬鳴輕描淡寫,但我們的下巴都要驚掉了。

這樣一個老女人,你也下得去手!

王錄丹說你們都先別插話,我分析一下,我覺得無非兩種可能:第一,這女的特別有錢有勢,是馬鳴事業上的強大支柱,所以馬鳴不惜出賣色相……

馬鳴打斷說,錯,她靠賣保險為生,還帶著個十幾歲的女兒,只能算社會底層人士。

那就是第二個原因,這女的長得特別出眾,天上尤物,人間稀有。

馬鳴搖頭說,算不上多好看,勉強及格吧。

一看就有病。張兆撇嘴來了一句。

馬鳴說你算說對了,還真是因為她有病。

是你有病,而且病得不輕,你現在的口味這么重嗎?王錄丹說。

馬鳴說你們先不要瞎猜,聽我講。

當時她被女兒攙進診室,我見她的左肩聳著,右手小心翼翼地攏著左臂,明顯是傷在左臂。我讓她坐在椅子上,試著把她的左臂從衣袖里拿出來,好在她穿的衣服不多,也比較寬松。骨折在肘上兩寸的地方,很明顯,斷裂的骨頭把皮肉支起一個大包,像56式半自動步槍的彈倉,看著都疼。她滿臉是汗,卻一聲不哼,似乎很無所謂的樣子,更讓我吃驚的是,她胳膊上有很多傷疤,那可真是一條飽經摧殘的胳膊!當時我們科室的馮大夫還健在,馮老是非常厲害的老中醫,接骨純靠手法,不開刀。中醫接骨隔著皮肉,全憑手感,摸、接、端、提、按、推,一套下來骨復正位,敷膏藥打夾板……

王錄丹說,還帶插播廣告的。

你別打岔,我想說的是,治療她這種骨折,極考驗大夫的功力,得下大力氣,先把錯位的斷骨用力抻開,然后用手反復捏按,對上斷骨茬,嚴絲合縫,再端上去。我見過馮老給一個成年男患者接骨,我和另一個男大夫幫忙按住患者,累得渾身冒汗,患者則疼得鬼哭狼嚎,幾乎休克。有人說大夫手法高明就不會疼,那是扯!骨頭都斷了,怎么可能不疼?只是每個人的耐受力不同罷了,一般我們都建議患者上麻藥。可她不同意,堅持要硬挺。我扶著她,能感覺她的身體緊繃得像塊石頭,一直在抖。接骨過程中,她還笑著跟我們聊天,說你知道我是怎么摔骨折的?我已經在你們醫院里住了六個月,一開始是胃出了問題,胃治得差不多了,脾又不好了,后來肝也報警,肺又發炎,差不多整個內臟都給治了一遍,把我熬得死的心都有了。今天我終于熬到頭了,辦完出院手續,邁出醫院大門口第一步,吧唧就給我摔那兒了,直接回到你們骨科。我一想,這是罪還沒遭完呢,接著來吧。你說我這是啥命啊!她苦笑著,汗珠從她的額頭上滲出來,搖搖欲墜。我說你要是疼就喊出來。她說不喊,丟人。我心想,這女人挺特別的,就從衣兜里掏出紙巾給她擦拭。我也沒多想,只是覺得自己應該那樣做。誰想到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卻鼓勵了她,她輕輕把身子靠近我,頭不自覺地往我懷里拱,我心里突然一動——她需要安慰,這是她在本能地尋找一種撫慰,就像一只飽受蹂躪的流浪貓,試圖靠近它認為善良的人類。

她在醫院里又住了一個多月,這期間還賣出去十幾份保險。她健談,親和力很強,給人感覺特別樂觀,又會開導人,大家都挺喜歡她。有時候遇到悲觀消極、不配合治療的患者,我們就讓她幫忙去給那人開解一下,很奏效,我們都戲稱她是名譽醫生。就這樣一個人,你絕對想不到她的另一面會是那樣的……

說到這兒,馬鳴端起杯,抿了一小口酒,又夾了一口菜,草草嚼了咽下去。

那天值夜班,凌晨兩點多鐘,我起夜去衛生間。衛生間在病房走廊盡頭,挨著水房。我看見她站在水房里,面朝窗戶,一動不動。水房里常有人逗留,我也沒太在意,便走過去問她,這都幾點了還不睡覺?她沒反應。我又問了一句,你怎么了?她轉過頭來,直直地看著我,還是不說話。當時看她的表情,我說不好什么感覺,你們看沒看過電影《夜宴》?里面有個戴面具跳舞的王子。她的表情就有點兒像面具,越看越瘆得慌。我大腦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在警示我:眼前的這個人不是她,趕緊走開。有人說醫院是生死場,是很詭異的地方,我剛到醫院那會兒,聽同事說過一些醫院里的離奇事件,我當笑話聽,可是在那一刻,我什么都信了。驚愣了片刻,我轉身要走,她突然說話了,但聽不清,話在嗓子眼里含著,隱隱約約好像是說,求你救救我!我不敢確定,小心翼翼地說太晚了,你還是回病房休息吧,有什么話天亮了再說。她說,求你了,救救我。這次我聽清了,再看她的時候,那張面具忽然生動起來,哀求、恐懼、悲傷、絕望都寫在那張蒼白的臉上,眼里還噙著淚珠。我怎么都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女人與樂觀堅強的她是同一個人。我當時就想,這是個無比可憐的人啊!憐憫之心讓我靠近她,我說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一把就抱住了我,頭靠在我懷里哭。

