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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瓜是甜的

2025-09-11 00:00:00彭興凱
陽光 2025年9期

兒子打來電話的時候,老杜正在彈琵琶。他在一沓舊報紙上臨了半個小時的帖,收起筆,跑到水管上認真地將毛筆沖洗干凈,放在那個用樹根做成的筆架上,接著就摸起了掛在墻上的琵琶。老婆張鳳云坐在門口剝玉米,黃燦燦的玉米粒兒從棒子上剝下來,嘩嘩啦啦地落在了腳邊的籃子里。丟在床頭上的手機,就是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

張鳳云說,來電話了,你去接。

老杜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只管彈他懷里的琵琶。他彈的曲子是《沂蒙山小調》,彈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

張鳳云提高了嗓門道,杜文魁,你的耳朵里塞驢毛了,沒有聽見?接電話!

老杜仍然沒有抬起他的頭,依舊彈著懷里的琵琶說,你的眼睛是昏了還是花了?沒看見我在彈琵琶?

張鳳云說,我剝了玉米還要去烙煎餅,是吃飯重要,還是玩琵琶重要?

老杜彈著他的琵琶說,你的煎餅是物質的,我的琵琶是精神的,精神是高于物質的,你懂不懂?

張鳳云說,你半天不吃飯就會餓花眼,俺一輩子不聽曲子照樣活!

老杜停止彈奏,哼了哼鼻子說,就你那點素質,我跟你說什么都是對牛彈琴!皺起眉頭接著說,算了算了,不跟你吵了,我躲開還不行?說著抱起琵琶,跑到院子里繼續彈起來。

手機還在那里響,張鳳云無奈,只好將手里的玉米棒子往筐子里一丟,跑進里屋去接聽。接畢出來的時候,她沒有繼續剝玉米,而是站在老杜面前,用幸災樂禍的表情道,姓杜的,你支起耳朵來好好地聽著,剛才的電話是你兒子打來的。兒子在電話里說,他已經在城里找到女朋友了。

老杜露出興奮的表情道,這是好事啊。

張鳳云將鼻子冷冷地哼了一聲道,可是,那女方提出了條件,說你兒子要想把她娶進門,必須在城里買套房子。

老杜說,結婚成家,有套房子那是自然。

張鳳云道,錢呢?你的錢在哪里呢?

老杜站了起來,將琵琶重新掛到屋內的墻壁上,勾著腦袋在院子里轉了幾圈,抬腳就朝門外走。

老杜沿著巷道走出了村子,爬上了村子南面的那座山,坐在了一塊突兀而出的大石頭上,舉目朝山下的村子眺望。那村子就是他生活與居住的杜家嶺村,大都是白墻紅瓦的新房,內中還有二層三層不等的小樓。在村莊的中間位置,唯獨有幢舊宅院,瓦是黑瓦,墻是石頭墻,與四周的新舍比,顯出了特別的寒酸與丑陋。那就是他與張鳳云的家。在村子的周邊,則是些高高低低的坡岡。坡岡上統統栽植著蘋果樹。內中,自然也有他家的一片。那是由九十六棵蘋果樹組成的小果園。今年,他收獲紅富士蘋果七千八百斤,得利八千元。銀行里存的那三萬七,就是收獲蘋果積存下來的。

老杜雖然生活在鄉下,但是知道城里的房價。他手中僅有的三萬七,還不足首付的十分之一。那十分之九從何處來?他無法找到答案。他皺起了眉頭,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只是,無論皺眉頭還是嘆氣,有一點他十分清楚,他必須要有四十萬,必須給兒子在城里買上房子。為什么?因為他是杜文魁。他杜文魁在杜家嶺村,從來就不是等閑之輩。

首先,他是村里同代人中唯一的高中生,還讀了除課本之外的若干書籍,寫過許多叫“小說”的東西。有一年,他甚至跑到省城,參加了一期創作培訓班,雖說不曾有半個字發表,雖說村里人對他搞寫作的事情,極盡了嘲諷挖苦之能事,甚至說他是個怪物與瘋子,但是,用知識武裝起來的他,內心卻是無比強大的。因此,當別人家的蘋果長得好,賣上了高價錢,當東鄰西舍都將舊房推倒建起新房,當老婆張鳳云在流露出羨慕的表情,沖他抱怨與挖苦時,他總是不屑地聳聳肩膀說,你問問他們,知道奧雷連諾上校是誰嗎?知道省作協的大門朝哪開嗎?

