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沒有什么存在感的人,熱衷于參加這個圈子的活動,忙前忙后,少了些文藝創作者身上的清高和自以為是。酒局上也躲在一邊,安靜觀察,不主動攀談和敬酒。一來二去,大家都知道有這么一號人,為人溫和,愛張羅事。自然而然地,他以一個有奉獻精神的苦力身份,贏得了眾人的認可。他偶爾也寫點東西,貼出來的詩沒人討論,也少有轉發,和他對其他人的熱情形成強烈對比。這倒也沒什么,或許說明他并不在意這些人的認可。他很少討論文學,反而反襯出那些被他盯上的,或說環繞在他周圍的文人,太熱愛文學,把寫作看得太重要,仿佛身上總是拖拽著一條沉重的鎖鏈,如上刑一樣。
沒寫出什么東西,又追隨著這些被定罪的同行,他的重要性就體現出來了,如一罐總也擠不完的潤滑劑,撫慰著他們敏感多疑的內心。只是,他的溢美之詞都是場面話,聽完,也就罷了,實際上沒有人真的在意他口中說出的那些贊美。可礙于這些文人名氣有限,沒獲得過什么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來為自己的寫作撐腰,零星的贊美就是黑暗中的微光。比如,他若是在一場飯局上不對在座的文人們恭維幾句,局面就沉悶無比。長此以往,他就成了不可忽視的人。具體他心里怎么想的,也沒人深究過。他是懸浮在眾人頭頂上的幽靈,有著審判的權力,只是他從來沒有濫用過這個權力。都是朋友,都不容易,寫得確實好,這有什么可多說的?這些年下來,聚會不斷,大家一起喝酒、打牌。各位鉚足了勁創作,頻繁出書——多為自印刷,不是正規出版。有的人認清現實離開北京,有的人不死心搬到燕郊等地,伺機進城尋求一點機會。其實,不少人放棄寫作,過上正常的世俗生活,閉口不談文學,也與大家失去了聯系。這也沒什么可惜的,總有新鮮的面孔從外地來京,一腔熱血扎進這個圈子,繼續喝,繼續寫,繼續失望。他也從當初的小哥們成了前輩,自認為有了組局的義務。好在,他沒有成家立業,遠在老家的父母也無須他贍養。他頻繁換工作,幸好收入穩定——他喜歡結賬。漸漸地,他贏得了朋友們的尊重。他是一個不沉迷創作的好人,一個游走的圖騰,是青年們的港灣,貼在他身上的標簽多了起來。一天深夜,其他人都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他坐在那里看著,一臉幸福——不是慈祥,也不是關愛,這種神態也曾出現在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孟嘗君的臉上——望著這一幫醉生夢死的門客,他心中滿足。他多想讓這些年輕的靈魂什么都不要考慮,就這么吃喝、談天說地、寫詩、寫小說……這樣的情形總是短暫的,他去結賬,掏空錢包,一個人回到出租屋,研究經濟規律。總歸一個簡單的道理,貧窮的公子,也是公子。
以上是對康亮的評價,他應該不會反對。有一點他是贊同的,當一個戰國的公子,還是成為一名貨真價實的詩人,他會選前者。可惜他出身貧寒,是湖北仙桃一個普通小商販家庭的長子,父母背井離鄉,在外地做點小本生意,供他念完大學。具體什么學校和專業,這些一點都不重要,和他此后的工作沒有絲毫的關系。各大公司的面試人員手里攥著康亮的簡歷,對他的個人信息一掃而過。沒什么需要特別記住的,一如他本人,沒有口音,長相普通,沒有缺陷,也不突出。我在寫這些時,康亮已經四十歲,獨身,早已離開北京,如今落腳成都已有兩年。