馬鳴端起酒杯,又呷了一口,調整了一下情緒。他這種狀態是我們從來沒見過的,居然是因為一個女人——這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

那天,我知道了她的很多事情。馬鳴繼續說,她跟她第二任丈夫是在公路上認識的,那天她剛跟第一任丈夫大干了一架。第一任丈夫是個混吃等死的廢物,婆婆還總是挑她的毛病,找茬欺負她,那天,她積壓在心里的怒火終于爆發了,把家里能砸的東西都砸了個遍,然后就跑出了家門。大半夜,她摸黑在公路上走,自己也沒想好去哪兒,娘家肯定是不能回了,把日子過成這樣是很丟人的事。她一心想往遠方走,越遠越好,再也不回來了,可四周黑乎乎一片,她漫無目的。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她遇到了第二任丈夫。他是開大掛跑貨運的,正要往重慶去送貨。她就上了他的車。那是她第一次出那么遠的門,感受到了從沒有過的自由。她的第二任丈夫對她特別體貼,帶著她在重慶待了好幾天,還坐船游了長江三峽。她沉浸在感動之中,當游輪路過神女峰的時候,她摟著他說,我想好了,下半輩子就跟你過了。從重慶回來,她馬上跟第一任丈夫離了婚,搬進了第二任丈夫的家。當時她覺得遇到他是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可好日子沒過多久,情況就變了。她第一次被家暴,只是因為她跟鄰居多聊了幾句天,從那以后,挨打就成了家常便飯。她被打得遍體鱗傷,舊疤還沒好,又添新傷。起初她怕丟人,不愿聲張,在外人面前強顏歡笑,后來實在扛不住了,就向鄰居求救。鄰居們都不愿惹閑事,她只好報警。可警察一來,丈夫就裝可憐,還當面給她下跪道歉,抽自己嘴巴。她跑回娘家避難,父母罵她,這都是你自找的,活該!她想再次離家出走,可離開家的第二天,父母的電話就打來了。母親在電話里哭,說她丈夫正坐在娘家磨刀,她再不回來,他就要把家里這幾口人都剁了。她只好乖乖回來,繼續跟他過日子。

沒勁!王錄丹突然插嘴,馬鳴,這種爛梗你也好意思拿出來講。

真是又俗又假,劉方玲笑說,老馬,我們不是你的輪值女友,不用跟我們虛情假意的。

我跟著起哄,罰酒罰酒,裁判都說了,又俗又假。

馬鳴說,罰酒可以,但你們得讓我講完。

遇到這么個混蛋,她躲不了,又沒人能救她,她除了詛咒丈夫出意外死在外面,也沒別的辦法。那兩年她都有點魔怔了,天天盼著丈夫暴斃。果然有一天,她終于等到了丈夫出事的消息。她丈夫到預制件場去拉水泥構件,因為天太熱,等工人裝車的時候,他就躲到水泥涵管底下乘涼,誰知水泥涵管突然松動滾落,把他壓在了下面。她聽到消息后渾身一激靈,按說她應該高興才對,可她卻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竟然很后悔,覺得自己的詛咒太惡毒了。丈夫躺在重癥監護室里半個月,她天天守在醫院,每每想到自己曾經那樣詛咒他,眼淚就止不住往下掉。后來丈夫被搶救過來,她暗暗發誓從此好好待他。丈夫的命是撿回來了,可內臟受到了不可逆的嚴重損傷,從此成了廢人,走幾步路就喘得要死,水壺都拎不動,更別說家暴她了。為了給丈夫治病,她欠下一大堆外債,房子也賣了,只能在鐵路周邊的棚戶區租了個小倉房,一家三口靠她四處打零工過活,日子過得慘不忍睹。

再可憐你也不能跟人家結婚啊,法律不允許,要是放在早年間倒還可以,這叫拉幫套。張兆戲謔道。

她丈夫沒撐多久就死了,臥軌。馬鳴一臉嚴肅地回應張兆,繼續說道,她丈夫死之前的那個晚上,一直抱著她,像孩子摟著媽媽,說了很多話,懺悔自己的罪過,還用手指輕輕地在她的后背上寫字,寫完了讓她猜。她怎么猜都不對,他卻不告訴她答案。你們知道嗎,就是她丈夫臨死前的這個舉動,讓她刻骨銘心、生不如死,老覺得后背上被寫過字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針扎一樣。那種疼會猛地刺進心臟里,然后蔓延到全身每個神經末端,像沖擊波,一陣一陣的。她說那種疼作用在她身上,卻又不是發生在她身上——我理解應該是別人身上的疼反應到了她的身上吧。我是學麻醉的,但也搞不清楚她這是怎么個疼法。她還經常在夢里看見丈夫坐在她身后,笑著在她后背上寫字。她去了很多家醫院,用各種儀器檢查,什么毛病也沒有。她去看心理醫生,醫生說你一直在給自己不好的心理暗示,其實這只是一場意外,不是你能左右得了的。她問醫生,就是命唄?醫生說,這么理解也行,總之,不是你的錯。

劉方玲說,馬鳴,我就想知道,你到底出于什么心理,非要娶這樣一個女人?

馬鳴苦笑,說實話,我一開始也沒想跟她結婚,只是覺得她跟別的女人不一樣,好奇。可世界上有很多事兒咱們都覺得不應該發生,但確實發生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沒法解釋。

然后呢?我問。

馬鳴竟然像個做了糗事的小男孩,白皙的臉上突然迸現出一絲羞紅。他說,實不相瞞,每次和她在一起,她都求我……家暴她,她說……自己身上的疼能掩蓋那種疼,你們能理解吧?