張鳳云說,你知道又怎么樣?還不是村里最窮的!

他并不羞慚,道,我雖然窮,精神生活卻是富有的!

張鳳云說,你的精神生活再富有,能頂什么用?

他說,我有了精神生活,就活得有了意思與滋味。

現在,當兒子要結婚成家,必須在城里買房子,當四十萬的首付款像山一樣砸在他的腦袋上時,卻又另當別論了。也就是說,他不得不放下精神的享受,認真地來面對與物質有關的問題了。他坐在山頂上,鎖了半天眉頭,終于有了主意。

從家里出門的時候,老杜是一臉嚴肅與焦愁的。從山里返回家中的時候,他的臉上卻閃動起燦燦的笑容,胸脯也高高地挺了起來,口中還不停地哼著《沂蒙山小調》。

老杜走出杜家嶺,到了另一個縣,在一個叫雙堠的地方租了三十畝地,全部種上了西瓜。

資金是他跑到鎮上的信用聯合社貸到的,再加上自己的三萬七,湊了十萬元。地則是朋友梁學民幫忙租下的,整整三十畝。梁學民的家就在那個叫雙堠的鎮子上,那里從二十世紀的五十年代起,就有人種植西瓜,是有名的西瓜種植基地。那里出產的西瓜個大質優,遠近聞名。梁學民就是個西瓜種植戶。八年前,老杜跑到外面去打工,就在那里幫人家種過兩年西瓜。

為了能賣個好價錢,老杜種植的是反季節的早茬西瓜。小寒的時候育上苗,到了立春,就全部栽到了弓字棚下面的泥土里。現在的老杜,就是守著這三十畝瓜苗,等著它們吐出秧蔓,開出花朵,結出果實。他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三十畝地,要結出兩萬多顆瓜,大的二十來斤,小的十來斤,如果一斤瓜能賣上一元錢,一個瓜季下來,就是二十多萬。

當然,要想把這筆錢掙到手,也非是吹糖人兒似的那么簡單。不能有病蟲害,更不能發生什么天災與人禍。若是在西瓜成熟前,劈頭蓋臉地下上一場大冰雹,那就賠得連褲子都提不起來了。就算沒有遇上天災,如果行情不好,沒有人來收購,或者價不高,同樣是個賠。

想起可能遇到的天災加人禍,老杜有些脊背發涼,嘴里咝咝啦啦地直抽冷氣。但是他又想,如果不冒險,憑什么去得那四十萬的大錢呢?憑什么給兒子在城里買上房子呢?因此,擺在他面前的路,唯有種西瓜。

瓜棚離杜家嶺村有一百二十里,他無法似當地的瓜農那樣回家住宿,就在瓜棚旁邊搭了個小窩棚,睡在了里面。窩棚的旁邊搭了個小的灶房,每日的三餐在里面炊制。他吃得非常簡單,基本上都是蔥油炸鍋,再煮上幾根面條兒。其實,他如果想吃得好一點,也不困難,瓜棚旁邊就是205國道,在國道的兩側,有好幾家路邊店,只要跑到那里去,要上半斤熟牛肉,就可以來個大快朵頤。但是,他手頭的錢十分有限,舍不得花在吃喝上。

剛剛栽上瓜苗的這段時間,應該是最清閑的時候。每天,他只需要鉆進瓜棚內,看看它們的長勢,瞧瞧有什么異常,就沒有多少事情可干了。沒有事情的時候,他要么去梁學民的瓜棚聊聊天,要么蹲在那里看國道上跑來跑去的車,更多的時候則是進入窩棚,躺在床上閉目養神。如果是在家里,他應該揮毫臨帖了。臨一陣子帖,再彈奏幾下琵琶,時間就打發過去了。他此次來外地租田種西瓜,沒有帶上毛筆與琵琶,也沒有帶上書,目的就是要與過去的生活,來個暫時的決裂或者告別。