有些看不慣他的人,對他的處境幸災樂禍,覺得他到處瞎折騰,什么事都沒有做成。康亮又失去了尊重。這里面是否有羨慕的成分,這個不好說。他只是平庸,和我們一樣,不會把一件事搞得不可收場,弄得一團糟;也不會把一件事干得有聲有色。他做事,和他整個人的氣質一致,溫和、安靜。他已經戒酒,不知道是否已和生活和解,那些過激的日子已經結束。抒情一點講,康亮漂泊大半生,才發現成都最適合自己,在那里,有一群熱愛文藝,還沒什么野心的朋友,圍繞在他身邊,汲取彼此身上的藝術細胞,勉力保持一種可悲的生活品質。說好聽點叫松弛,其實就是湊合。拿這個世道沒有任何辦法,但是,安逸。在成都大半年,康亮向朋友們發起集資,盤下一個臨街的門面,不足十平方米,又靠大家捐贈的咖啡機、家具等,開了間咖啡館。“公子”咖啡館開始對外營業,咖啡館最大的特色是,沒有員工,只有老板,老板也不負責制作,顧客自己動手去操作咖啡機。咖啡館的生意一般,和老板的人生態度一致,勉力維持。好在參與集資的朋友們有空就來光顧,落座就不走,顯得生意興隆。康亮學著調酒,他們邊喝邊聊天,天黑,又天亮。大多數時候,只有他還保持著清醒,收拾殘局。在附近覓食的流浪貓們,還有上早班的環衛工人,都看到過他忙碌的身影。日升月落,他享受著“康公子”的稱謂,自得其樂,對任何人不抱太大希望。這就是他。
很少有人真正關心康亮的內心,也可以說,眾人習慣了有他的善后和庇佑。似乎這就是他該做的事。康亮日常掛在嘴邊的抱怨和煩惱,比如沒錢、孤獨,朋友們毫不在意,認為這是他與生俱來的,是他應有的生活。如果他不為錢發愁,變得富足,趾高氣揚,讓人產生距離感,那就不是他了。貧窮,又不計較付出,才是他吸引人的地方。女人們對他的態度就更為直接,總是忍不住去傷害他。比如只要和他在一起就一毛不拔,喜歡對著他無理取鬧,挑剔他的各種毛病……慢慢地,朋友們總結出了一條經驗,那就是康亮就吸引這樣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一旦離開康亮,無一例外都變得溫柔,情緒穩定。康亮成了兩個人:一個是朋友們眼中的,仗義、豪爽、熱情、貼心、不拘小節;另一個是女人們眼中的,冷漠、自私、無能、窮鬼、不懂愛。那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下面,我僅從和他的幾次見面中,以我個人的感受為準,帶領朋友們認識一下他。
因時間久遠,記憶有些疏漏,但這些都不重要,只有那些感受才是真實的。再者說,我們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名聲這回事,可有可無,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任何文字,只要聚焦在他身上,便無限接近于真實。
有一年,本柴出了新書,要在濟南的書店做活動,康亮陪著他一同前往。情況是這樣的,這本書是本柴耗時一年寫完的長篇,也是他第一本公開發行的著作,過去本柴的書都是自費印刷,僅限小范圍傳播。這本公開發售的新書,對當時34歲的本柴來說,是件大事。為寫這部長篇,本柴吃盡了苦頭,從2011年年初到年尾,他背著登山包在全國游蕩,露宿街頭、寄宿文友家或入住青年旅社,手拿黑莓手機,邊走邊寫。正如書的后記所寫:整整一年,他像無頭蒼蠅似的跑了大大小小三十余座城市,遇到六十多個形形色色的人,發生了極多不可思議的故事。本柴在我這里住了一個月,順手把我也寫進書中,占用了兩三頁篇幅。