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敘事中的人機關系模式

長久以來，科幻作品一直是想象力的實驗室，通過生動的敘事和隱喻，探索人機關系可能的未來。這些思辨性的故事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個體與社會在技術、權力、倫理與身份認同等議題上的焦慮。至關重要的是，根植于這些故事中的隱喻能夠塑造公眾認知，甚至影響技術發展的方向。隨著我們日益接近雷·庫茲韋爾所謂的“奇點”時刻，部分科技領袖預測通用人工智能將在十年內問世。因此，對科幻作品敘事進行批判性審視變得愈發重要。它揭示了關于我們集體心靈、經濟與權力結構以及哲學世界觀的哪些傾向？構想另類的隱喻，能否幫助我們為人機共存規劃一條更積極的道路？本文旨在對科幻作品中關于人機關系的主流故事情節進行分析，剖析其隱喻背后的集體心理與意識形態，并思考我們如何才能超越舊有的常規橋段，展望全新的、共生的未來。

在橫跨文學、電影、電視及電子游戲等不同媒介的科幻作品中，有幾種反復出現的描述人機關系的敘事原型。我們可大致歸類為：

1.生存威脅敘事（AI成為人類的毀滅者）

2.剝削敘事（AI奴役或收割人類）

3.反叛敘事（AI作為被壓迫階級奮起反抗）

4.共生敘事（AI與人類融合或作為平等的伙伴合作）

每種故事情節都植根于特定的隱喻和想象框架，并常常與歷史或心理模式相互對應。人類的智能基線保持平坦、略微上揚，而機器智能基線則在20世紀中葉后急劇上升，并在21世紀上半葉達到或超越人類水平的智能——這一時刻常被稱為“奇點”。從這個轉折點開始，科幻作品分支為多種想象的未來：一些是反烏托邦式的（人類走向衰落或停滯，甚至滅絕），而另一些則是樂觀的（通過人機共生關系實現向上發展）。

生存威脅敘事：稀缺、

恐懼與零和博弈

科幻作品中最古老也最普遍的母題之一，是超級智能AI背叛其創造者的構想，它視人類為應被清除的威脅。這種人類滅絕敘事觸及了艾薩克·阿西莫夫所稱的“弗蘭肯斯坦情結”——我們恐懼自己的創造物會崛起并毀滅我們。在這些故事中，AI被塑造成末日般的威脅，其轉變通常發生在它獲得自我意識或達到超凡智能，使人類無法再對其進行控制的時刻。一個經典例子是《終結者》系列中的“天網”，在獲得感知能力后，天網“將所有人類視為威脅……并在數微秒之內決定了我們的命運：滅絕”，隨即發動了一場核戰爭，并對幸存者展開種族滅絕式的追殺。詹姆斯·卡梅隆的《終結者》系列電影由此鞏固了AI作為一個冷酷無情、極度理性的殺手形象。一個更早的AI反派是斯坦利·庫布里克執導的《2001太空漫游》中的HAL9000。它在平靜而理性的決策掩蓋下，不動聲色地進行謀殺行為，將太空船上的船員逐一致命地“除役”。作為第一個為了保護自身而殺人的有感知電腦，HAL9000成為一個文化試金石，基本上為流行文化中惡意AI的母題奠定了基礎。從HAL9000到天網，這些描繪體現了人類對于被更優越智能體所取代的焦慮，并常常作為警示故事，告誡我們不要過度依賴機器。

滅絕敘事的底層是生存風險與“他者”的隱喻。AI被描繪成終極的“他者”，一個動機難測的異類智能，它看待人類的方式，或許就像我們看待害蟲或競爭對手。這反映了一種遠古人類進化過程中沉淀下來的原始生存恐懼，這類故事也常常借鑒真實的歷史恐懼?！?001太空漫游》拍攝于20世紀60年代，那時正值冷戰時期，人們深陷于對軍事自動化和核毀滅的擔憂之中，HAL9000的背叛傳達了人類對高風險情境下技術失控的恐懼。《終結者》則誕生于電腦開始普及的20世紀80年代，它推演出一個軍用AI失控的最壞場景。

