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宋憲撐著傘站在蘭江邊,注視著一場暴雨席卷過江面。身上的郵差制服讓他看起來像一只在雨中蟄伏的翠鳥。
這場雨搞得岸邊許多人猝不及防,洗衣服的婦女們頂著臉盆罵罵咧咧地往最近的門洞跑去。經(jīng)過宋憲身邊時,她們紛紛投來疑惑的目光,心想這位郵差不去送信,倒有心思站在這里欣賞雨景。
周圍的人都不知道,宋憲正被一場戰(zhàn)爭吸引。蒼穹之上,眾神展開激烈博弈。即便烏云來勢洶洶,暴雨驚雷輪番示威,江北天際仍然透出一點金光,左沖右突,猶如吹響一支號角,震徹云霄。
迎面飄來的雨絲里夾著縷縷寒意,宋憲想去江邊的會館喝杯熱茶,然后舒舒服服地看一出戲。宋憲心想,這么大的雨,恐怕不會有船靠岸了。他轉(zhuǎn)過身,拍拍沉甸甸的信袋,重新?lián)撈疣]差的使命。
離開時,宋憲又看了眼南門碼頭,記憶忽然轉(zhuǎn)了個彎。自己就是從那里踏上蘭溪的土地。他是從上海來的,這里很像另一個上海。同樣是倚著一條大江,歲月在江面斑駁閃光。視線里的一切都太像了,就連蘭溪方言里稱呼對方都是“儂”,以至于宋憲險些以為自己留在上海沒走。
宋憲下意識地想說“這里有點像上海”,結(jié)果船老大徑直來了句:“這里是蘭溪,也叫‘小上海’。杜老板在這里都有買賣,可別小瞧這個地方哦。”
話音剛落,船已經(jīng)駛回江心。宋憲站在臺階上點燃一支煙,同時品味著船老大那句意味深長的話。
抽完煙,宋憲一遍遍想象著自己接下來在小上海會經(jīng)歷什么。此時答案尚不明朗,唯一清楚的是,即便到了小上海,之前在大上海開展的斗爭仍然要繼續(xù)。
潮水在這時候涌上江灘,轉(zhuǎn)瞬間又歸于平靜。
2
在小上海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宋憲慢慢發(fā)覺這里沒有凱司令咖啡館,沒有華懋飯店,甚至找不到一家像樣的歌舞廳。相比于大上海的十里洋場,小上海要傳統(tǒng)得多。
但是小上海有很多會館,有寧波會館、紹興會館、義烏會館,這些會館注定了小上海同樣熱鬧非凡。
閑暇時,宋憲習(xí)慣去會館消磨時光。會館里也有戲看,每當置身絲竹聲里,宋憲就會想起許多往事。南京中山南路的大華大戲院,重慶魯祖廟街的茶館戲院,還有上海諾門路的蘭心大戲院。還記得無論晴天雨天,蘭心大戲院的燈火都會紅透大上海的半邊天空。他尤其懷念在大上海的時光,眼下小上海的安逸令他有些無所適從。
從大上海來到小上海,宋憲的職務(wù)表面上是領(lǐng)導(dǎo)金蘭地區(qū)的抗日游擊武裝——忠義救國軍奮勇隊,暗地里則聽從中共浙西特委的調(diào)度。這也是“打更人”代表組織給他的最新任務(wù)。一到小上海,宋憲就進入了待命狀態(tài),可是,無論是忠義救國軍奮勇隊,還是中共浙西特委,都沒有人主動聯(lián)系他。
因此,宋憲心里更加期待自己被組織喚醒。作為秘密戰(zhàn)線的工作者,對他而言,寧可殺身成仁,也不愿被閑置,被閑置等于生命失去了意義。
水邊的城市大抵都有著水一樣的柔情,所以雨總會在黑夜里悄無聲息地到來。等到你發(fā)覺時,它已經(jīng)來到你面前,像極了一名訓(xùn)練有素的特工。
宋憲的住處有一臺體型龐大的收音機,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突兀。白天,收音機里播報著各行各業(yè)的新聞。閑暇時候,宋憲會一直開著收音機,他期待著組織的消息。可是直到深夜,收音機里仍然沒傳出期待已久的聲音。
耳畔永遠只有鬼鬼祟祟的雨聲。距離上一次組織呼喚自己已經(jīng)過去很久,漸漸地,宋憲心里出現(xiàn)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上游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大上海暗夜里的那團火光還在宋憲腦海中揮之不去,他堅信“打更人”的使命不會終止。宋憲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心煩氣躁的時候,他會倒杯當?shù)氐母酌S酒,一口喝完,在頭疼欲裂中沉沉睡去。但只要意識有一絲清醒,這個問題就會在他的腦海里跳個不停。