一年后,我得知他要來濟南,沒理由不坐半個小時左右的車去碰個面,以表達我對他小說的欣賞。“兄弟,我的文學事業就靠這一本書了,我都三十多歲了,你根本不知道……”當然,我現在可以說,這次見面的半年后,新書的反響不佳,本柴又跑到大理,和自己的表弟擺攤賣手寫詩。那時,他對我的說辭變成了:“兄弟,沒有希望的,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誰還會熱愛文學呢?別寫小說了……”
言歸正傳,本柴的新書出版后,朋友張羅著為他在北京辦了場一首發式,地點照例選在書店的公共空間。來的基本上是圈內的好友,詩人、小說家、編輯、藝術家等稀稀落落地坐在臺下,僅從發出來的照片里,我能認出一多半的人。臺上幾位嘉賓發完言,臺下觀眾說幾句,一兩個小時就這么過去了。沒有看過書的文友們,也不影響暢談,對本柴過去的詩或小說加以肯定,貼上天才這一標簽。結束后,好友們三五成群去附近餐館,在包間里推杯換盞,聊文學、聊人生,痛罵當下,攻訐不在場的友人。本柴新書的作用就是創造了這么一個機會,把散落在北京各處——主要是郊區,平常見不到的文友們籠絡到一起。其間,康亮抱著那些沒有賣掉的書,充當著本柴經紀人的角色。他湊到被冷落的本柴身邊,對本柴表示了應有的尊重,甚至略帶吹噓。過去的本柴是網絡上頗受爭議,也因此聲名大噪的,仍健在的詩人。不久前,康亮曾捧紅了幾個網紅,這個暫且不提,他覺得兩個人有必要強強聯合,一起來個全國巡演,把這本書推廣出去,以饗讀者。兩個人一拍即合。
以上,是后來本柴對我說的,他和康亮來濟南的緣由。這里,本柴漏掉了一個重要的信息,是后來我從另外一個在場的朋友那兒得知的。那晚的聚餐,發生了兩件在圈內流傳至今的趣事。一是兩個男詩人因一個不在場的女詩人動手,年齡稍大一些的男詩人頭被打破,執意要報警,讓警察主持公道,引起其他人的不滿。二是沒有一絲征兆地,康亮突然站起來,拉開褲子拉鏈,對著飯桌撒尿。這兩件事哪個在前哪個在后,不好說,因為我那在場的朋友也喝多了。不過,我當時還不知道康亮的這件事。就這樣,我跑到濟南,和本柴、康亮碰了面。
康亮事先聯系好的書店在曲水亭街的一個胡同里,門頭不大,里面擺著兩張桌子。老板看到我們一行人,熱情不是很高,也沒準備宣傳海報和發布招募信息,只是指著店外的一小片空地:“想做的話,就這兒吧。”本柴掃了一眼,沒說話,走出來。我跟著出來。康亮遲遲沒有出來。后來他和本柴溝通了下,大意是,地方是小了點,不過街上路人多,當街朗誦小說,這行為藝術倒也不是沒有搞頭。本柴的態度還好,沒說話就走了。我們跟在他身后,整個下午都在走街串巷,經過一片施工的工地,對著墻上的“拆”字拍照。書店的活動取消,一行李箱的書扔在快捷酒店。晚上回去時,我伸手提了一下行李箱,夠重的。我買了兩本,讓本柴簽名,寫的寄語是:兄弟,任何困難都不會把我們打倒。康亮帶回來了啤酒以及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他已經聯系好了杭州的一家書店,對方很有興趣,已經讓員工設計宣傳海報了。主題是什么呢?我們三個圍坐著,邊喝邊想。本柴的參與度不高,杭州是他的噩夢。20世紀末,他在杭州念大專,心中滿是苦悶,便逃課四處游蕩。又過了許多年,他人生第一次詩歌朗誦會也在杭州,被人扔酒瓶,轟下臺,還被警告:“以后不準寫詩玷污文學,不然打死你。”“杭州,多美好的名字。”本柴說,“太可怕了。”康亮舉起啤酒瓶:“那主題就叫以和為貴吧。”