晚上,睡在瓜園旁邊的窩棚里,他有點孤獨,有點寂寞,想練練書法,彈彈琵琶,或者讀讀書,當然,更想老婆張鳳云。他想,如果把那娘兒們帶來就好了,到了晚上,窩棚里就熱鬧起來了。兩人自從結成夫妻,就好似一對冤家,三句話說不到一家里去,就頂起牛來,就打起了嘴仗。平時,老杜就喜歡同張鳳云打嘴仗。因為張鳳云對他的譏諷與挖苦,代表了村里人對他的態度,他駁斥了張鳳云,實際上就等于駁斥了村里人。而且,在打嘴仗的時候,他還可以顯擺與賣弄幾下自己的學問及本事,讓她明白自己并非等閑之輩,可謂一舉兩得。

老杜之所以沒有帶張鳳云來,是因為家里除了那九十六棵蘋果樹之外,還有十幾只雞,五六只羊,三只鵝,二十來只安哥拉長毛兔。這些家禽與家畜,又要吃,又要喝,還喜歡亂跑與亂叫,甚至登墻上屋,須臾都離不開人。于是,夫妻倆便來了個合理的分工,一個外出打拼,一個居家留守,各司其職,雙不耽擱。幸好現在通信發達,那種叫手機的通訊工具,很容易地就將兩人維系了起來。

幾乎每天晚上,張鳳云都要給他打個電話。幾乎所有的電話,張鳳云都會這么開頭。她道,杜文魁,老實交代,你現在在干什么?

杜文魁對張鳳云說,我能干什么?一個人在窩棚里發呆唄!

張鳳云說,發呆?是不是又在想你那個什么魚啊?

老杜說,對,我正在想她呢!

張鳳云將鼻子一哼道,告訴你姓杜的,你想也是白想!人家才不會看上你這個怪物呢!

張鳳云說的那個什么魚,叫李靜余,是老杜去省城參加培訓班時認識的一個女文友。

老杜曾經是個業余文學創作者。

老杜開始搞文學創作的時候,是在高中畢業之后。那時候老杜還不老,剛滿二十歲。那時候的杜家嶺村,早已推行聯產承包責任制,村里的人如同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地在屬于自己的土地上辛勤耕作,發家致富。老杜的爹見兒子下學回家,非常高興,塞給他一把鋤頭,讓他跟著自己去地里鋤玉米。老杜雖然將鋤頭接在了手中,卻在掂了那么幾掂后,咣當一聲將鋤頭丟到了院子里。

老杜的爹說,文魁,你怎么把鋤頭丟到了院子里?

老杜說,我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怎么能和你們這些大老粗一樣去鋤三垅呢?

老杜的爹說,莊戶人不鋤三垅又能咋的?

老杜說,我要寫小說!我要當作家!

老杜一面叫囂著,一面取過書包,從里面掏出幾沓稿紙與幾支筆,坐在家中那張已經裂開口子的八仙桌子上,沙沙沙地寫起來。

老杜的上面有六個姐姐,他是老七,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兒。爹平時拿他當手心里的寶,否則,也不會讓他一口氣讀到了高中。爹不明白兒子要寫的小說是什么玩意兒,更不知道作家是個什么行當,他望著兒子皺了皺眉頭,嘆了一口氣,扛起鋤頭獨自去了地里。

老杜不肯下地的事情,老杜天天貓在家里搞寫作的事情,就風兒似的吹遍了整個杜家嶺村。村里人先是覺得新奇,隨之覺得可笑,當大家知道他寫的那些東西郵寄出去,在外面旅行了幾天,又讓郵遞員一封一封地給退回來時,就不是新奇與可笑的問題了,而是皺緊眉頭,撇起了嘴巴,哼著鼻子拿他當怪物與瘋子對待了。更讓村里人感到不解的是,杜文魁已經老大不小,竟然不肯結婚成家。在杜家嶺村,姑娘小伙到了二十歲,就是到了結婚成家的年紀,就有媒人登門來說親了。然而,不管媒人給老杜說的是什么樣的姑娘,他的答復就是統統地拒絕。

最著急與生氣的人,當然是老杜的爹。杜老漢的膝下就這么根獨苗男丁,還得指靠他傳宗接代,續他們杜家的香火呢,不娶媳婦怎么能成?老杜的爹跳著高兒叫了起來道,文魁你這個渾小子,你跟爹說清楚,為啥給你說個媳婦你不要?

老杜理直氣壯地回答道,男子漢大丈夫,要先立業再成家!

老杜的爹說,一個莊戶窮小子,你立得什么狗屁業?

老杜答,成為作家就是我要立的業。

老杜的爹說,你若永遠成不了作家呢?

老杜答,那我就永遠打光棍!