馬鳴看著我們,眼神怪怪的,有一種難以掩飾的興奮。這讓我突生異想,眼前這個人已經不是馬鳴,而是那個喜歡對別人施暴的人。不知怎的,我背后突然掠過一陣涼意,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那一刻,大家都尷尬地沉默著,誰都不知道該如何評價或者回應馬鳴。沉默像是一團看不見的霧,彌漫在我們之間,變得越來越可怕。幸虧這時,包廂的門被人推開,沉默被及時打破了,會所老板親自端上來最后一道主菜——蝸牛。老板用啤酒打了一圈通關,說自己還有事,就不陪大家了,服務員和廚師也回去休息了,整個會所就交給我們,吃的用的隨便弄,怎么高興就怎么玩兒。說完,老板恭恭敬敬地退出門去。

我看著那盤傳說中的硬菜,盤子很大,中間是用黑白兩種顏色的湯汁勾出來的八卦陰陽魚圖案,八卦外圈排列著十二只小籠包大小的蝸牛,再外圈則是各種不同樣態和顏色的蘸料。我天生對無脊椎軟體動物心存忌憚,尤其是這種帶硬殼的,總覺得它們身體里藏著某種陰謀,會傷害到我。

王錄丹率先拿起一只蝸牛,摳出肉,在一種不知名的黑色粉末狀蘸料里蘸了一下,放進嘴里,兩三口便嚼完咽了下去,說味道真挺不錯!

輪到他講故事了。

他說,我離開婦產科,跟你們拿我開玩笑沒半點關系。我要講的事雖然不是發生在我身上,卻對我觸動特別大,可以說改變了我的人生觀。

我進醫院后,院里給我安排的帶教是我們科室一位資深女醫生,四十多歲,挺漂亮,可性格太不穩定,反復無常。她心情好的時候把我們當寵物一樣照顧,心情不好的時候像個狠心腸的后媽,新來的實習生被她罵哭是家常便飯。我們跟她在一起總是提心吊膽,說不定什么時候、因為什么事,她就翻臉了。她的喜怒無常都掛在臉上,使起性子來很自我,從來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往往是她剛把你傷了,你還在默默療傷,她轉臉就像沒事人一樣和你開起了玩笑,讓你更難受。除此之外,她還有一個特點,走路沒聲,姿勢有點像京劇里的鬼步,冷不丁地出現在你身后,把你嚇個半死。我們在背后吐槽她時,不得不搞得像秘密接頭。大家都受不了她,尤其我們幾個實習生,當面尊稱她師父,背后叫她老更,更年期的更。我們對老更能躲就躲,匯報工作一定得選她心情好的時候,可她什么時候心情好,根本沒法預判。

老更的壞脾氣不只針對我們,很多患者都受過她的氣,整個醫院,我們婦產科的投訴量名列前茅,百分之九十都是沖她的。論業務能力,她數一數二,卻只能在計生科窩著,就因為她這臭脾氣。當然她也不是對所有的患者都態度惡劣,來做婚檢、產檢的人,她一般都能正常對待,她的壞脾氣主要針對那些做人流的。要是碰上未婚先孕的女孩,她的脾氣就更壞了。

老更離婚多年,帶著女兒生活。那時候她女兒上大二,三流藝術學院的表演專業。老更對女兒的選擇極度反感,為此娘倆像仇人。她女兒跟我處得挺好,管我叫小王叔,其實是把我當成了她和她媽之間的傳話筒。比如她假期跟同學去外地游玩,幾天不回家,就跟我說,讓我轉告她媽。等老更打電話過去準備質問女兒時,那邊已經關機了。老更想了解女兒的事,只能問我。說實話,我覺得老更也挺可憐的,人都說性格決定命運,老更這種性格的人,命運可想而知。到底是什么樣的經歷讓她變成這樣呢?我這個人內心比較細膩,能體諒別人,所以對老更除了害怕和厭惡之外,還有幾分憐憫和同情。老更對我也比別人好一些,因為我手快腿勤,會來事兒,有什么事,她第一個想到的肯定是我。別人都開玩笑說我是老更的親徒弟,老更對這種說法倒也樂意接受。后來實習期結束,實習生都被分配到別的科室,我當然也想走,但老更硬是把我留下了。從此,老更對我更好了,誰敢對我說個不字,不論對錯,她立馬站出來給我撐腰。于是,我對她的稱呼也從師父變成了姐。那兩年我和她相處得特別融洽,這也讓她的壞脾氣有所改善,罵人少了,笑容多了,連院長都夸我,小王,改變一個像你師父那樣的人不容易啊,不錯,繼續加油。

可院長剛夸完我沒幾天,我和她就鬧出了一場風波。我在大庭廣眾之下跟她翻了臉,對她惡語相向,一點兒顏面沒給她留。這么多年,還沒有誰能讓她如此難堪,何況我還是跟她最親近的人,可想而知她的感受。當時她好像突然喪失了罵人的能力,擰眉瞪眼跟我對峙了半天,像看一只外星入侵生物,最后還是轉身默默走開了。冷靜下來后,我心里特別不是滋味,后悔不該一時沖動。她離開后,受過她氣的年輕同事們立即對我鼓起掌來,這更讓我感到自責。我特別能理解她,就像是一個被自己養的狗咬傷了的人,內心一定很復雜、很難過。其實引發沖突的那件事并不大,就因為我給一個剛做完流產手術的女孩端了一杯熱水。那個未婚女孩也就二十左右,長得特別漂亮,而且是自己一個人來的。男人對漂亮女孩動點小心思也正常,憐香惜玉嘛。老更給她做完手術,我就主動上前把她攙扶到觀察室里輸液,然后又給她端了一杯熱水。老更見了竟沖過來,指著我的鼻子罵道,你怎么那么賤!我一下子就冒火了。