之后一個雨夜里,收音機突然活躍了起來。一組電波劃破夜空,接著有四個字跳進了宋憲的耳中:江北來人。
期待已久的時刻終于到來,宋憲卻格外平靜。他很清楚,這四個字也意味著原先平靜的生活將不復(fù)存在。
在這方土地生活久了,他明白大上海與小上海并非僅有一字之差。大上海的一面擁有燈紅酒綠的繁華,另一面卻是侵略者鐵蹄下的腥風(fēng)血雨。小上海遠沒有大上海繁華,卻有著大上海不能比的平靜。對于動亂年代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平靜比繁華更為可貴。小上海有浙東學(xué)派的代表人物金履祥,有曾與包拯同朝為官的北宋殿中侍御史、參知政事趙抃,還有戲曲大師李漁。可以說,小上海同樣是大江邊的一顆明珠。
宋憲更加清楚的是,這顆安詳?shù)拿髦橥瑯有枰藖硎刈o。對于自己來說,比郵差使命更加重要的,是履行一名戰(zhàn)士的使命。
3
一個難得晴朗的下午,宋憲仍然撐著傘站在南門碼頭,身上發(fā)亮的郵差制服讓他像一只覓足了食在休憩的翠鳥。江北過來的船還未靠岸,岸上眾人中,只有他知道自己的代號就叫“翠鳥”。
江北過來的船越來越近了,宋憲已經(jīng)看到船老大將煙蒂甩進了江里。船靠岸后,人們像一群魚涌上灘。自4月下旬以來,江浙境內(nèi)的日軍活動越發(fā)頻繁,很多地方落入敵手。船客當中大部分人都是從淪陷區(qū)一路流離到此,戰(zhàn)亂中,遠方任何一塊凈土都值得人全力以赴。他們并不清楚的是,這個臨水的小城也即將成為中日雙方軍隊交鋒的陣地。
宋憲撐著傘站在原地,不動聲色。事實上,他已經(jīng)發(fā)出了接頭信號。
涌上岸的人群很快消失了,宋憲由此判斷出那些都不是自己要等的人。他仍然注視著渡船,船甩掉了所有負擔,開始晃晃悠悠,活像個得意忘形的人。
即便很久沒有人影再出現(xiàn),宋憲依然沒有收回目光。后來,有個男人從船艙里慢悠悠地走出來,大概是睡過了頭。男人沖著陽光伸懶腰。宋憲留意到男人頭上的禮帽壓得有點低,自己只能看到一張紋絲不動的嘴。
經(jīng)過宋憲身邊時,對方的食指在皮箱上點了三下。答案瞬間在宋憲心里明朗。
在一個偏遠的門洞里,兩個人握了手。
男人摘下禮帽,一張熟悉的臉穿過記憶,再次來到宋憲面前。宋憲想起了生命中與南京有關(guān)的歲月,棲霞山的紅楓、靈谷寺的蒼松,還有洪公祠特訓(xùn)班里那些暗無天日的時光。直到深秋,洪公祠院子里那棵洪承疇親手種植的銀杏閃耀起一片深黃,眼前的日子才有了些許亮光。
宋憲想起了江北來人的名字:楊春。這個名字在另一部古典名著《水滸傳》里也曾一閃而過,不夠細心之人,恐怕從頭看到尾都不會注意到。所以,他們注定是做特工的料子。
洪公祠特訓(xùn)班成立于1932年,正式名稱為“參謀本部特務(wù)警員訓(xùn)練班”,掛名班主任的是有名的玄學(xué)大師申聽禪。當年的學(xué)員里,楊春是唯一受過毛人鳳接見的。但他并沒有堅持到畢業(yè),一個深夜過后,他的身影再也沒在人們視野里出現(xiàn)過,這也成了學(xué)員間諱莫如深的話題。當時,宋憲心里涌上了一種直覺,學(xué)員中有著另一個身份的人恐怕不止自己。
動亂的歲月里,“分別”二字格外沉重,很多分別到頭來都成了永別。與舊日相識重逢,七尺男兒也會內(nèi)心觸動。然而宋憲明白,此刻自己不可以說出“好久不見”這四個字。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候從來沒有過去,只有當前。干他們這一行,就沒什么交情可言。之前還是背靠背的戰(zhàn)友,下一次,也許就成了自己奉命鏟除的目標。
宋憲微笑著說:“同志,你好。”這句話足夠禮貌,同時又意味深長。
握手的時候,楊春說:“‘翠鳥’同志,組織現(xiàn)在正式喚醒你。”
說完,楊春出示了身份證件。宋憲看了一眼,余光瞄到一道閃過的人影。
剎那間,宋憲腦海里冒出個念頭:他該不會被盯梢了吧?而江北來人卻是一臉的云淡風(fēng)輕,似乎篤信自己根本不可能被人盯上。
視野里已空無一人,宋憲默默將嘴邊的話咽回肚子。可是,剛剛那道人影還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如同一個急切要冒出的答案。
宋憲更想知道的是:江北來人究竟會給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帶來什么變化?