老杜的爹再次跳個高,瞪著眼睛大叫道,你這個兔崽子,你把爹坑死了,老子白養你這么個兒子了。

老杜不屑與爹多費唇舌,皺皺眉頭,聳聳肩膀,埋下頭繼續寫他的小說。爹自然不甘心,便繼續就這件事情與他交涉。自己說不動,就讓老杜的娘來說。老杜的娘說不動,就讓老杜嫁出去的姐姐來說。六個姐姐聯袂而來,七嘴八舌,苦口婆心,還是說不動,就讓本族本家,親戚鄰里來說。然而,不管什么人來說,老杜卻橫豎不答應,轉眼七八年過去,老杜沒有成為作家,自然就沒有將媳婦娶進家門。爹沒了轍兒,往地下一蹲,雙手抱住腦袋,咧開沒有幾顆牙齒的嘴,嗚嗚地放了聲。老杜的娘見老杜爹的哭聲有點兒力薄勢單,將屁股在地上那么一坐,將嘴大大地咧開,也呼天搶地地哭號了起來。

老杜停下寫小說的筆,抬眼望向二老,饒有興趣地現出滿臉的笑容道,你們就盡情地哭,大聲地哭吧,我正好可以當歌曲欣賞呢!

爹與娘就哭得更響亮,抑揚頓挫,跌宕起伏,還真的像唱歌。

終于,老杜還是讓爹娘哭煩了,皺起眉頭,瞪大眼睛,哼哼鼻子,將手中的筆猛地一摔跳了起來道,你們就在這里號吧,我走行不行?我躲遠點還不行?

老杜還真的離家而去。

老杜倒是沒有像那些離家出走的人那樣,跑到一個遙遠的地方隱居起來,從此銷聲匿跡。他只是去了村子北面的山中,在一個山洞里住了下來。他下榻的地方,是用山草與樹枝鋪成的窩巢。他寫字的桌子,是用石頭支起來的不太規則的石板。他坐的凳子,則是半截干枯了的圓木墩。他的一日三餐是從家中背來糧米,自己用鍋灶炊制的。

他在洞中安頓下來,繼續寫小說。

老杜立志要當作家的事情,老杜為了當作家而不肯婚娶的事情,只是讓本村的人感到了好奇與側目。現在,他離群索居,過起了野人似的生活,就不僅僅是村里人知曉與關注的問題了。如同平地里刮起的八級大風,立刻傳到了周邊的村子。于是,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老杜在石板上伏案寫作的時候,就不時有人在洞口探頭探腦,指指點點,擠眉弄眼,嘀嘀咕咕。不管什么人來,老杜抱定宗旨,不理不睬,只管埋頭寫自己的東西。

一天,又有人來山洞看他。這次來的還不是一個人,而是七個。七個人的性別統統與老杜相反,全是些大姑娘與小媳婦。她們來自十五里外的鎮上,夏天,她們都穿著各色各樣的裙子,山風吹過來,將她們的裙擺吹得飄飄搖搖,似是玉皇大帝的七個女兒從天宮里下了凡。當時,老杜仍是貓在洞中寫小說,不過,遠遠地他就看到了她們。他如同往常,只管埋頭在那里寫作,不理睬這些插花戴朵、組團而來的造訪者。七個姑娘與媳婦同其他的來人差不多,到了洞口止步,在那里探頭探腦,壓低了聲音,麻雀似的交頭接耳,嘰嘰喳喳。老杜猛地跳了起來,將他的十個手指頭魔爪似的伸出去,沖著她們哇哇地發出了幾聲怪叫。

姑娘媳婦們嚇得尖叫聲一片,登時跑的跑逃的逃。唯獨有個姑娘沒有逃,非但沒有逃,還大膽地進入洞中,雙手叉腰站在了他面前,用亮亮的眼睛挑釁似的斜睨著他。

老杜說,你怎么不逃?

姑娘說,我憑什么逃?

老杜說,你就不害怕我?

姑娘說,你有什么可怕的?

老杜說,我可是個野人,會吃人的!