王錄丹拿起手邊的礦泉水喝了一口,接著說。

大概有一個月,她沒跟我說一句話。我多次想跟她道歉,可她只要一看見我,立刻扭頭就走,根本不給我機會。我想想,算了,就寫了一份調職申請,偷偷放在她的辦公桌上。我等著她找我談話,可她一直沒動靜。有天我上早班,一進辦公室,同事就告訴我,你還不知道吧,你師父家里出事了。我趕緊給她打電話,她拒接,再打,又拒接。第二天她沒來上班,院長說她女兒周末跟同學自駕到外地拍片,晚上在燒烤攤喝酒時,跟當地一幫小混混發生沖突,一名男同學被酒瓶子砸中頭部,搶救無效,當場死亡,好在她女兒沒受傷。聽到這個消息,我松了一口氣。人沒事就好,我想這種時候既然她不想見我,還是不打擾她為妙。當天下班,我的手機突然響起,一看來電是老更,我趕緊接了。她在電話里先沉默了幾秒鐘,才說,小王,我得請你幫個忙。

我撂了電話,立即搭了輛出租車朝她說的地點奔去。

那是一個居民小區的大門口,她站在路邊的灌木叢旁,如果不招手,我還不太容易發現她。等我走近了,她說,你剛下班,還沒吃飯吧?咱倆先去吃點東西。我說姐,吃飯不著急,先說事兒吧。她沒理我,執拗地走在前面,我只好跟著她走進小區對面的一家手工餃子館。她給我點了一盤茴香肉餡餃子和一碟拌菜,又去盛了一碗餃子湯來,然后看著我吃。我說姐,小墨怎么樣了,沒事吧?她說,在醫院做了全面檢查,只受了點皮外傷,不嚴重,我把她接回家來了。我說那就好,不幸中的萬幸。她接著說,但是……她的眼眉低垂下去,好像很羞愧似的。我放下筷子,等著她的后半段話,她深深嘆了口氣說,我都難以啟齒。我說姐,既然你叫我來,就沒把我當外人,有什么事你就直說吧,只要我能幫上忙,一定盡全力。她眼圈突然紅了,強忍著說,小王,你知道我為什么總是罵那些做流產的女孩子嗎?因為我想讓她們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讓她們學會自重,懂得珍惜生命,不再犯那樣的錯誤。我說,姐,你是好心,可不一定人人都能理解,現在這種事稀松平常,很多人都不當回事兒。她突然就板起臉來,我心里一顫,完了,我又惹著她了,等著挨罵吧。可這次她并沒有罵我,反而像是被我的話噎住了,狠狠咽了咽,說我也知道是這樣,但我每次給別人做流產手術的時候,心里都特別難過,尤其是看到那些已經成形的胎兒被撕碎了扯出來,小胳膊、小腿、小腦袋瓜兒,支離破碎、血淋淋地被丟在盤子里,我的心就疼,我就替他們恨,恨那些沒羞恥心、沒責任感的人,也恨我自己,感覺我的工作就是在作孽,每天都在殺人,可又不得不做。

她的話讓我無言以對,我也不知道她這么想到底對還是不對。王錄丹環視我們,似乎想在我們臉上找到答案。見我們都沒回應,他接著說,我知道你們肯定會覺得她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有點問題。

劉方玲輕輕搖了搖頭,猜不透她什么意思,看表情似乎有點痛苦。

王錄丹繼續說,她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整個人都好像被什么東西壓抑著,特別疲憊,特別沉重。她緩了緩,攢了點力氣,接著又說,可是,我怎么都想不到,這種事會被我攤上……要不是這次出事,小墨還瞞著我,都四個月了。

馬鳴突然插嘴,我就猜到了,又是個狗血劇情。

劉方玲說,馬鳴你別打岔,王錄丹,你接著講,孩子是誰的?

張兆笑了,說你們女人就熱衷于這種事。

孩子是出事的那個男同學的。王錄丹撓撓頭說,而且,她女兒說懷孕的事還沒來得及告訴他。

你看,我就說吧,要多狗血有多狗血。

王錄丹皺著眉頭看馬鳴,說你可以當狗血劇情來聽,但我告訴你,這就是生活,發生在我們身邊最真實的故事。你別老拿別人的事當笑話,這是人與人之間最起碼的尊重。

馬鳴被戧,場面有點兒尷尬,他端起杯自呷了一口,然后把兩條胳膊疊在胸前,靠在椅背上,擺出一副不太友好的姿態。

王錄丹馬上意識到了,嘆口氣說老馬,別挑我啊,我不是沖你,每次我想起這件事心里就不舒服。

沒事兒,你說你的。馬鳴的臉色緩和了些。

王錄丹說,你們一定猜到了老更求我做什么,她準備在家里給她女兒做人流手術。

她不是反對女人做流產嗎?劉方玲說。

王錄丹苦笑,那是事兒沒攤在自己身上。

這多危險啊,為什么不去醫院呢?劉方玲又說。

這還用問嗎?張兆接茬說,這可真是天道輪回啊!