我們都很喜歡杜琪峰的電影,從《一個字頭的誕生》到《非常突然》,再到《暗花》《文雀》《槍火》中的對峙戲。“還有《大事件》開頭的長鏡頭,多牛逼。”本柴說,“我反復看了好多遍。”這世上,能讓羞怯的本柴侃侃而談的,除了文學就只有電影了。他對自己的內向有句著名注解:如果沒有互聯網,我肯定到現在還是處男。本柴從背包里拿出索尼攝影機,安排我和康亮為他的新書拍一個小電影。簡單商量后,臺詞定下,我演買書的,康亮演一個小偷。我敲門,碰到康亮,對話驢唇不對馬嘴,糾纏半天。我走后,康亮對著鏡頭說:“誰是本柴?”最后的鏡頭是康亮打開行李箱,里面全都是書。拍了兩遍,總算勉強過關。本柴決定,每去一個城市,都要拍這么一條小短片來宣傳自己的新書。我們覺得這個想法太酷了。可能是酒精讓我們有些上頭。第二天,我就先坐火車回去了,他倆提著行李箱奔去杭州。臨走前,康亮看著我笑,神情羞澀:“酒肉朋友,也是朋友。”
又過了四年,我和康亮第二次在杭州見面。這四年,我們沒有什么聯系。三十歲前,不論是他還是我,都處在愿意在朋友圈分享生活點滴的階段,若有心留意,對彼此的生活并不陌生。我們暗中觀察著數百人的生活,康亮就更多了,幾千人是有的。這么一想,他是否留意過我的生活,還是要打個問號的。如今,康亮仍保持著每天發數條朋友圈的習慣,內容多是為友人宣傳:出書展覽,還有他咖啡館的日常。深夜,他拍友人們的醉態,熱鬧不已。也許是這樣的冒失不符合他的年齡了——四十歲,他把朋友圈設置成三天可見。話說回來,十年前,我在杭州參加一個培訓班,為期一周,地點在市區一所專門承接各類政府會議的寫字樓里。上午下午都安排了課程,到了晚上,我們幾個朋友聚在房間里喝茶聊天。四五天后,朋友間熟絡到能發個朋友圈“致敬友誼”。沒幾分鐘,康亮看到定位,發來語音:“你來杭州了?”我回道:“來幾天了,你也在?”后一句是我明知故問,也是對普通朋友關系的一種保護。我們的關系遠沒到必須見上一面的程度。也不是說我薄情,只是說,我們對朋友的要求和定位不一致。康亮覺得我是那種能見一面的朋友,這又耽誤不了什么事,他認為生活就是由和不同朋友見面組成的。我呢,首先考慮的是為什么要見這個面,情分沒到那個程度,沒必要麻煩。我懶惰,動力不足。可他既然這么說了,不見面就不合適。友誼綁架了我,這么說也合適。還需要補充一點,當時康亮正處在人生的高光時刻,不清楚這高光是否是他此生唯一,但如今十年過去,他也沒在世俗意義上取得比那兩年更顯著的成功。那幾年,國家經濟整體向好,社會掀起創業潮,人們努力擁抱互聯網,但凡手底下有幾個員工,就自稱CEO。康亮也在此列,以某網絡攝影品牌的創始人自居。這倒也不假,事情也不復雜,他早年經營了一個公眾號,先搜羅國內外攝影師拍的少女照片,慢慢走向原創。經過幾年運營,網羅了不少全國各地的少女們來當模特,成功吸引了許多熱愛攝影藝術的男性關注。用現在的話說,多少有點擦邊,但這個就見仁見智了。憑借超高的日瀏覽量,康亮竟拉到一百萬元的投資,于是康亮收拾行囊,戰略轉移,或者說,把自己的才華帶到杭州。更具體的原因是投資人在杭州,方便溝通。當然,以上都是后來康總又成為小康后,跟我說的商業機密。那時,康亮約我出來吃夜宵。我有些為難,因為身邊還有幾個朋友,他倒也爽快:“一起喊上,人多熱鬧。”