4
一到夜晚,雨就格外猛烈。每到此時,整個蘭溪就只有鐵路飯店的燈火在雨幕中閃爍。
鐵路飯店的一間套房里,楊春站在窗前,雨幕在玻璃上留下一片模糊的影像。宋憲剛剛離去,煙灰缸里他丟下的煙蒂冒出的青煙還未消散。
楊春將手中的煙丟進煙灰缸,煙頭的余焰引燃了宋憲丟下的煙蒂,房間里彌漫起一股焦糊味。
從套房出來,宋憲沿著走廊向飯店大門走去。頭頂?shù)臒舫隽斯收希l(fā)出的光都有些病懨懨的。
楊春來蘭溪的第一晚,宋憲帶他去鐵路飯店出席了一場小型的舞會。十里洋場的風(fēng)潮尚未刮遍這個浙中小城,只在逃難到此的富貴人士間鬧出輕微動靜。
宋憲留意到,全程楊春都有些心不在焉,仿佛藏著什么心事。果然,舞會結(jié)束之后兩人回到房間,楊春嘲諷道:“你身上似乎添了不少毛病啊。”
宋憲笑著聳聳肩,說:“畢竟在大上海白相過。”
說著,他又想起曾經(jīng)的那句暗號,此時忍不住念了出來:“來到上海,該看戲看戲,該白相白相。”
他期待得到正面的回應(yīng),然而眼前這個人的目光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楊春只是說:“這個地方叫蘭溪,同時也叫小上海。”
下一秒,楊春像把什么掩藏了起來。
一名服務(wù)生推著手推車走過來,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他的面孔。擦肩而過的時候,宋憲本想問他燈怎么突然壞了,但是話沒有說出口。
他看見了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就像蘭溪雨中的巷子一樣深邃。不知為何,在那一瞬間,要說的話被他咽了回去。
服務(wù)生一聲不響地走了過去,接著消失在走廊盡頭。宋憲站在原地,清晰地感覺到服務(wù)生的目光想要告訴自己些什么,卻又實在想象不到內(nèi)容。
身后有腳步聲傳來。宋憲轉(zhuǎn)過身,楊春跑到了跟前。
“你有東西落下了。”說著,他將一只科樂比打火機交還給宋憲。
楊春又說道:“在這里,最好把它收起來。”
“為何?”