王錄丹說,最要命的是她女兒死活不干,非要把孩子生下來。

馬鳴說,這孩子缺心眼呀,這種情況必須流掉,不能留后患。

劉方玲說,老馬,沒讓你做決定,你用不著激動。我倒是覺得老更的女兒沒錯,她一定非常愛她的男朋友。作為一個女人,我很能理解她。

馬鳴說,愛情靠得住嗎?你們女人蠢就蠢在總是用胸來想問題,而不是用腦。很明顯,馬鳴的語氣中帶有泄憤的成分。這話一出口,劉方玲立即被刺激到了,臉色瞬間沉下來,起身從抽紙盒里拽出幾張紙巾,說我去趟衛生間。

我們幾個相互交流了一下眼神,都覺得劉方玲跟以前不大一樣了。以前她跟我們在一起時像個男孩,大家說深說淺毫無顧忌,我們開玩笑說她“胸大無腦”也是常事,沒見她這樣在意過。

張兆說,老馬,你有點過了啊,人家方玲又沒沖你,你跟人家來什么勁啊!

馬鳴尷尬地笑笑,她有那么脆弱嗎,又不是剛認識。

王錄丹端起杯說,來來來,這么多年的好哥們兒,相互包容吧。

我們四個端起杯,碰了一下,各下半杯。

張兆對我說,你去安慰安慰方玲。

我立即反駁道,誰惹的誰去哄唄,憑什么我去呀?

馬鳴笑說,晨樹,你別裝了,你跟方玲眉來眼去的,以為我們都瞎啊?

我沒再說什么,怕他們在這件事上揪著不放,便起身去了衛生間。

劉方玲正對著盥洗室的鏡子擦眼睛。我說,不至于吧,以前你也不這樣啊。劉方玲從鏡子里看我,滿眼哀怨,說,你要是不會哄人就閉嘴吧。她剛擦干的眼眶里又涌出了淚水。我有點兒不知所措,從盥洗臺上的紙巾盒里拽出兩張紙巾遞給她。她沒接,竟反身撲到我懷里,兩條胳膊緊緊地箍住我的腰,臉在我的胸襟上蹭了蹭。她不說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就這樣僵持了十幾秒鐘,她突然松開我,笑笑說,沒事了,走吧。

和她分開之前,我居然在盥洗室的鏡子上看到了一只緩慢爬行的蝸牛,它把柔軟的身體抻得很長,兩根滑膩纖細的觸角不停地左右擺動著——我想如果那是它的兩只眼睛的話,它一定也看到了我。這讓我莫名其妙地一驚。

在王錄丹接下來的講述中,印證了劉方玲的觀點,小墨執意要生下孩子是出于對男友的愛。據小墨講,發生群毆的時候,男友始終在保護小墨。當時對方人多勢眾,他們幾個同學根本沒有還手之力,場面非常混亂。那個突然飛來的酒瓶是直接沖著小墨的,就在那一瞬間,男友像足球運動員爭頂球一樣,用自己的頭迎了上去。

張兆唏噓道,看來是真愛啊。

我發現劉方玲的眼睛里有淚水在漾動。我的心思還停留在剛才和劉方玲擁抱的情境里,所以特別在意她的狀態。我暗想,如果換了我,我會為劉方玲做出那樣的舉動嗎?應該不會,這與愛不愛無關,我不具備那樣的勇氣。我身體內僅存的那么一點類似勇氣的東西,早已在那場事故中喪失了。我承認,我也喜歡劉方玲,在上大學的時候我就暗戀她。那時我有一種執念,覺得如果不能給她一個好的未來,就沒有資格向她示愛。那時我也錯誤地認為自己的一身抱負會得以施展,但現實不僅給我當頭棒喝,還一步步把我拖進泥淖,讓我自顧不暇。我愛她,卻在內心不停地警告自己,你不可以對她的愛做出回應,因為你不配。

王錄丹說,我奉命去給老更的女兒做思想工作,可我沒辦法說服小墨。說實話,聽了小墨的話,我也猶豫了,覺得小墨應該那樣做,但我還是得不停地對她講這都是為了你好,想一想你以后的前途之類的狗屁大道理。

后來呢?劉方玲表情憂郁,語氣沉重,孩子留下了嗎?

王錄丹搖搖頭,小墨趁我不注意,跳樓了,十六樓啊,一眨眼,人就沒了。

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突然把整個包廂瞬間抽成了真空,讓我產生一種窒息感。死亡,又是死亡!我在心里自言自語。

當死亡來臨,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或者換句話說,死亡是解決一切問題的最徹底的方式。我曾經就是這么認為的,現在這句話依然被大部分人所信服。但自從經歷了那件事之后,我突然發現這句話其實并不嚴謹。很多情況下,死亡并不是問題的終結,而是將問題變成另一副嘴臉,以另一種方式糾纏你。除非死的是你自己。

我心里一直在盤算,要不要把我的故事講出來,或者,我該不該實事求是,毫無保留——早在張兆講他的故事時,我就開始猶豫不決了。

求你了,救救我!