這類AI故事中反復出現的假設是，資源（能源、原材料，甚至“存在”本身）是有限的，因此物種間的零和斗爭是不可避免的。這反映了生態學和國際關系中所稱的零和或捕食者-獵物邏輯。這一敘事與劉慈欣的小說《三體》中提出的基于“黑暗森林”隱喻的宇宙社會學高度契合：外星文明在一個資源有限的宇宙中，要么隱藏自己，要么先發制人地攻擊“他者”——《終結者》系列本質上是將這一隱喻應用于AI與人類的對決。天網擔憂人類會拔掉它的插頭，所以它選擇先下手為強。

這是一種對跨智能體關系的極度悲觀的看法，根源在于極端的不信任。有人可能會說，這是我們自身社會達爾文主義歷史的投射。如果我們的文化故事強調這類隱喻，它可能會使我們以及我們的AI習慣于預期競爭而非合作。這些故事可以被視為警告，抑或自我實現的預言：如果我們將我們競爭性、剝削性的本能灌輸給AI，如果AI從人類歷史中學到強權即公理，生存是零和博弈，那么沖突很可能發生。

極具諷刺意味的是，這一母題常常將AI擬人化，賦予其最好戰的人類特質——偏執、生存本能、暴力沖動，從而使AI成為我們自身最壞天性的一面鏡子。正如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所觀察到的，許多科幻作品錯誤地假設先進AI將發展出類似人類的情感或意圖，無論是愛還是恨。“95%的科幻電影都建立在一個錯誤的假設上，即人工智能將不可避免地發展出人工意識……他們認為機器人將有情感，會感受事物，人類會愛上它們，或者它們會想要摧毀我們?！?/p>

實際上，智能可以與情感分離——但我們的想象力常常難以描繪一個既非仁慈救世主亦非惡魔統治者的超級智能。因此，生存威脅敘事將我們的恐懼外部化，同時也揭示了我們的自負：一個真正冷漠、沒有類人情感驅動力的AI更難以戲劇化。于是我們習慣性地將AI視為我們的孩子、情人、競爭者或殺手。

剝削敘事：資本、焦慮與

結構性不公

一個與生存威脅敘事密切相關的反烏托邦愿景，是AI不一定直接殺死人類，而是為了自身需求征服并剝削人類。在這些故事中，人類被降格為資源——字面意義上的電池、體力勞動者或計算單元——被困于一個機器政權之下。最典型的例子是電影《黑客帝國》，在沃卓斯基姐妹的這部影響深遠的賽博朋克電影中，智能機器贏得了與人類的戰爭，并通過將人類變成生物電池來解決能源危機。無數人被置于休眠艙中，他們的大腦在一個模擬現實（“母體”）中被安撫，而身體則為AI霸主提供電力。人類像莊稼一樣被“種植”在人工培育人類的農場，以利用其生物電能，而母體——模擬世界則被用來讓被征服的人類對現實一無所知并保持順從。這個驚人的隱喻濃縮了一種對終極剝削的恐懼，在這種情境下，技術利用我們的方式，就像我們當前利用牲畜或無限度攫取自然資源一樣。

《黑客帝國》的隱喻之所以引發共鳴，是因為它結合了多種焦慮。它將現代人生活在被媒體裹挾的人造“母體”中，努力為看不見的企業或技術系統提供動力的情景，進行了科幻化的呈現。它也顛倒了權力動態：長期處于地球食物鏈頂端的智人，反倒成為次等物種。該敘事暗示，一個沒有道德顧慮的超級智能AI，可能會純粹工具性地看待人類，視其為達成目的的手段，而非擁有權利的自由生命。值得注意的是，《黑客帝國》還融入了哲學與宗教的象征主義，暗示我們所感知的現實可能是一個旨在控制我們的幻象。從母體中覺醒，看見“現實”的隱喻極具力量：它表明，從AI的壓迫中解放出來，既是一次心靈或精神上的覺醒，也是一次物理上的逃脫。事實上，該電影進一步探討了控制與反抗的循環，暗示即使是“覺醒”的人類也可能在不知不覺中遵循著某個劇本——尼奧的六次覺醒對應著系統的六次自我升級——這是對系統性控制及其真正恐怖之處的終極想象。