“在這種地方用這么名貴的東西,當心引起別人注意。”
宋憲將打火機塞回口袋:“行,我知道了。”
在南門古城夜市的小吃攤上,宋憲要了碗小餛飩。這里的餛飩攤是由攤主挑著來去的,就像重慶的擔擔面。宋憲很喜歡這里的煙火氣息,每個城市總有那么一兩個地方給人似曾相識之感,或許這也是外來人能迅速融入的原因所在。
宋憲將餛飩一顆顆送進口,又意猶未盡地要了一只雞子粿。當金黃油亮的雞子粿放到面前,宋憲卻皺起了眉頭:這只雞子粿的褶皺間有一道裂口。要說自己也是這里的老主顧了,這回攤主竟然將一只做壞了的雞子粿給他。
宋憲帶著不滿咬了一口雞子粿,隨即察覺到不對勁。他以手掩嘴,張口一吐,一團紙落在手心。
宋憲用大拇指將紙團在手心展開,悄悄瞟了一眼,上面有四個字:當心身邊。
宋憲扭頭四顧,小小的餛飩攤除了他和攤主以外,空無一人,對面桌上只有一碗沒吃完的餛飩還冒著熱氣。
攤主自言自語道:“咦,人呢?剛才還在那里的。”
宋憲假裝不經(jīng)意地問道:“剛才坐在那里的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攤主撓了撓頭,說:“想不起來了。”
說完,攤主就自顧自地忙碌去了,仿佛煮餛飩之外的一切事情都與他無關(guān)。
在深深的夜色中,宋憲的眉頭皺得很緊。
5
第一次去宋憲的住所,楊春環(huán)視了一圈,說道:“這里好像少了點什么啊。”
宋憲會意地把手放在收音機上輕輕拍了拍。楊春的目光忽然如兩道冷箭激射而來,幾秒鐘后又恢復(fù)了正常。宋憲心里的懷疑一圈圈蕩漾開,楊春剛才的眼神似乎流露出了什么異樣的東西。
楊春也輕輕拍了拍收音機,笑著說道:“果然是深藏不露啊!”
“特訓(xùn)班上老師教的基本功,這方面你要比我更專業(yè)吧。”
說完這話,宋憲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在一個更專業(yè)的人面前,自己的一舉一動是不是都在對方掌控之中呢?
楊春剛進門那會兒,宋憲還在考慮把近來遭遇的怪事說給他聽。此刻,他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在楊春身上也感受到了一種異樣的氣息。聯(lián)想到剛才的那個銳利的眼神,江北來人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呢?宋憲有種如墜云霧的迷糊感。
宋憲明顯感覺到,自己的生活并沒有隨著江北來人的到來而發(fā)生變化。工作之余,楊春總是請他帶路走遍小上海的角角落落,完全把自己搞成了一個來旅游的人。宋憲經(jīng)常被他弄得摸不著頭腦,心里反復(fù)問:這個人哪來那么多閑情逸致呢?
奇怪的事情還不止于此。楊春對小上海的歷史文化、特色小吃以及樓堂會所興趣都不大,只對山水地貌情有獨鐘。可是在宋憲心里,小上海最沒看頭的就是山水。蘭江邊的那座橫山,因為有始建于元代的蘭蔭寺和不知名的古塔才吸引了些許游客,至于其他景色,則更是殊無意味。看來,江北來人的關(guān)注點著實有些與眾不同。
宋憲最在意的是,他已經(jīng)能確定,還有個人影游蕩在自己周圍。對方似乎就是碼頭上的某個人,也可能是鐵路飯店里那個莫名其妙的服務(wù)生。
究竟是什么人在盯自己的梢呢?這個疑問日夜困擾著宋憲,幾乎成了他心里唯一的掛礙。他大致能判斷出的是,那個身影一路跟蹤江北來人而來。既然如此,應(yīng)當是敵非友。
晚上在義烏會館看完戲,不管結(jié)束時多晚,宋憲都要去南門古城夜市吃一碗小餛飩。那個他經(jīng)常光顧的餛飩攤攤主依舊忙得不可開交,不是搟面皮就是做雞子粿餡兒,唯獨不多說一句話,仿佛把所有心事都深藏在心底。