這句話又像鼓槌一樣敲擊我的耳膜了。她當時坐在副駕駛,氣若游絲。這是我聽她說的最后一句話。當時我以冰冷的口吻回應了她,我說忍一忍吧,前面出了車禍,沒辦法。于是她痛苦地陷在座椅里,等待著死亡降臨。看來她終于認命了。我始終沒敢看她。整條高速公路北向一側四排車道堵得嚴嚴實實,只有應急車道空著,在半小時之內,已經有三輛救護車和兩輛救援車怪叫著沖過去。看來前面的事故很嚴重,面對這樣的情況,我能有什么辦法呢?我當時就用這樣的話來安慰自己,或者說是說服自己。我恨她,盼她早死,但我并不希望她死在我面前,跟我有任何瓜葛,現實情況卻是我無法回避她的死亡。

你為什么這么恨她?別人肯定會這樣問。我應該怎么回答呢?因為她太精明了,她知道怎樣去讓一個男人背叛家庭,她就像一只可惡的紅腳隼。我十五歲那年,她就取代了我的母親,從此我便對這個家徹底絕望了。為了把這個家的一切據為己有,她挑撥我和父親之間的關系,使我與父親斷絕來往。如今父親不在了,她也年老色衰,卻觍著臉來讓我照顧她。這些話我都不想說,我不愿暴露自己是一個心里藏著惡念的人。別人只會以看笑話的心態來聽我的故事,隨心所欲地評斷是非,所以,我只能回避這個問題。我得說她這個人很好,我和她雖然沒有血緣親情,但一直相處得很融洽。我還應該感謝她一直照顧我父親,分擔了我作為獨子的生活壓力。這樣看上去她的死就好像跟我沒有直接關系了,至少給人的感覺是我并不希望她死。

不講故事,那我就只講一些細節吧,關于死亡的細節——大家講的故事不也都跟死亡有關嗎?

當時,我們所處的地方如同一段因栓塞而壞死的動脈血管,已經完全喪失了活力,從每一臺發動機中排放出來的腐朽氣息,使周圍的空氣越來越凝重,窒息感像某種水生植物的黏液,裹挾著我體內的每一個細胞。我關閉了車窗,讓空調在內循環狀態下運行,但這個狹小的空間里仍然充滿了令人窒息的死亡味道,如同一口密封的棺槨。死亡的氣息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盡管她安靜地躺在座椅里,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但我仍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衰弱。她的呼吸斷斷續續、似有似無,整個身體好像一個被抽空的充氣玩偶,慢慢地塌陷著。我知道這是她離死亡的最后距離。又有一輛救護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我們的車體被震動了一下。她那雙護在胸口的手在震動的作用下,朝兩側滑落下去,右手掉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左手被變速桿擋住,手心朝上,五根手指半蜷曲著,擺出一副乞求的姿態。那是一只代表著死亡的手,瘦如干柴,青黑色的血管猶如蚯蚓蟄伏在腐朽潮濕的爛木頭上。它在向我乞求:

求求你,救救我吧!

在這種危急時刻,我當然可以把車拐上應急車道,也可以下車攔住一輛救護車。

再忍一忍吧,前面發生了很嚴重的車禍。我的冷漠讓自己都渾身發涼。

我嗅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兒。在那一刻,我滿腦子都是“死”這個字。這讓我想到沙灘上擱淺的魚,當熾烈的陽光掠走它身體中的最后一點水分,死亡就變成一具干癟的抽象之物。

想把死這件事講明白不太容易,得拋開一切情感因素,就像我們上解剖課面對尸體樣本時,你不能去想象他或者她曾經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死亡不是瞬間發生的,它有一個緩慢而悠長的過程。跟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一樣,死亡也可分為萌芽、生長、成熟、消亡四個階段。人一出生,死亡就開始了,死亡伴隨著人的一生,也可以說,人每天都在死亡。這個說法只在哲學層面被人們所接受,在科學層面,人們更愿意把生和死區分得清清楚楚,但這種努力至今仍沒有得到一個確定的結果。我們都是學醫的,知道對于死亡的判準有好幾種說法。一是靈魂的喪失,這個說法由來已久,可以追溯到柏拉圖的哲學理論。持這種觀點的人認為靈魂寄居于大腦底層的松果腺中,當人死去時,靈魂便隨著呼吸脫離軀體,因此呼吸停止就成為死亡的預兆。這個說法并不被嚴謹的科學所認同,尤其隨著醫學的發展,人們對待死亡的態度越來越審慎嚴謹,也考慮得越來越周到,于是,就有了第二種關于死亡的判準——活化流體的流動不可復原地喪失,通俗來說就是心肺功能不可復原地停止。心臟停止跳動,沒有了呼吸,經過搶救再無復蘇跡象,生命便可宣告結束。現代醫學更傾向于第三種判準,即腦死亡。人們最終還是把關注點放在了生命的“存在”上。生命之所以成為生命,是因為“存在”。什么是生命的存在,或者換個角度說,什么是體現并維系人類存在的必要因素呢?是社會互動能力,包括思考、說話和意識等能力。持這個觀點的醫學界人士認為上腦部或大腦新皮質層這塊區域掌管著上述這些較高級的功能,這塊區域如果被摧毀,上述功能就會完全喪失,一個喪失“存在”功能的人,也就可以被判定為死亡了。新皮質層腦死——這種新的判準,為安樂死的合法化奠定了基礎。看來關于死亡的定義又回到了哲學層面,終點歸于起點。

關于死亡的判準,我倒是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既不屬于科學層面,也不屬于哲學層面,而是出于個人情感的考慮。如果你在情感上不再對對方有任何期待,那么就可以判定這個人的死亡。也就是說,當我們不再寄希望于彼此的時候,死亡就在我們之間發生了。

上述這些大腦思維活動,是伴隨著她的死亡過程發生的。今天回想起來,我可以肯定這是一種對現實的逃避。我用胡思亂想來逃避直面死亡的困境,但心里比誰都清楚,她正在死亡的邊緣苦苦掙扎,唯一能救她的只有我。