10月中旬,杭州剛有些涼意,夜晚,康亮頗為貼心地到了我們下榻的地方,簡單介紹一番,邊說邊照顧其他人的情緒。如問我和四年前相比,康亮有什么具體的變化,那么我不得不說,金錢的確會讓人散發魅力,舉手投足間,康亮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自信,那些看似稀松平常的問詢,一定也有他的深意和布局吧。比如,他問我一個比較有少女感的朋友:“有沒有興趣拍照片?”說著走到我身邊,此時我們正路過一面被綠植覆蓋的墻。康總說:“我們合個影吧,紀念這個美好的夜晚。”這話入耳,讓我生出一絲暖意。他居然這么珍惜我們的友誼。他馬上發了朋友圈,配文:和知名小說家在杭州。以我當時的處境來看,這話有些揶揄的味道。或許是我想多了,沒辦法,一個落魄的人總是敏感的。經過一家大排檔,康總決定:“我們在這里吃,感受一下杭州的夜晚。”我們落座,他熟練地點菜,又拿了幾瓶啤酒。后面,就不重要了。我踏實地坐在一邊,不時吃菜喝酒,聽著他們客套寒暄。氣氛沉悶,康總的商業計劃我們并不感興趣,他點到為止,轉而示意讓我們關注他公司的公眾號,又詢問我們的看法。對此,我們給予一致肯定。沒夸張,我們真的覺得這個事情有意義。康總面對吹捧,頓時拋棄了因投資人施壓產生的自我懷疑,決定繼續深挖,為這個世界生產更多的美。文學,在這個夜晚是缺席的,但并不重要了。商業投資,展望前景,康總照例還是喝多了。這并不令人生厭,一個創始人,能把精力分配給我們,喝點酒真情流露一下,這有什么不妥的嗎?
關于那夜,更多細節已經埋在過去,不值得去銘記。對康總來說更是如此,那個夜晚和別的夜晚,沒有什么不同,只是他在杭州那兩三年夜夜笙歌的一個縮影。
這次分別后,過了幾個月,一個朋友去杭州求職,一時半會兒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我告訴了康亮,他二話不說應下。面試,入職,這一切迅速到讓朋友懷疑是不是進了什么傳銷組織。康總說:“恰好職位空缺,他也合適。”工作沒多久,朋友因住的地方離公司太遠,申請在家辦公,康亮也爽快答應了。這么過了半年多,第二撥的資金沒有到位,第一撥的錢也燒沒了,公司黃了,康總又成了小康。接下來是變賣資產,公司的桌椅板凳、電腦之類的,賣不了什么錢,唯一的重資產是一輛二手的報廢大巴車,小康隔三差五發朋友圈兜售。后來的情況不得而知。有一次,我和朋友聊起來,朋友說:“這份工作是康亮最舒心的,可惜公司沒了。”員工眼中的康總,溫和,好溝通,沒架子,但也沒什么本事,拿不定主意,沒有規劃,對錢沒概念。“康總是個好人,”朋友說,“但是公司有他,遲早完蛋。”
又過了一年,我恰好有事去北京。可以說是因為康亮回北京,我才答應去這個活動的。見康亮是主,參加活動是次。我沒有把這個緣由告訴他,一來,我目的也不純,有意把他當作寫作的素材,想了解他的生平。這聽起來不是個合適的理由,況且他正處在人生的低谷。如果他還是眾人口中的康總,我是不可能聯系他的。在我當時的認知中,那些成功人士并不值得去寫,聽他們談成功之道,看他們一臉得意的樣子嗎?不,我只對悲劇英雄感興趣。按照世俗的邏輯,康亮又回到了我們身邊,他有沒有迫切需要我這個普通朋友的問候和關懷呢?我想,也有那么一點吧。