宋憲感受到攤主也有著做特工的天賦,然而不是誰的天賦都能被開發(fā)利用的,倘若沒有這場戰(zhàn)爭,他也想過這種忙碌又安寧的日子。
自從那晚后,攤主給宋憲端上的雞子粿永遠都是完整不破的,里面的蔥花雞蛋餡緊密厚實,簡直挑不出一丁點毛病。即便如此,那張字條還是會在宋憲的腦海里浮現(xiàn)。謎團只要沒有揭曉,它就永遠抓著人的心不放。
后來有一次,宋憲付完錢離去的時候,攤主追了上來,將一張鈔票塞進宋憲口袋。
攤主說:“老板,這是找您的錢。”
宋憲意識到了什么,沒有當場將鈔票拿出來看,只是回家的腳步更加迅疾了。
之后,那個攤主連同他的餛飩攤子再也沒在宋憲視線里出現(xiàn)過。對此,宋憲心里的感想是:就連你平時早已司空見慣的人和事,也有可能在某一天變得莫名其妙。
攤主塞進他口袋里的是一張紙條,上面寫了很多看起來相互無關(guān)的字。宋憲腦海中條件反射似的浮現(xiàn)出一種密碼模式,緊接著,一句話出現(xiàn)在了眼前:日特川口實驗組來蘭,謹防身邊。
當初在上海,“打更人”給宋憲發(fā)行動指令用的就是此種密碼模式。可見餛飩攤攤主身份并不簡單,他究竟是什么人呢?眼下,宋憲至少可以確定,他是值得信賴的伙伴。
除了迷惑之外,宋憲心里還有莫名的興奮。
6
宋憲身邊的變化仍在發(fā)生。
就在宋憲幾乎要認為江北來人僅僅是個不務(wù)正業(yè)的白相人時,對方卻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心無旁騖的人。宋憲明白過來,瞬間完成身份轉(zhuǎn)變,這也是一名優(yōu)秀特工的特質(zhì)。
大雨初歇,宋憲撐著傘,步入黑虎巷深處的一間草屋。那是他與江北來人的秘密聯(lián)絡(luò)點。
一進門,宋憲就將手中的飯盒放在桌上。
“蘭溪牛肉面,嘗一嘗。”
楊春拿來兩只碗,將牛肉面分成兩份,然后將其中一只碗推到宋憲面前。
吃面的過程中,楊春顯得有些勉為其難,但他還是吃完了面,并將湯喝得干干凈凈。
吃完面,兩人會下幾盤棋,經(jīng)常是一下就花費掉整個下午的時光。窗外雨聲如江南絲竹輕柔,棋盤上的廝殺卻一次比一次驚心動魄。
回到住處,宋憲打開收音機。里頭傳來一個令人振奮的聲音:美軍杜立特行動大獲全勝,日本法西斯大本營遭受重創(chuàng),國際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的曙光已經(jīng)顯現(xiàn)。
窗外雨聲前所未有地令人激動。
7
宋憲明顯察覺到,近來身邊那道暗影更加活躍了,對方似乎也急切地要執(zhí)行一個任務(wù)。
這天下午,宋憲騎著車穿行在厚仁的老街。這個位于蘭溪城郊的小鎮(zhèn)讓他有種莫名的親近感。
大雨初歇,老街的青板路閃爍著斑駁日光,兩側(cè)樓房縫隙里橫生的野草向上伸展身軀,盡顯生命的強勁。因此,宋憲喜歡來厚仁老街送信,更喜歡在雨后來。
送完信,宋憲走進老街的小吃鋪里要了碗餛飩。沒一會兒,有個年輕女子走進店鋪,同樣要了碗餛飩。女子環(huán)顧四周,不打招呼就坐到了宋憲旁邊。宋憲看了對方一眼,心里有些異樣。此時店內(nèi)的食客就他們兩人,周圍的桌子都是空的,她為何非要跟自己擠在一起?
餛飩上來后,女子拿起醋瓶往碗里倒了點醋,之后將醋瓶放在離宋憲不遠的地方。隨后,女子迅速將餛飩吃完,起身離開,消失在門外。
宋憲心中疑惑,裝出倒醋的樣子拿起醋瓶,手指頓時觸到了醋瓶下面塞著的一團紙。宋憲將小紙團攥在手心,直到走出餛飩鋪子一段距離,看四下無人,才將手中的小紙團展開。上面寫著:范氏宗祠。
宋憲立即趕到范氏宗祠,推開宗祠大門,視線里有個背影。對方緩緩轉(zhuǎn)過身,正是先前那個年輕女子。
宋憲走上前,說道:“您好,請問您是?”