我把車開上高速時,她還一切正常。她今天心情不錯,但我的心情卻很煩躁,尤其當她說出那句話——你爸活著的時候經常帶我出去散心,他說你很像他——我簡直憤怒了。我跟自己賭氣,加大油門,車速越來越快。她緊張得不行,兩只手緊緊抓住頭頂上的扶手,驚恐地對我說,你開得太快了,不要命了!我沒理她,踩油門的腳反而更加用力。車體越來越輕,我像坐在模擬賽車游戲的操作臺上,那些被我極速超過的車輛,瞬間抽象成一團模糊的色塊。她恐懼到了極點,臉色像蠟紙一樣慘白,聲音顫抖著喊,你想干什么?快停下!看她被嚇成這樣,我心情大好,動作也更加放肆了,就像一名職業賽車手。當我正享受驚心動魄的快感時,擋在我前面的大貨車突然扭動了一下身子,然后速度驟降,車體在我眼中迅速膨脹,從乒乓球瞬間就變成了氫氣球,我幾乎依靠本能反應,向左猛打方向盤,車體傾斜,兩只右輪幾乎脫離地面,跟前面的大貨車擦身錯了過去。太懸了!如果我的本能反應再遲0.01秒,如果此時我的左側有車駛過,我倆都將變成破銅爛鐵里的一堆肉泥。

我把車速降下來,我得讓自己的心臟趕緊平復下來。在短短的兩秒鐘內,它遭遇了一次劇烈的震蕩,我相信這對任何一顆健康的心臟來說都是一個嚴峻的考驗。我很奇怪,在這么危急的情況下,她居然連尖叫都沒發出。我轉頭看了她一眼,她整個身體僵硬得像一塊凝固的水泥,兩只眼睛失神地盯著前方,臉色更加慘白,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表情極其痛苦,五官擰成一團,呼吸短促而沉重——她的那聲尖叫被悶在了腔子里。我的身體很快恢復常態,可她的生命卻在那一刻拐上了死亡之路。

求你了,救救我!

車速不斷下降,后面的車閃電般從我身邊飛過,直到前面的車輛開始減速,最終無數輛車像罐頭一樣被擠壓在一起,動彈不得。

她動了一下,我不知道這是有意識的最后掙扎,還是無意識的肌肉痙攣。死亡正在她的體內發生,具體走到了哪個步驟,我無法確定,我對自己說,你不是醫生嗎?別裝了,我他媽根本就算不上個醫生!一個邪惡的念頭像幽靈一樣從心臟的縫隙里跳了出來。

她徹底靜止了,車流開始動起來,剛開始如蝸牛爬行般緩慢、遲疑,隨著每輛車之間的距離漸漸拉開,速度也開始加快。經過肇事地點時,四條車流非常有序地匯成了一條,車速再次降了下來,這讓我非常清晰地目睹了那場慘烈的車禍現場——那輛給我造成險情的大貨車,此時成了夾心餅干。

在講述死亡細節的時候,我一直不敢跟其他人有眼神交流,講到最后我說,當時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在死亡面前,我們太無能了。

我說,載著她往回走的路上,我一直在哭。

這句的確是真話。

劉方玲把手伸過來,握住了我的手,輕輕搖了搖,像是在安慰一只受傷的小動物。她輕聲說,晨樹,別難過,我知道你盡力了。

我的腦袋一沉,額頭當的一聲磕在桌面上。

酒醒,已是次日上午。

頭疼,惡心,身子發飄,我的潛意識里出現了一只蝸牛,柔軟的身子背負著重重的殼,每爬行一步都覺得渾身乏力,頭疼,惡心。我無力地癱坐在高鐵上,想起昨晚喝下去的那么多酒,不禁有些后悔。這大概是我們幾個有史以來喝得最多的一次,也是最漫長的一次,從中午喝到半夜,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只記得桌面上、腳底下橫七豎八的全是空瓶。早上我們幾個被馬鳴安排的車送到沈陽站,我們將在這里坐上通往各自城市的高鐵,就此分道揚鑣。下一次相見不知何時,我有一種預感,也許這就是最后一次相見,我們不會再見了,至少我不會再主動聯系他們了。這趟列車即將帶著我回到庸常的生活中,那是一條我一眼就能看到盡頭的軌道,我厭惡它,卻無力擺脫它。離發車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努力回憶昨天我都說了些什么,卻只記得他們幾個人講的故事,以及我虛偽的懺悔。后來呢,他們對我做出評價和質疑了嗎?不知道,斷片了。我拿起手機,點開微信,看看能不能在里面搜索到一些線索。在我們幾個人的小群里,出現了一連串照片,都源自昨晚的酒局,照片上的我們醉得不成人樣,簡直就是群魔亂舞。其中有一張是我們在生命之環下面拍的,為了把整個生命之環收到畫面里,鏡頭是仰拍角度,我們五個人被拍得腿粗頭細,像是為禍人間的妖怪。頭上的生命之環,在夜幕的映襯下反射出咄咄逼人的寒光。想要拍出這樣的效果,拍照的人只能趴在地上,以蝸牛的姿態仰視這個世界。

照片是馬鳴發到群里的,令我疑惑不解的是,我們幾個人都在照片里,照片又是誰拍的呢?奇了怪了!我閉上眼睛,準備睡到鐵嶺。

感覺身邊的座椅一動,是一股熟悉的氣息,然后是一個輕柔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覺得昨晚只有你講的故事是真的,他們都在編故事。

劉方玲!你怎么會在這里?你不是應該坐在回大連的高鐵上嗎?