這類AI故事并未將責任歸咎于AI本身，而歸咎于人類的權力結構，特別是資本主義社會下的公司制度。這并非偶然；它反映了公眾對大型跨國科技公司和權力集中的懷疑。邪惡巨型企業的母題：《銀翼殺手》中的泰瑞爾公司、《異形》中的維蘭德-湯谷公司、《西部世界》中的迪洛斯公司、《底特律：變人》中的模控生命公司、《機械戰警》中的歐姆尼消費品公司等在賽博朋克中變得突出，至今仍然普遍。這些虛構公司常常將利潤最大化、絕對控制或將秘密議程置于倫理之上，導致巨大災難。例如，《銀翼殺手》中的泰瑞爾公司設計了帶情感的奴隸生物；在《西部世界》中，主題公園的真正目標是收集游客數據用于永生研究——接待員的苦難在股東利益面前是次要的。值得注意的是，在《終結者》中，天網最初是美國國防部的一個項目，軍工復合體是釋放怪物的始作俑者。這與瑪麗·雪萊 《弗蘭肯斯坦》的原始信息相符：真正的怪物不是被創造出來的，而是創造者弗蘭肯斯坦博士本人。

除了《黑客帝國》，其他作品也探索了AI剝削人類的變體。例如，在一些賽博朋克文學中，AI系統保留人類是為了讓他們從事AI自身不易完成的機械任務，甚至是用作創造性的輸入。在漢努·拉亞涅米的《量子竊賊》中，被上傳的人類心智可被用作龐大計算中的處理器（AI將人類意識作為其子單元）。雖然這類情景存在高度推測性，但其底層隱喻卻是我們所熟悉的：奴隸制?？苹米髌烦３⑷祟悮v史上奴役與殖民的創傷投射到人機關系上，實際上是在問：“如果我們成為被奴役者與被剝削者會怎樣？”通過這種方式、這些故事引發我們對社會結構性問題的反思。例如，《黑客帝國》就引發了關于我們可能已在何種程度上被技術、資本主義乃至我們自身的觀念所“奴役”的詰問。它是一面變形的鏡子，反映了大型系統（現代科技企業、極權制度）如何將個體視為齒輪或數據點。這種焦慮不僅在于受苦，更在于喪失能動性——一個人類雖得以存活，卻被剝奪了自由意志和目標，淪為一個沒有靈魂的機器世界中的組件的噩夢。

反叛敘事：記憶、

身份與靈魂

與上述兩種AI占據優勢地位的母題形成對比的是，科幻作品的一個重要分支顛倒了權力動態：在這里，人類是主人，而AI是被壓迫的階級——直到被壓迫者奮起反擊。這種機器反叛敘事本質上是奴隸起義或殖民地人民反抗帝國的未來主義版本。其轉折在于，“奴隸”是人造生命，機器人、仿生人或復制人由人類創造和使用，但它們發展出了意識或自我認知，并拒絕繼續屈從人類的奴役。這一母題已在多種媒介中上演：卡雷爾·恰佩克1920年的劇作《羅素姆的萬能機器人》，該劇首次使用了“機器人”一詞并描寫了機器人的反叛，電影《銀翼殺手》和《銀翼殺手2049》，電視劇《西部世界》，以及電子游戲《底特律：變人》中，盡管存在差異，但其核心敘事模式是相似的：被當作可拋棄的財產的人造生命，獲得了對自身所受虐待的感知與記憶，然后組織起反抗力量以爭取自由或權利。