對方徑直說道:“我是貨真價實的江北來人。”
那一瞬間,宋憲驚訝得險些喊出來。
宋憲稍做鎮(zhèn)定,笑了笑說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對方也是一笑,說:“那你肯定知道上海的‘打更人’吧。”
接著,對方說出那句熟悉的話:“來到上海,該看戲看戲,該白相白相。”
下一秒,宋憲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對方走過來,向宋憲伸出了手,他不受控制地伸手過去與之相握。眼前這個人的身份已經(jīng)不容置疑。
江北來人說道:“江北來人沒有在江岸與你見面,你當時一定覺得很反常吧。”
宋憲點點頭,說:“確實如此。不過世上反常的事情又豈止一件,所以不足為怪。”
江北來人說:“敵人總是無孔不入的,有時候還會捷足先登。”
自此,宋憲回想起楊春第一次去自己住處看見收音機時,目光里露出的寒意。回想起那個眼神,宋憲此時才明白過來,那分明是泄露出了什么。
一張看不見的網(wǎng)正朝自己張開,自己卻渾然未覺。真相大白時,宋憲倒吸了一口涼氣。
“還不知道怎么稱呼你。”
江北來人笑笑說:“做我們這一行的,名字并不那么重要,你記住我是貨真價實的江北來人就行了。”
宋憲問道:“那之前來我身邊的楊春到底是什么人?其實我早就認識他,他是我在南京洪公祠特訓(xùn)班的同學(xué),當時還得到過毛人鳳的接見。但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什么身份。”
江北來人又笑了笑,說:“你恐怕從未搞清楚過他到底是什么人。”
說完,她將一份絕密人物檔案交給宋憲。宋憲在第一頁看到了楊春的證件照,同時在照片下面看到另一個名字:服部雄二。
宋憲瞬間呆住了。
“怎么會這樣呢?”
江北來人說道:“我們不得不佩服敵人的偽裝能力,他們可以像冬眠的蛇那樣蟄伏很久,而且不露聲色。這就是他們最可怕的地方。”
即便難以置信,宋憲也很清楚,眼前看到的不容置疑。他苦笑著說:“你知道嗎?在洪公祠特訓(xùn)班的時候,我們被要求三個人一組相互監(jiān)督,一旦有嫌疑就會被立即清理。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混進去的。”
江北來人反問道:“那么你又是如何混進去的呢?”末了又加了句,“做這行的,誰沒有點瞞天過海的本事?”
真實姓名被揭曉后,楊春,也就是服部雄二的真實身份跟著被揭曉。他是川口實驗組的負責人,該實驗組由日本華樂派遣軍司令部組建,主要負責深入中國軍隊控制區(qū)執(zhí)行各類任務(wù)。
由于日本本土遭到美軍杜立特航空中隊轟炸,華東日軍調(diào)整了戰(zhàn)略部署,決定一舉摧毀浙江境內(nèi)的盟軍機場,同時進一步打通浙贛鐵路,為此,他們抽調(diào)了10萬日軍進犯浙江。中國第三戰(zhàn)區(qū)在浙江境內(nèi)集結(jié)了30萬兵力迎戰(zhàn)日軍,中日浙贛會戰(zhàn)一觸即發(fā)!
日軍最主要的目標就是攻占錢塘江上游那座連接浙、皖、贛、閩四省的千年古城衢州。而蘭溪位于蘭江、衢江、金華江三江交匯處,是衢州的東北門戶,也是浙贛鐵路和錢塘江水路運輸?shù)难屎聿课弧H哲娺M攻衢州的過程中,一定會在蘭溪地區(qū)遭到中國軍隊的強烈抵抗,為了配合日軍行動,川口實驗組的特工已經(jīng)潛入蘭溪,準備實施一系列破壞行動。
宋憲說道:“他敢孤軍深入,我們也可以馬上干掉他。”
江北來人卻搖了搖頭,說:“我們目前還不知道川口實驗組的其他成員潛伏在什么地方,所以不能貿(mào)然采取行動。”
關(guān)于下一步該怎么做,江北來人只說了“不露聲色”四個字。
“他們既然想釣魚,我們就先陪他們放長線。只有把潛伏的老鼠一網(wǎng)打盡,才能徹底破壞敵人的計劃。”
分別的時候,他們的手再次相握。宋憲總算感受到了踏實。
8
大雨席卷這個浙中小城的時候,宋憲又一次拎著飯盒步入黑虎巷深處。
看到擺上桌的又是牛肉面,楊春笑著說:“這個城市沒別的小吃了嗎?”
宋憲將面條倒進碗里,說道:“它最有這個城市的味道。”
就算內(nèi)心不喜歡,楊春還是會將面湯喝干凈。
“還沒吃習(xí)慣呢?”