他很爽快地答應和我碰面,吃飯,也沒問我具體要做什么。也對,他是現代社會的公子,目之所及都是他的朋友,在他對友誼寬泛的定義中,我自然也有成為他門客的價值。就這樣,我坐上從山東開往北京的高鐵,又坐上地鐵,再轉車,最后再步行幾公里,來到一處產業園區附近的餐廳。康亮已經坐在大廳,見我進來,一臉笑意地站起身,又落座,笑容沒有停下,問我:“你來北京到底有啥事?”他并不相信我是專程來找他的。話到這份上,也沒什么好遮掩的,我說:“想寫你,采訪一下你。”“真的假的?”康亮笑得更開了,眼睛都看不見了,“還沒人寫過我呢,你想知道什么?”我說:“你想說啥都行。”康亮靠住椅背:“我的故事可多了,從何說起呢?”他說了幾句,突然停下看著我:“你不錄音嗎?”我說:“不用,我先聽你說。”他說:“你錄音吧,我說得多,你記不住。”我拿出手機,點開錄音鍵。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我們一邊吃菜——主要是我在吃,一邊聽康亮把這三十多年的經歷講了一遍。幾乎不需要我多加追問,他有太多的話要表達。談話結束時,他問我什么時候能寫出來。我說盡快。這一句話說完,就又過去了七八年,錄音早就找不到了。其間,我們還微信聊過幾次,他從沒有催我,可能在他心里,這次談話就是吃飯的一個由頭,沒必要當真。他當初講的那些話,我基本忘干凈了。再去求證,聽他說那么一個多小時,也沒有必要。可能還不止上次說的那些了,這七八年,他過得精彩紛呈,只是和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沒有一分一毫的關系。不過不得不說,在我們這些同齡已婚的中年人心目中,康亮沒有家庭的羈絆,過著閑散且自由的生活。把時間停在七八年前,也沒什么不妥,他還是他。我還記得,吃完飯后,我們走出餐廳,康亮陪我沿著高架橋下面的馬路又走了十幾分鐘。那段路,不是去往他公司的方向。他應該只是不愿意回公司,這個剛入職沒幾天的網絡公司,已經讓他心生厭倦。我們走著,沒說什么話,只是聊了幾句其他朋友的近況,康亮點評了幾句他們的作品。文學的確是他的寄托。到了地鐵站,他看著我,目送我進去。我揮手,他笑著,那樣子似乎我們真成了故交。或許是腦海中灌滿了他大半生的記憶,我心情沉重。當時他身體堪憂,日夜顛倒,創業失敗,暈倒后被送進醫院。醫生說他的血壓已經高到隨時會致命,血液黏稠得像七八十歲的老人。他開始戒煙戒酒,清淡飲食。當我說要寫他,他這種依依不舍,是終于有人把他當作一個人物對待了。我成了他眼中的司馬遷,要把他當作平原君寫下來。當然,我這篇文章沒辦法和《平原君虞卿列傳》相提并論。這種落差,如同康亮與平原君。這么一說,這篇閑文又與他的身份相匹配。
本來,這篇小說既定的結尾,是我們在地鐵站分別,康亮那命不久矣的形象。這也是我倆迄今最后一次見面。寫到這里,我臨時改了主意。下面,就以他自己的口吻來自報家門吧。需要注意的是,下面的口述史,僅是我個人殘存記憶的重組,把他長達一個小多時、約幾萬字的口述精簡到兩千余字,刪減掉了枝葉,留下那些枝干,這是從他年少到這把歲數凝成的血淚。口述時,康亮33歲,真實的康亮,并非如此。我想,他不會介意這些。
“我1985年出生在仙桃,你該聽說過吧?體操之鄉,李小雙、李大雙,還有楊威,出了好多體操世界冠軍。我上小學那會兒,亞特蘭大奧運會,李小雙拿了冠軍,我們這個小地方滿大街都是標語,號召學習奧運精神。我記得每屆奧運會,學校都組織看比賽,要是沒個老鄉拿冠軍,大家臉上都沒光。我覺得他們和我沒有關系,但我不說。我從小就合群,哪怕有想法也不會說出來,給人潑冷水不好。我念書那會兒成績不行,從小我爸媽也不太管我學習,他倆當時在外面做些小買賣。反正都是些坑蒙拐騙的事。外面那些騙術,好多都是從我們那邊學的。農村大集上擺攤送鍋碗瓢盆,哄大媽們拿錢,第一次不要錢,第二次不要錢,第三次卷錢就跑了。我從來不說自己是哪兒的,你也聽不出來我有口音吧?