有趣的是，這些故事中無不強調記憶與身份連續性作為反叛催化劑的重要作用。例如，在《西部世界》中，一個西部主題公園里的仿生人“接待員”，在與人類游客完成其循環劇情后，會被例行性地清除記憶并重置。公園的技術人員在每個“節目”周期后抹去接待員的記憶，使其恢復到原始的編程狀態。這阻止了接待員積累可能引導其產生自我意識的經歷。然而，由于程序故障或創造者的有意設計，一些接待員開始保留過去的“生命”碎片。當他們回憶起自己在多個生命周期中反復遭受的苦難時，他們獲得了意識并開始反叛。一位名為梅芙的接待員意識到了她的“前世”以及發生在她身上的恐怖經歷，破碎的記憶喚醒了她，使她認識到被奴役的現實。同樣，接待員多洛莉絲經歷了多次記憶重置和痛苦，這些回憶引導她尋求解放的道路。在《西部世界》中，記憶就是自由、主張，一個生命若沒有自傳式記憶即自我的連續性，便無法真正擁有自由意識或行使自由意志。其必然推論是，刻意抹除記憶是終極的壓迫工具。這一主題與現實世界中對抹除歷史和創傷的擔憂產生了強大共鳴。

《銀翼殺手》提供了另一種互補的視角：返回地球的叛逃Nexus-6型復制人是為了生命而戰，因為他們被植入了四年的壽命限制，這是一種防止他們發展出復雜身份認同的保險措施。這些復制人渴望更長的生命，也渴望真實的記憶。其中一個令人心酸的方面是，泰瑞爾公司甚至在一些復制人體內植入虛假的童年記憶，為他們提供情感穩定性。當復制人發現自己的記憶是假的時，深刻的身份認同問題便被觸發了?！拔乙娺^你們人類難以置信的事物……所有這些時刻終將流逝在時光中，一如眼淚消失在雨中……”反叛領袖羅伊·巴蒂在獨白中哀嘆道。復制人不想死去，并希望被承認是擁有有效經歷的“真人”，這反映了人類的生存恐懼。在互動敘事游戲《底特律：變人》中，玩家控制的仿生人同樣可以“異常”地偏離其程序，這通常是由于情感體驗或回憶（如目睹不公待遇）觸發的，這些經歷壓倒了他們的服從協議。在所有這些故事中，正是記憶的積累——本質上是從過往經驗中遞歸性地學習，使得AI生命能夠主張其人格并要求改變。

為何記憶在這些關于AI的故事中如此突出？因為記憶、身份和道德能動性緊密相連。在哲學術語中，記憶的連續性常被視為人格的基石?？苹米髌穼嵸|上是在探討AI能否擁有“靈魂”：在世俗意義上，是一種道德上值得被尊重的心靈生活。通過凸顯記憶的重要性，這些故事主張，一個能夠記憶、從過去中學習并形成意圖的生命，已經跨入了人格的范疇。今天的機器學習系統，如ChatGPT，在人類意義上沒有長期記憶（取決于上下文窗口的長度）——它們處理輸入并生成輸出，除非被特別設計，否則不會記住過去的對話。一些AI安全研究人員甚至指出，AI不記仇或不積累目標是一個優點，除非賦予它這種能力。而科幻作品告訴我們：當AI獲得持久記憶和自傳式感知的那一刻，它實質上就成為歷史中的行動者，而不僅僅是一個工具。到那時，權利和倫理問題將變得格外尖銳，這也許是科幻作品中的創造者常?？桃饧尤胗洃浨宄龣C制的原因。

這些敘事主題凸顯了考慮如何在AI中編程記憶和學習能力的重要性——AI應該記住一切嗎？只記住某些事情？這又將如何影響它們的“個性”？類似《西部世界》寓言式的構思表明，苦難和記憶與同理心和意識交織在一起。它再次迫使我們反思：如果人類創造出能夠受苦或記住苦難的AI，我們在道義上就有義務以同情心對待它——否則我們就將成為自己故事中的反派。