宋憲大有深意地看了楊春一眼,也準確捕捉到了他眼神里的慌亂。
楊春嘴上卻說:“味道好得很。”
放下筷子,楊春終于將任務(wù)說了出來。
近期,日軍華東特務(wù)組織川口實驗組將秘密運送一批生化武器,到時會經(jīng)過蘭江南岸。他們要做的是帶領(lǐng)忠義救國軍奮勇隊前往蘭江南岸設(shè)伏,徹底粉碎侵略者的陰謀。
布置任務(wù)的時候,楊春臉上毫無波瀾,但宋憲還是捕捉到了他眼睛里的些許光亮。這是同行間微妙的感應(yīng)。
宋憲已經(jīng)吃完了面,他慢慢喝著碗里的湯,問:“為什么不直接通知當?shù)氐能婈犇兀俊?/p>
楊春說:“你要知道,敵人是無孔不入的。所以有些事情只能秘密進行。”
“說得對。”
從黑虎巷離開,宋憲回頭望了一眼大雨中迷蒙的巷子。他不知道此刻楊春仍然站在門后,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笑容在雨幕中又顯得有些陰冷。宋憲的視線里,一叢凌霄花在風(fēng)雨中仍然展開花瓣,就像一個不肯屈服的戰(zhàn)士。
這一天夜幕剛降臨的時候,有兩組電波分別劃過夜空,一項緊鑼密鼓的行動開始了。
蘭溪郊外的槍聲一直響到了凌晨,許多人被驚醒,慌慌張張地穿好衣服跑到外面。他們以為日軍已經(jīng)打到了家門口,然而城內(nèi)異常平靜,沒有任何軍隊進犯的跡象。那些激烈的響聲又被認為是雷神敲出的司磬之音,于是人們放下心,各回各家,重新進入夢鄉(xiāng)。
第二天,游埠老街上喝早茶的人們在報紙上看到一則令人振奮的消息:蘭溪對敵斗爭取得重大勝利,忠義救國軍奮勇隊聯(lián)合中共浙西特委游擊隊全殲日特川口實驗組。
宋憲也參與了那場圍剿行動。當初擊斃影機關(guān)兩任領(lǐng)導(dǎo)人的手槍再次發(fā)出怒吼聲,消滅了川口實驗組的許多敵人。
行動結(jié)束后,宋憲迅速隱入夜色中。勝利到來前,他必須隱藏身份,這是冰冷的紀律,亦是光榮的使命。
至此,宋憲確信自己的對手再也坐不住了。
9
敲門聲響起的前一刻,楊春正氣急敗壞地把一張報紙揉成團丟進雨中。報紙落在積水里緩緩舒展開,上面有幾個字顯現(xiàn)出來:全殲日特川口實驗組。
楊春下意識去抓槍,直到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他才松開手。他沒發(fā)覺自己額前已經(jīng)沁出了汗珠。
一見面,楊春皺起眉頭:“怎么不打招呼就來啊?”
宋憲聳了聳肩,說:“臨時決定的。”說完,將食盒放在桌上。
楊春依舊皺著眉頭,將宋憲讓進屋,說:“規(guī)矩還是要遵守。”
宋憲說道:“肯定不會有下次了。”
楊春異樣地看了他一眼。
食盒打開后,楊春卻愣住了,指著里頭問道:“這是什么東西啊?”
作為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人,宋憲清晰地感受到了對方話里的掩飾以及言不由衷。
宋憲笑了笑說:“這個是日本的壽司,也是日本最有代表性的美食。你之前沒見過嗎?”
