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離世已有十九個年頭了。前些年,祖父常常出現在我夢里,還是那身半舊的已經褪色的藏青色中山裝,戴著藏青色的寬檐平頂布帽,臉頰消瘦,平靜慈祥。近些年來,夢見他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不知是他還和生前一樣不愿打擾我們、獨自一人默默地走遠了,還是我們為生活所累而正在漸漸地淡忘他。我聽說,如果離世的人被親人所忘卻,那他就真的要永遠地消逝了。這讓我害怕起來,我的心也揪了起來。
其實,一直想著為祖父寫點東西,可是每每提筆,卻又放下,不是我懶,實是不敢,實在是怕我拙劣的文字,對不起祖父坎坷悲酸的一生。
祖父七歲時,曾祖母去世,后來曾祖父續了房,聽祖母說,晚娘對他不是太好的。當時曾祖父在國民政府任職,家境也比較殷實,十六歲之前的祖父,確實也過了些不愁吃穿的日子。祖父高中文化,那時也算是個秀才,想來也是得益于此吧。解放戰爭后,曾祖父隨軍撤退南下,從此音訊全無,之后祖父各方打聽,一直杳無音信,直到祖父去世,這成為他一生未了的心事。特殊的年代,造就了特殊的家庭。曾祖父兄弟五人,有抗戰犧牲的,有加入國民黨的,有加入共產黨參加革命的,有病故的,整個家庭四零五散,只落得我們一家。祖父曾撫摸著我說:“趙家五門四世,僅在你一身了。”小時候不懂這話的含義,現在才知這話的悲戚。
祖父是個文人,是那種骨子里透著書生氣的文人,但他不酸腐,因為他經歷了太多的不易和生活的艱辛。看他年輕時的照片,眉宇間透著英氣和俊朗,一直到老,他都是清瘦的,有些道骨仙風的氣韻。他脾氣很好,待人和善,從沒見過他和人紅過臉,遇到再難的事,也只是一根接一根悶悶地抽煙。“文革”期間,受曾祖父的影響,祖父受沖擊,幾年不能回家;祖母在家也被批斗,父親和姑姑們還年幼,還有高祖母,大帶小、老攜幼,娘兒幾個苦熬日子;再后來父親武術搞得好,本有機會扭轉家勢,但也因為曾祖父的影響而錯失了。聽父親說,對揭發祖父的那個人,祖父從沒怨恨過,后來仍相處如舊,他也真是心寬至極了。祖父寫得一手好字,十里八村的都知道,字體硬朗又不失書卷氣,村里逢年過節的對聯,或是誰家有個紅白喜事的禮簿,或是家書代筆回信,都找他操辦。可惜他的字沒有留存下來,哪怕是只言片語,確是令我遺憾不已。
生我者父母,養我者祖父母。我幼時一直跟著祖母,從記事開始便跟著祖父。他教我識字,印象中教的第一行字,是一本手冊上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他時常給我買些啟蒙讀物,那種印著彩畫的古詩讀本,全篇注拼音的成語故事,還有影印本的《三字經》《百家姓》,只是我不用功,從未完整背下來過。晚上睡覺和他打通腿,夜里我睡眼惺忪地要小解,他都是把罐子拿到床上給我接著。自上小學,祖父就開始教我寫大字,睡覺前必定指導我寫上幾十個,一直到小學畢業。他常說:善書者不擇筆。這讓我終身受益。
祖父把我父親兄妹六人拉扯大,成了家,總算能靜下來安享晚年的時候,身體卻出了毛病。先是眼底出血,看書吃力,都是拿著放大鏡看。后來又患上腦血栓,開始還能拄拐走動,后來就只能躺著了。他的身體確實是垮了。每天只能躺著聽聽收音機,但他的思想始終是清晰的,哪怕去世前的最后一刻。他愈加消瘦的臉龐卻更加顯得慈寧了,我始終忘不了那期間他微笑的樣子,我總感覺是一種難過的表情,有說不出的酸楚。有次他對我說,夢見小時候在徐州的情景了,但我哪里知道,這已是不祥的兆頭。
在我臨近大學畢業時,接到妹妹的電話,說是祖父身體不好了,讓我回家,后來妹妹才給我說,打電話時祖父已經咽氣,擔心我路遠心急才瞞著我。當時我已猜到事情不妙,一路上眼淚持續不斷。當我夜里趕到家時,看到的是門前的靈棚,躺在靈床上的祖父,窮苦了一輩子的祖父,終究還是走了,在我即將能夠掙錢孝敬他的時候走了。我再也控制不住壓抑的淚水,跪在他身旁號啕大哭。疼他凄苦受累了一生,沒享到一丁點的福;怨他走得這么快,沒有給我留下一點回報的機會;恨自己不夠懂事,沒有在他有生之年多照料他。我在心里喊著,親愛的祖父,我眼不好時是你帶我百里外就醫,而你眼不好時我卻無能為力;小時候都是你帶我洗澡,而你重病在身時我給你搓背的次數卻屈指可數;小時候你走哪都把我帶在身邊,而你臥病不起時我卻不能伺候在你床邊……子欲養而親不待,自此陰陽相隔,我的悔恨怎樣才能抹平啊?
出殯那天,理事的人說,裕振叔一輩子對人和和氣氣,村里鄰里大事小情他都幫了很多忙,今天我們讓他老人家風風光光地下葬。村里在家的青壯勞力都來了,一改以前的推車送殯習俗,改成堂前成殮、搭架抬送、輪換上肩,靈柩中途不著地。親鄰以這種最原始、最傳統、最誠懇的方式,送別他老人家最后一程,也算是表達了對祖父的尊重和他一生的認可。
在他去世前一年,我曾帶著女朋友——現在的妻子回家,那時他眼已失明,祖母說:“我把小靖一描述,你爺爺可高興哩。”后來母親對我說:“你爺爺去世前,曾自哀地說,他恐怕時日不多了,等不到你們兄妹倆都結婚的日子了。”母親話未完,我已淚滿面,至終他都惦記著我們這些人!讓我欣慰一點的是,至少他已知道,他也有孫兒媳了。祖父去世時妻子還沒過門,但也按照孫兒媳的習俗披麻戴孝,這也許是我唯一能寬慰自己的了。
黃土成新墳,枯草掩舊墳。每當明月當空,我就想起了曠野中祖父的孤墳:“爺爺,你在那邊孤單嗎?過得還好嗎?你見到曾祖父了嗎?”生者不知逝者事,逝者不知生者痛。天涯海角,生死兩隔,我知道是得不到回音的。妹妹說她曾夢到祖父和我英年早逝的表叔在一起,我驚訝不已,早些年我也夢到過這個情景。我本不信夢,但我寧愿相信這夢是真的,也許他爺兒倆真在一起作伴呢。
祖父去世當年妹妹結婚,兩年后我也結婚,兒子現在已十一歲了。今年過年回老家,妻子對我說:“爺爺的墳頭矮了,該添些土了。”
曜 之:本名趙成杰,供職于徐礦集團,有多篇作品在報刊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