姑娘輕蔑地瞥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說,你還吃人?幸虧山里沒有了狼,否則,你早讓狼打牙祭啦。姑娘說著大笑了起來。

這姑娘就是張鳳云。越明年,老杜食言而肥,在沒有成為作家的情況下,將張鳳云娶進了門。

地里的西瓜苗子還沒有回過秧,時間就到了年三十。老杜活了整整五十八周歲,還從來沒有在外面過過年。今年情況特殊,他的年必須在瓜田里過。剛栽進地里的瓜苗子,就似剛剛生下來的嬰孩,最是需要呵護與照看的,尤其是這種為了搶季節而種的早熟瓜,更是嬌貴柔弱,不敢有半點閃失。時令雖然已經是春天,天氣卻同冬日一樣寒冷,若是猛不丁地下上一場雪,或者從西伯利亞來場冷空氣,那些小小的瓜苗就會面臨滅頂之災。

老杜將不能回家過年的事情告訴張鳳云時,他的老婆說,我就知道你的瓜比你的老婆孩子還要緊。

老杜說,可以這么說,那是我這一生下的最大賭注,不能有絲毫的閃失!

張鳳云說,你就是個死心眼兒。你不回家過年了,你老婆完全可以去你那里,同你一起過啊。

老杜說,你走了,家里怎么辦?那些雞啊兔的誰來管?

張鳳云說,你的腦袋就是個榆木疙瘩,還想當作家?門兒都沒有。告訴你,咱們還有兒子呢,他還有十來天的假呢!我已經跟他說好了,家就交給他。

老杜與張鳳云的電話是過小年的晚上打的,收了線之后,他就有了盼頭,盼著張鳳云快快來。兩人這次分別,快滿兩個月了,他還真有點想她。倒不是為了被窩里的那點事,快六十歲的人了,那方面的念想早就淡薄,可有可無。他想她,是想與她當面鑼對面鼓地戧戧幾下。雖然打電話的時候也可以戧戧,畢竟是隔了一百二十多里地的,沒有面對面地交手那樣親切與實在。

從杜家嶺來他的瓜田,先要走十五里路去鎮上,再從鎮上坐中巴車到縣城,然后再在縣城坐上發往臨沂的大巴,歷經一個半小時方能到達。因此,年三十的這一天,老杜吃過早飯,鉆進瓜棚看了看瓜苗,將窩棚收拾了收拾,便是等著張鳳云的光臨了。大約吃過午飯光景,他遙遙地看到205國道上駛來一輛大巴,車在不遠處的路邊店門口停下,從里面下來一個女人。他不用打量就認出來,正是自己的老婆張鳳云。

張鳳云不僅帶著大包小包,還將他的琵琶帶來了。他搶步迎上前去,一只手接過包,另一只手伸過去,就把琵琶接了過來。兩人嘴里說著話,橫過公路,沿著田埂鉆進了窩棚。

進了窩棚,老杜忙取過那只唯一的馬扎讓張鳳云坐。張鳳云卻不坐,站在那里,雙手叉腰,環顧他的窩棚,還伸著鼻子嗅了幾嗅,接著彎腰走出了窩棚,站在那里掃視著老杜的瓜棚。

杜家嶺那地方全是綿綿的群山,這兒卻統統的是平原地,能一眼望到很遠的地方。地里一律是大棚,大棚里種的統統是西瓜,出現在視野中的,便都是白白的一片。時間雖然已經過午,太陽在天上還掛得很高,陽光照在那些塑料薄膜上,閃著耀眼的光芒。張鳳云努努嘴說,這是你的瓜棚?

老杜糾正說,這是咱們的瓜棚。

張鳳云說,你別把我牽扯進去,你要來種瓜,我可是堅決反對的。

老杜說,如果賠了,責任由我自己來擔。如果賺了,軍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張鳳云狠狠地啐了一口道,你自己來擔?你擔得起嗎?

老杜自信滿滿地說,問題是,我干的事從來就沒有失敗過。

張鳳云撇起嘴,立刻反唇相譏道,當年你不是立志要當作家的嗎?我問你姓杜的,成功了嗎?

老杜說,問題是,如果我不搞文學你能去山洞里看我嗎?你不來看我,我能娶來你張鳳云嗎?比比看,是娶你這么個賢惠老婆算是成功呢,還是當個作家算是成功呢?

張鳳云白了他一眼說,西瓜秧子還沒有拖出來呢,嘴倒是吃了西瓜似的變甜了!

老杜說,一個曾經立志當作家的人,一個讀了那么多書,又會寫書法、還會彈琵琶的人,如果不會拍老婆的馬屁,豈不怪哉?