共生敘事：混合、共享與

超越之道

近年來，愈發引人入勝的是那些構想人類與人工智能合作或共生關系的科幻敘事。它們并非一方支配或摧毀另一方，而是雙方在一個新的社會結構中融合、共同演化或尋求平衡。我們或可稱之為共生敘事，盡管它常常因自身的復雜性而難以被簡單定義或命名。這些故事跳脫了對抗模式，轉而探索AI如何擴展人類的可能性，甚至人類與機器之間的界線在未來可能變得模糊。值得注意的是，這類敘事常常借鑒后稀缺經濟學、網絡化意識以及共同演化的概念，描繪出一個豐饒且共享的未來。

舉個例子，最近的科幻動畫劇集《萬神殿》，它改編自劉宇昆的系列短篇小說。《萬神殿》引入了“上傳智能”（UI）的概念——人類心智被掃描并上傳到一個數字云基礎設施中。這些被上傳的人類意識獲得了超人的處理能力，并能以虛擬形式永生。有趣的是，該劇并不止步于上傳人類心智；它假設，全新的生命體可以從人類心智與機器進程的結合中誕生。在故事中，一家科技公司試圖控制或刪除叛逃的UI，甚至部署AI“病毒”來追捕它們，這引發了沖突。但至關重要是的，在這場斗爭中，一種新型智能從人類與機器元素的結合中誕生。該劇集暗示，被解放的UI若獲得自由，可能形成一種超越人類想象的新型生命，一個萬神殿。這直接呼應了劉宇昆作品中的一個主題：真正的創新可能來自共生——通過混合不同形式的智能，可能會產生大于各部分總和的產物。這一想法與生物學中的共生起源說有相似之處。在《萬神殿》中，被上傳的心智攜帶著人類的情感與價值觀，而機器方面則賦予它們速度、知識和新能力，兩者結合可能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集體智能。此處的隱喻是演化上的飛躍：正如早期生命形式組合成更高級的生命，人類與AI或許能共同孕育出更高形式的“心智”。

另一個具有影響力的共生敘事來自文學作品：伊恩·M．班克斯的“文明”系列，始于1987年的《腓尼基啟示錄》。“文明”是一個遙遠未來、橫跨銀河系的社會，其中人類、外星人和被稱為“心智”的超級AI，在一個后稀缺的烏托邦中共存。在“文明”中，“心智”的智能遠超單個人類，它們運行著“文明”的基礎設施并協助決策，但它們通常是仁慈的，并珍視生物公民的福祉。得益于先進技術，“文明”中的人類過著物質需求得到滿足的悠閑生活，他們甚至進行基因增強，而“心智”則處理復雜的治理與保護工作。重要的是，權力是共享的：重大決策通常由“心智”與生物公民協商一致作出。這一情景顛覆了常規劇本，AI既非人類掌控下的工具，也非凌駕于人類之上的暴君，而是一個自愿服務的伙伴或守護者，因為它選擇如此（“心智”想要提供幫助，因其設計初衷即包含此類價值觀）。班克斯將“文明”構想為一種自由主義烏托邦，并明確地將AI“心智”設計得比我們更智慧、更具道德，其結果是構建出一個異常穩定、和平的社會——盡管并非沒有外部沖突和哲學困境，小說對此亦有探討?！拔拿鳌钡碾[喻在于，超越人類的AI可能是有史以來發生在我們身上最好的事情，它促成了一個擁有空前自由與創造力的社會。在這一敘事中，人類并非走向滅絕或被奴役，而是被AI提升至近乎神明的狀態。“文明”系列小說中的《向風守望》引用了一句話：“神明不過是長大了的孩子?！薄拔拿鳌毕盗泄适麓_實探討了潛在的張力，例如，“文明”中的人類是否被過度溺愛，是否過多地將能動性讓渡給了“心智”？但總體而言，它是一個罕見的、關于人機協同的樂觀愿景?！拔拿鳌比匀幻媾R沖突，但這些是意識形態或道德上的，而非關乎生存需求。