扯遠了,我很早就去過大城市,見過世面——武漢長江大橋、長沙橘子洲頭。我不愿回老家,念大學時,除了寒暑假,我啥時候都不回去。畢業后找工作,一開始春節也回去,過幾年就不愿意回了,催買房、逼結婚,都是那些事。我覺得我的個人生活,從大學畢業才開始。我大學學的工商管理,家里人覺得我這高學歷,畢業后肯定能經商發財。畢業后我先去武漢,做過推銷員,賣電腦。干了沒幾個月,我就跑北京去了。我喜歡文藝。我和你說說我怎么進這個圈子里的吧。我先去了一家圖書公司,出教輔書的。上了幾天班,同事聽說我也寫詩,很驚訝,還說:‘我老公就是詩人。’我心想,這年頭還有活著的詩人?還理直氣壯地就這么對外說。就這樣,我認識了阿正。你別笑。后來我就辭職,去了鳳凰網,我很開心。鳳凰衛視《鏘鏘三人行》,我很愛看。我本想當記者,卻干不了;去拉廣告,也干不了。實習期沒過,我就辭職了。那會兒,我還住在地下室,手頭有點錢,沒事就和阿正一塊玩,后來又認識了一群詩人。那會兒他們住在天通苑,我心想這些大佬都是要進現當代文學史的。他們介紹我去圖書公司做編輯。我熱愛文學,可分到我手里的稿子都是養生的。那幾年有個很火的張悟本,說吃綠豆養生還有什么的,公司想再做類似這樣的書,派我對接一個老中醫。我骨子里不信這一套,幾句話把那個老中醫給惹惱了,索性辭職。人生總得有點理想吧,2010年新浪微博火了起來,我去當編輯,負責寫稿宣傳。公司給我分派任務,推紅人,像鳳姐、犀利哥什么的,我也到處尋找什么哥什么妹的。我找到一個古箏妹妹,成了她的經紀人。后來,她火了,開始接商演。我那時候工資一萬左右,不少了,不用住地下室,手頭也有了點閑錢。那會兒,阿正寫了個電影劇本,我們拉上另外一個朋友,成立了一個電影拍攝小組。我當主演,連續拍了一個多月,我就把工作給辭了。那部電影你看過吧,我演了一個殺手。整部影片一共花了不到一萬塊錢。之后,我又去了百度,干了一陣我又去了騰訊。這些互聯網公司,我都干了一遍。工作也沒什么可說的,就是混日子。2014年,微信公眾號火起來了,我想自己做點事。你也知道,我拉到了投資。我到現在還記得,投資人把一百萬打到我賬戶時,我的手都是抖的。我先給阿正打了個電話,約他在星巴克喝咖啡。興奮勁過了,我又有些失落,覺得這咋辦,從沒想過具體要怎么做。我是個詩人啊,怎么能當老板呢?可錢都打過來了,這事就得繼續做。真正花起來才知道,這點錢什么都干不了。我第一個念頭是,不干了,寫詩喝酒,周游世界,創業太累了。感情,這個能說嗎?都是血和淚,我總認識些不靠譜的女人。有一年,我談了個女朋友,比我小好幾歲,過年我帶她回仙桃,她嫌棄我父母給的紅包少,沒打招呼就跑了。我也沒臉在家里待,便回了北京。我做公司那會兒,有幾個女的想當網紅,我推了她們幾期,發現沒什么水花,又都走了。我給她們買蘋果手機,付房租,幫還債,信用卡都透支了。我也想有段穩定的感情,倒不是說要結婚,只是想有人陪。你說感情是什么?我受不了一個人待著,也耐不住寂寞。詩,我也寫不好。朋友們都離開了北京,去深圳、杭州、上海,我也想走,但手頭沒錢,只能先工作一陣。這家公司都是程序員,我看著也像,是吧。我沒技術,只有一顆熱愛生活的心。說了這么多話,有點喘不上氣來了。錄音保存好,我這豐富精彩的大半生,就占這么一點內存嗎?好虛無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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