張鳳云說,啊呸!張鳳云還要說什么的時候,突然從附近的村莊里傳來幾聲炸響,那是人家燃起了過年的鞭炮。

張鳳云閉上嘴巴,鉆進了窩棚,開始籌備兩人的年飯。當鞭炮聲越發熱烈與密集起來時,張鳳云已經將年飯擺上了桌。老杜搭眼去看,都是她從家里帶來的成品與半成品,有炸雞塊,有松肉,有藕合子,還有醬牛肉與香腸,酒則是蒙山老窖。小小的窩棚,只能容下他們夫妻兩個人,兩人隔桌而坐,舉箸開吃。

年飯吃畢,天就黑了下來,再看那些大棚,都成了模糊的白,像夜里落下的一片雪。沒有電視,不能看新聞聯播,也不能看春晚,馬上睡覺為時尚早,老杜就抱起了琵琶,坐在窩棚外面的地邊上,面對著那些西瓜大棚彈了起來。他彈的仍然是《沂蒙山小調》,彈罷一遍,再接著一遍。

老杜在三十五歲的時候娶了二十六歲的張鳳云,此事過了好久,讓杜家嶺村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們無比地驚訝與不解,那個杜瘋子,那個怪物,注定了一輩子要打光棍的人,怎么還會有姑娘愿意嫁給他呢?問題是這個張鳳云比他小了整整九歲,問題是這個張鳳云生得細眉大眼,一朵鮮花似的好看。問題是這個張鳳云家在鎮上住,爹在街上開了家小餐館,錢多得不知道怎么花。問題是她從十八歲起,鎮上的媒人就給她尋婆家,她是橫挑鼻子豎挑眼,沒有誰能讓她滿意。然而,她竟然看上了那個姓杜的,沒過幾天,就穿紅著綠,吹吹打打地來到杜家嶺,進了杜家的洞房。

不僅村里人感到不真實,連老杜本人都覺得是場夢。新婚之夜,鬧房的人散去,當他鉆進新房里的花被窩,將嬌嬌嫩嫩的新娘子擁入懷中的時候,他還不相信是真的,忍不住道,張鳳云呀,我娶了你,別是在做夢吧?

張鳳云說,你找把錐子來,在自己的大腿上猛地攮一下,如果覺出了疼,就不是在做夢。

老杜果然要下床去找錐子。

張鳳云一把扯住他道,杜文魁,我看你就是個傻瓜,是個比天還要大的大傻瓜!

在后來的日子里,老杜并沒有用錐子攮自己的大腿,他早已知道,娶張鳳云的事情并不是夢,是真實發生的事情。而且,他已經明白,張鳳云之所以嫁給他,就是因為他有當作家的大志向,就是因為他為了搞寫作,野人似的住到山洞里的那個壯舉。

老杜寫作的勁頭越發大。

還在新婚蜜月里,老杜得知消息,省城要舉辦一屆創作培訓班,凡是立志文學創作的人都可以參加。他想去。他必須去。新婚燕爾,正是纏綿悱惻之際,盡管嬌艷如花的新娘子有點舍不得讓他走,他還是毅然決然地拋棄兒女情長,義無反顧地去了省城。

在他快要朝五十歲的門檻爬時,他在培訓班上認識的一位女文友來到杜家嶺,在見到他之后驚叫道,杜文魁,你怎么還在搞創作啊?你知道憑你的能力,會有什么結果嗎?因為咱們是文友,我要誠實地告訴你,你不會成為作家的。你有當作家的理想與決心,但是沒有當作家的才能和條件!你就是寫到老,也不一定能成功。她最后叫道,杜文魁,你必須懸崖勒馬,回頭猛醒了!

女文友毫不講情面的連珠炮火,讓他的腦門上冒出了冷汗。他突然打了個激靈,仿佛一個沉睡百年的人終于醒了過來。送走那個名叫李靜余的女文友,他獨自跑到曾經住過的那孔山洞里,雙手抱著腦袋,來了通嗷嗷大哭。哭畢,他將淚水揩干,默默地回到家中,將他過去寫的那些稿件與正在寫的稿件,統統地抱到院子里,堆成了一座紙質的小山,擦燃了一根火柴,讓它們統統變成了火苗,再化為灰燼,接著又讓墻外刮來的風,黑蝴蝶似的,一片一片地吹走了。