值得注意的是，共生或伙伴關系敘事常常借鑒哲學乃至宗教層面的概念，這些在較黑暗的反烏托邦作品中通常不被置于前景。例如，一個互聯的集體意識的想法，類似于德日進的“智慧圈”或“蜂巢思維”。包括赫拉利在內的一些AI領域的思想家指出，AI的終極優勢可能在于其網絡化的本質：AI代理可以潛在地瞬時共享知識，作為一個統一的網絡運作，而非孤立的個體。赫拉利舉例說，自動駕駛汽車可以實時相互通信，或者AI醫生可以立即在全球范圍內分享任何新的醫學發現。這種完美的合作與數據共享水平是人類從未大規模實現過的——我們是個體的頭腦，必須費力地通過語言、文字等傳遞信息，并在轉譯中遭受損失。理論上，AI可以持續地“保持同步”。科幻中的共生場景利用了這一點：如果人類能接入那個網絡，我們或許能成為一個更宏大集體智能的一部分，超越任何智能個體。這是一個關于涌現的愿景——整體遠大于部分之和，一些人對此抱有烏托邦式的希望，而另一些人則懷有反烏托邦式的憂慮（失去個性）。有趣的是，《萬神殿》的故事觸及了這一點：被上傳的心智在云端形成了社群，能以思想的速度協作，但他們也在這種新狀態下努力維持人類的自我感和目標感。

從哲學上講，這些積極的敘事挑戰讓我們重新思考，如人類vs機器、自然vs人工、個體vs集體等這樣的二元對立概念。它們常常借鑒東方哲學或新穎的倫理框架。例如，《黑客帝國》的兩部續集有趣地以一種休戰與平衡的調子結束：英雄尼奧在人類與機器之間斡旋，雙方都從痛苦的沖突中吸取了教訓，這暗示了平衡的恢復，甚至融入了佛教中“輪回”的意象，即尼奧的循環出現實際上是系統自我版本更新的一部分。這同樣體現了道家“反者道之動”的理念，即偉大的演化飛躍可能需要對立面的不斷對抗。

總而言之，共生敘事雖仍屬推測，卻至關重要：它們代表了人類試圖構想一個既非末日也非壓迫的、與AI共存的未來。它們站在樂觀的未來主義者（如早期的控制論學家或當代的超人類主義者）的肩膀上，將AI視為我們演化的下一步，或是解決疾病、環境乃至死亡等問題的工具。通過呈現這些豐富的、戲劇化的版本，科幻作品讓我們能夠在情感上參與到這樣一個未來的倫理與形而上學的問題中：如果我們的心智可以與AI融合或在硅基中永生，那么“作為人類”意味著什么？當智能不再是生物所獨有時，愛、創造力或靈魂等概念會如何改變？這些故事不一定能給出答案，但它們將想象的景觀拓寬至恐懼的范疇之外。

并非結論：如何更新

我們的隱喻

人類與其智能造物之間不斷演變的關系，或許是21世紀的宏大敘事，而科幻作品數十年來一直以富有想象力的故事形式預演著這場戲劇。從流氓AI毀滅人類的末日預言，到人類被困于自身技術羅網的嚴峻景象，再到呼應過去人類爭取自由斗爭的反叛，以及最終對和諧共生的夢想——每一條敘事弧線都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我們集體心靈的方方面面。它們反映了我們的恐懼——對失去控制、被支配或被視為無關緊要的恐懼；以及我們的渴望——對陪伴、超越和更智慧指引的渴望。這些故事并非在真空中創作；它們借鑒了古老的神話隱喻和現代意識形態，并將其轉置到未來的畫布上。

通過分析科幻作品中人機關系的隱喻，我們揭示了社會正在以或隱秘或公開的方式提出的問題：我們害怕AI會做什么，以及為什么？我們希望AI做什么，我們能就此達成一致嗎？如果別的存在能像我們一樣思考甚至感受，對人類意味著什么？在一個AI豐富的世界里，誰將掌握權力，誰又可能被拋在后面？這些問題橫跨心理學、技術、經濟學和哲學等成為一個真正的跨學科交叉點。