我想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劉方玲微笑地看著我,眼神里帶著羞澀,臉色微微泛紅,看得出有些緊張。

劉方玲講的不完全是她自己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與她也沒有任何關系。當時她正在參加一位親屬的葬禮,這位親屬很年輕,死于胰腺癌,去世前就住在她的病區。那天她跟著送葬的親友們去了殯儀館,車隊拐進殯儀館的時候,她看見到處都是胸前別著小白花、腰里系著孝帶的人。這樣人滿為患的場景令人感傷,死亡之地竟然也同鬧市一般擁擠不堪。大概每個來到這里的人都會想到自己的死亡,想到某一天自己也會成為遺照里那張沒有血色的臉,被很多人簇擁著,趕往其中一個告別廳。送葬的人們都按照所處的情境調整著自己的情緒,表情沉重,說話小心翼翼,其實心里都想著趕緊結束這個令人不愉快的聚會,然后該干嗎干嗎去。

這樣的情景在劉方玲的心里似乎激不起一點波瀾。在醫院工作這幾年,她每天都目睹著死亡,面對著垂死掙扎的患者。剛開始的時候,她還經常為他們的悲慘境遇傷感落淚,當這種事情像一日三餐一樣習以為常時,她的心就開始變得冷漠起來。如今面對患者絕望的目光和家屬們的苦苦哀求,她已經能平靜地應對了,說出來的話一點感情色彩都沒有,面部表情像醫學專用術語一樣冷硬。因此,有人覺得她這個人很冷漠,說她心腸硬,缺少同情心,甚至沒有人情味。

就拿剛剛去世的這位親屬來說吧,在他住院期間,家屬們本來以為能夠得到她的特殊關照,沒想到情況恰恰相反,她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姿態。這讓家屬們很生氣,背后說她冷血,沒人味兒。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這是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其實她比以前更脆弱了,她用外表的堅硬來掩飾自己內心的軟弱,給自己的心臟安裝了一個應激開關,就像蝸牛的觸角,一旦收到危險信號,立即把自己藏進殼子里。

這種自我保護只是自欺欺人罷了,她的神經越來越敏感,經常無端地鬧情緒、發脾氣。有一天她給自己做了個心理測試,發現自己得了抑郁癥。

她想改變自己。她主動參加葬禮,是想證明自己并不像他們認為的那樣不懂事,但效果并不好,大家都在有意疏遠她。她下了車,站在那里呆呆地愣了一會兒神,便與親友們走散了。殯儀館里一共有十個告別廳,她只好一個一個地找。當她走到第三個告別廳時,從廳里傳出來的樂曲聲一下子把她給震驚到了,那居然是《婚禮進行曲》。

這是為一位身患絕癥去世的女孩舉行的葬禮。告別廳被布置成了婚禮殿堂,點綴著玫瑰花、紅蠟燭和鮮艷的大紅喜字。新娘躺在水晶棺里,身著潔白的婚紗,兩只手交疊在腹部,握著一束鮮花。高挑帥氣的新郎穿一身白色西裝,胸口別著一朵潔白的小花,被綠葉襯著,顯得那樣圣潔。在樂曲聲中,他手持一枚心形小盒子,走到水晶棺前,單膝跪下,慢慢打開盒子,從里面取出一枚鉆戒,又輕輕地托起新娘的手,將鉆戒緩緩戴在她的無名指上。從始至終,他都是那么優雅平靜、波瀾不驚,但從他口中發出的聲音卻是顫抖的、哽咽的。他注視著新娘的臉,微笑著說,今天,你就是我的老婆了!說完,大顆大顆的淚珠從他的眼睛里涌出來。一位親屬趕緊跑過去抱住他,用事先準備好的紙巾給他擦眼淚——不能讓他的眼淚落在逝者的身上。那一刻全場哭成一片,連擠在門口看熱鬧的人都跟著哭起來。

劉方玲說,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丟人,我那不是哭,是號,沒命地號。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那樣,我哭得兩腿發軟、天旋地轉,不得不靠住墻壁。她這樣說的時候,眼睛里已經蓄滿了淚水。

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樣的故事,但他們讓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值得我信賴的東西。我到現在都有一種執念,那個新娘還活著,他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劉方玲說著,把左手伸過來,想握住我的手,我本能地把手縮了一下。于是,我看見了她左臂上那幾道粉紅色的疤——那一定是被她自己割出來的。我正遲疑間,她的手像一只餓得奄奄一息的小獸,爆發出渾身最后一股力氣,躥起來撲向它的獵物——緊緊抓住了我的手。

晨樹,我……

我去趟衛生間。我打斷了她的話,在那一刻,我及時擺脫了她,起身從她身前擠過去。

列車緩緩啟動了,我站在站臺上,一扇扇車窗從我眼前滑過,車里的她淚流滿面,用近乎絕望的眼神瞪著我。

我在心里默默告誡自己,我們不應該寄希望于彼此。

列車駛離站臺,向遠方飛馳而去,留下我一個人呆立著,腳下的鐵軌閃耀著生命之環般的光芒。光環護體,還是利刃高懸?我在心里念叨著。就在這時,我看見一只蝸牛爬上了鐵軌,在锃亮的光芒里探頭探腦,盲目而緩慢地爬行著。前方的鐵軌閃爍出虛偽的光芒,一列高鐵正呼嘯而來……

責任編輯""" 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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