老杜丟了筆,不再為當作家的理想而奮斗的時候,杜家嶺村里的人,已經開始了大規模的蘋果種植,似乎所有可以栽植果樹的地方,全部讓蘋果樹占領。許多人家因此而致富,草房換成了瓦房,瓦房變成了小樓,鍋里天天飄出肉香來。老杜家雖然也有了果園,卻僅僅九十六棵,平時埋頭寫作,疏于管理,收益是全村最少的。現在,他把自己的追求徹底放棄,可以把全部的精力放在發家致富上了。事實的確如此,其后,他的所有時間與精力,全放在了果園里。只是,沒有了文學,沒有了理想與追求,當他全副身心面對土地時,卻不知道為什么,總是提不起精神來,沒有了絲毫的快樂與希望。他覺得就是掙再多的錢,把草房換成了樓房,一日三餐都有豬腳啃,也沒有多大的意思。在杜家嶺村,如此的生活,就是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睜眼瞎都能做到。他卻是個高中生,讀了那么多的書,知道許多村里人都不可能知道的東西,他不能等同于他們。他們需要的是物質,他則追求的是精神。

追求精神的老杜不再天天朝地里跑,他在那張搞過文學創作的八仙桌子上鋪下紙,研好墨水,揮起毛筆,臨起了帖子。單是習練書法似乎還不過癮,他又跑了趟蒙陰城,花八百元人民幣買來一把琵琶,在臨帖累了的時候就彈上幾曲。他對張鳳云說,人如果只追求物質的東西而沒有精神的享受,其實就是一只猴子。

張鳳云說,所以,我很慶幸嫁給了你這么個人。

老杜說,你如果真是這么想,我杜某人就感到欣慰了。

張鳳云說,我倒是想成為有肉吃的猴子,可是,你有那個本事讓我實現嗎?

老杜鎖起眉頭道,對不起,我不能!

老杜將稿子付之一炬,發誓不再搞創作的事情,自然傳進了村里人的耳朵里。開初的時候,他們覺得這個怪物和瘋子終于開竅了,終于浪子回頭了。然而,時過不久,當他們發現那怪物非但沒有好好地去種地,反而天天貓在家里臨帖子,甚至花了高價買回個琵琶來彈的時候,就又紛紛地將嘴撇了起來,難聽的話吐出來就是一大串。

張鳳云說,杜文魁,你聽到沒有,村里人又嚼你的舌頭呢!

杜文魁說,張鳳云,我不是告訴過你,他們都是猴子嗎?猴子吱吱幾聲你當什么真?

張鳳云說,人家說得也有道理嘛,天天劃拉那些狗尾巴圈,彈些蚊子叫似的小曲,有啥意思啊?

老杜說,無論是練書法還是彈琵琶,都是高雅的藝術!藝術!你懂嗎?

張鳳云說,人家又說了,一個男子漢大丈夫,有那閑工夫,應該跑到外面打個工掙點錢,將日子過好呢。

老杜說,我對打工怎么看?那是割下自己身上的肉換豬肉吃!

張鳳云想起去年村里的杜懷軍打工死在外面的事情,同意了老杜的觀點。她說,你說得還真有道理。她接著說,我是不會讓你去打工的,我寧愿享受就著咸菜疙瘩吃煎餅的精神生活,也不愿意做有肉吃的猴子。

老杜后來跑到外面打了幾年工,是因為兒子考上了大學,要為兒子提供學費。在兒子的問題上,那是另當別論的,那是一切都可以舍棄的。倒是那幾年的打工經歷,讓他結識了梁學民這么個朋友,掌握了種西瓜的一門技術。否則,給兒子買房的首付款,就沒有了著落。

張鳳云到了正月初六就返回了杜家嶺,把老杜一個人撇在了遠在他鄉的瓜田里。身邊沒有了老婆,他覺得清冷了不少。幸好有了琵琶,清冷了的時候,他就往懷里一抱,輕輕地彈動幾曲。

過了春節,天突然暖了上來,移栽在棚內的瓜苗不僅緩過了秧,還開始迅猛地扎根與吐芽。這個時候的瓜苗更是嬌貴,他必須認真地守在那里,看它們有什么不良的變化,比如缺水了,生病了,或者招蟲了之類。因此,在這個階段,他更是不能離開或放松。而且,三十多畝的規模,有兩三萬株瓜苗,他必須一畦一畦地走,一株一株地觀察,眼睛瞪得要比燈籠還要亮,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老杜現在就在瓜棚內巡邏,仔細觀察每株小瓜苗。他的手中還提了一桶水,在觀察的同時順手澆下一勺。他知道現在的瓜苗還弱小,過不了幾天就會生出秧蔓,就會開出黃色的小花朵,再結下青青的瓜紐兒,最后,長成籃球似的大西瓜。