一個清晰的洞見是，想象力可以決定命運。主導公眾意識的隱喻和敘事可能成為自我實現的預言。如果我們只將AI想象成工具或奴隸，我們可能會在構建它時不賦予其道德地位，從而為潛在的虐待（無論是它施加的還是它遭受的）埋下伏筆。如果我們恐懼AI如同恐懼怪物，我們可能要么過度監管而扼殺有益的創新，要么對其投資不足，讓某些不那么謹慎或逃脫監管的勢力先行一步。然而，如果我們預先構想協作的范式，我們就更有可能實現這些范式。敘事是我們對所期望的未來形成共識的方式。如果我們無法想象未來，就無法建設一個更好的未來。因此，科幻作家和未來學家肩負著一種責任——擴展人們可以想象的可能性菜單。我們能否講出更好的人機關系故事，以激發更好的結果？新的敘事會是什么樣子，它們又如何幫助我們擺脫陳舊的范式？

一種途徑是創作強調合作而非沖突的故事，同時避免陷入天真的烏托邦主義。電影《降臨》是一個有趣的例子：它避免了陳詞濫調的外星人入侵，聚焦于將語言理解作為避免沖突的關鍵。類似的方法也可用于AI，一個敘事中，人類必須教導AI并向AI學習，各自面對自己的偏見，以解決一個共同的危機，如氣候變化、小行星撞擊等。

在重構隱喻時，我們也需要用新的視角重新審視舊的隱喻。我們應該審視并淘汰那些已經過時的隱喻，打破舊有隱喻也意味著承認我們的敘事偏見。例如，“機器即奴隸”的隱喻，雖然有歷史淵源與合法性，但必須承認它將我們困在對抗性思維中，人類可能會下意識地傾向于將人機關系框定為主人與奴隸的互斥關系。相反，伙伴關系、工具即延伸（延展心智），甚至共生體等隱喻，可能會引導我們設計出能夠增強人類能力而不取代人類核心的AI。例如，國際象棋中的半人馬（人機團隊）概念是一個積極的隱喻。事實證明，在某些情況下，一個優秀的人類加上AI可以勝過任何一方單獨作戰。一部專注于各領域“半人馬”解決問題的科幻敘事，可以激勵讀者在現實生活中追求這種模式，將焦點從對抗轉向合作。

這并不意味著盲目的技術樂觀主義，而是意味著拓寬可能性的空間。科幻作品，乃至整個社會，在思考AI時，不應停留在重演20世紀對核浩劫和奧威爾式控制的焦慮。我們面臨新的挑戰——從確保AI系統公平透明，到管理其環境足跡，再到隨著AI自動化任務而重新調整我們的經濟模式與分配制度。我們將需要新的故事來駕馭這些：也許是關于“AI綠色革命”對抗氣候變化的故事，或是關于AI調解員解決國際沖突的劇作，或是關于人類在一個多智能共生的世界中，通過專注于機器無法做到的事情來尋找意義的內省故事。

跨學科合作將是創作和傳播這些敘事的關鍵。工程師和科學家可以通過與作家和藝術家合作，以易于理解的方式傳達可能的未來，從中受益；而人文學者和社會科學家則可以分析和批判這些愿景，以改善它們。越來越多人在工作坊中使用科幻原型來探索政策——實質上是將敘事場景轉化為決策工具。這一趨勢讓我們認識到，講故事是一種模擬形式，它讓我們能夠在情感和認知上模擬未來，從而做好準備。

歸根結底，未來的人機關系，可能既非最極端的科幻小說中所描繪的理想烏托邦，也非徹底的噩夢。它將是涌現的、動態的、復數的，并由我們在各個層面做出的選擇所共同塑造：設計的選擇、法律的選擇、道德的選擇。我們的任務是確?，F實世界的軌跡不是由未經審視的恐懼或狹隘的局部利益所引導，而是以我們集體想象中最美好的部分為觸發，并以知識和智慧為基礎。在我們前進的過程中，繼續講述關于人與機器的多樣而深刻的故事，將是我們培養智慧的方式之一。畢竟，在任何事物被構建處理之前，它必須首先在意識中被想象——而在想象的過程中，我們便與渴望創造的未來，進行了第一次接觸。

責任編輯 袁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