楊春搖搖頭:“我怎么會見過這個呢?”其實他的心已難以平靜。
來黑虎巷之前,在橫山的古塔下,宋憲跟江北來人又見了面。對方向他下達了最新指令,內(nèi)容只有三個字:收網(wǎng)吧。
這次碰面,兩個人都悶頭進食。屋內(nèi)氣氛就像外面的梅雨天一樣,壓抑又別扭。
吃完壽司,楊春兩手一攤。
“日本的玩意兒味道真不怎么樣啊。”
宋憲笑道:“那你還吃了那么多。”
“是嗎?可能餓了的緣故吧。”
他們照例一起下棋。棋盤上,每次開局,楊春都攻勢兇猛,拿著棋子的手看起來穩(wěn)操勝券。到了后面,他看似凌厲的攻勢都被宋憲一一化解,最后敗下陣來。
楊春無奈地說:“我還是沒能笑到最后。”
宋憲說:“干我們這行的,結(jié)果永遠比過程更重要。”
新開的一盤棋還沒下完,楊春卻說:“我又輸了。”
說完,楊春起身走向里屋。宋憲的目光望向茶幾上那盤沒有下完的棋局。
楊春即將走進里屋時,身后突然響起《軍艦行進曲》的哼唱聲,他的身子明顯一震,又迅速恢復(fù)正常。
宋憲笑了,狐貍尾巴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露出來。楊春緩緩轉(zhuǎn)過身,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自己。那一刻,他明白,自己再也沒機會舉起槍。
楊春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我沒想到,我們的計劃如此輕易地失敗了。”
“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做我們這一行需要步步為營,最忌諱的就是自作聰明。當年你煞費苦心混入特訓(xùn)班,卻沒堅持到畢業(yè),也就錯過了最重要的知識。”
宋憲還未扣動扳機,楊春已將一顆毒丸塞進嘴里。幾秒鐘后,他蜷縮在地上,成了一具尸體。宋憲仍然對倒在地上的楊春扣動了扳機,在他看來,有些罪責不是死亡就能逃脫的。
那天的雨下得格外大,以至于誰也沒聽見黑虎巷深處的一聲槍響。雨過天晴之后,黑虎巷口的墻面上開出了一叢凌霄花,在陽光映照下如烈火般怒放。
在楊春隨身的物品里,宋憲找到一份情報。破譯之后,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四個字:江北有雨。
結(jié)合之前的情報,他們推斷出,川口實驗組表面上是從蘭江南岸運送生化武器,真實的意圖則是將蘭溪城內(nèi)的中國守軍調(diào)虎離山,從而最大限度為日軍天狼師團圍攻衢州減輕阻礙。
天狼師團被日軍大本營吹噓為侵華戰(zhàn)場上的“急先鋒”,師團長酒井中將畢業(yè)于日本陸軍士官學(xué)校,在日軍內(nèi)部有“虎將”之稱。天狼師團所到之處皆實行“三光政策”,對中國人民犯下了罄竹難書的罪行。
之后,在中共浙西特委號召下,蘭溪境內(nèi)的忠義救國軍奮勇隊連同城內(nèi)警察、憲兵以及保安團執(zhí)行了同一個任務(wù):換上守備部隊的軍裝趕到蘭江南岸集結(jié)。蘭溪守軍則趁機開赴蘭江北岸布防。戰(zhàn)士們在日軍天狼師團必經(jīng)之路埋設(shè)了地雷陣,等待侵略者踏入生死門。
江北的爆炸聲響起時,臨江小樓里,宋憲剛好端起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視線里只有一小團如火柴劃出的火焰,卻向他傳遞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罪行累累的日軍天狼師團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
宋憲明白,江對岸只是個小小的勝利,但是許多個小小的勝利匯聚到一塊兒,終將實現(xiàn)一個偉大的勝利。
10
任務(wù)結(jié)束后,江北來人迅速消失在了宋憲的視線里。他們都清楚,自己的使命并不會就此結(jié)束,因此沒有任何留戀。
1946年,抗戰(zhàn)勝利的歡呼聲還未消失,反動派圖謀內(nèi)戰(zhàn)的陰云已經(jīng)密布天空。
蘭溪水闕門天仙閣中,宋憲站在一面石碑前,注視著碑上“抗戰(zhàn)陣亡將士紀念碑”幾個大字,默默緬懷著革命戰(zhàn)友。
抗戰(zhàn)勝利后,宋憲原本打算轉(zhuǎn)戰(zhàn)工業(yè),積極投身到建設(shè)祖國的浪潮中去。即便組織尚未公開自己的身份,他也毫不在意,很多革命戰(zhàn)友一生都默默無聞,自己能看到勝利的時刻,已經(jīng)心滿意足。
不久前,在鐵路飯店的一間套房里,宋憲再次接到組織的指令:即刻赴中原解放區(qū)前線報到。抗戰(zhàn)勝利了,本來大家可以一塊兒投身到建設(shè)祖國的事業(yè)中,反動派非要一意孤行破壞和平,那代表人民的政權(quán)就奉陪到底了。
轉(zhuǎn)過身,宋憲看見江北來人就站在另一邊。擦肩而過時,他們誰都沒說話,只沖對方微笑點頭,然后腳步堅定地奔赴自己的戰(zhàn)場。
他們都明白,革命同志之間,這是最好的相逢,同樣是最好的告別。
如此,誰也沒有留下遺憾。
責任編輯 李 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