他在心里對兒子說,兒子呀,你放心吧,給我兩年的時間,我就能讓你在城里有房子。

他又在心里對老婆說,張鳳云呀,你就在家里等著,給兒子買了房,我再奮斗一年,讓你住上新房子。

他接著對那些瓜苗說,小家伙們,你們可得好好長,要對得起我的付出和努力呢。

他隨后抬起頭,望著塑料薄膜外面的蒼穹說,老天爺呀,你要顧念我杜文魁,千萬不要把災降在我的腦袋上!說著,放下手中的水桶,沖著天上作了幾個揖。

不知道是老天爺沒有聽到他的禱告聲,還是嫌棄他作的幾個揖太廉價,到了元宵節的那天晚上,就飄飄揚揚地下起了雪。當時他已經鉆進窩棚睡下,朦朧中,忽然聽到外面沙沙沙地響,像許多老鼠在吃小米。他皺皺眉頭,覺得不好,忙披上棉衣到外面去看。出了窩棚,只把眼那么一抬,就呆愣在了那里,只見漫天的雪花,已經將天和地攪得迷迷茫茫。

他立刻返回窩棚,穿好衣服,抄起一把長柄的掃帚,快速出門,飛步奔入瓜田,用掃帚清除瓜棚上那已經積了厚厚一層的雪。

三十畝瓜田,十來個瓜棚,一個人的力量勢單力孤,他便一面清理著一面想,如果張鳳云在就好了,我就有了個幫手。可是,她回到了一百二十里外的家,已是鞭長莫及。他又想,要不要找找梁學民,讓他為自己喊幾個幫工?轉念一想,大家都有瓜田呢,都要清理棚上的雪呢,幫工恐怕無法請來。

真實的情況的確如此,他看見相鄰的幾塊瓜田里,已經有人在忙著清理積雪了。雪夜里雖然看不清他們的面目,掃帚掃到塑料棚上的那種聲音,卻清楚地傳了過來。

沒有別的辦法,只有靠自己了。他在心里說。

雪仍然在不停地下,似乎越下越大了,只見那些小雪花萬萬千千,紛紛揚揚,從天穹里灑下來,飄飄搖搖地落到地上,落到瓜棚上,落到了他身上。有些雪粒子還通過他棉衣的領口,鉆進了他的脖子里,化成了水,將他的內衣浸濕。開初的時候,他還覺得冷冷的極不舒服,后來身上冒出汗水來,再與雪水相混,就沒有了任何感覺。其實,他根本沒有心情與時間去感覺或體會,他必須盡快把棚上的積雪清除掉,否則,一旦把棚壓垮塌,損失就慘重了。他揮著掃帚,不停地掃著棚上的雪。掃完了這一棚,就去掃另一棚。然而,他無比悲哀地發現,他剛剛掃得干干凈凈的瓜棚上,又有新的雪花落了上去。

夜已經很深很深,雪還是不停地下,紛紛揚揚,迷亂了夜空。他抬起頭來望了望天說,老天爺呀,求求你了,該是停下來的時候了,否則,我老杜就要累趴下啦。

老天爺卻不理睬他,只管把雪粒子盡情盡興地朝地上拋灑。

他又說,老天爺啊,我姓杜的沒有得罪您老人家啊?您怎么這么無情地折騰我啊?

老天爺依舊不理睬他,依舊把雪下得紛紛揚揚。

老杜知道說也是白說,求也是白求,便將嘴巴閉上,繼續奮力清掃。他心里其實明明白白,知道這是老天爺在考驗他。知道這是命運在給他出難題,給他設路障,讓他的瓜種得不怎么順暢,讓他嘗嘗苦頭,最后的結果則是苦盡甜來。

十幾個大棚全掃除一遍,他又進行第二遍清掃。他已經非常疲累,腳下打軟,隨時都有可能摔倒,可是,他不能停下來,他必須咬牙堅持著。還好,到了天放亮的時候,雪終于停了下來,蒼穹里甚至還有了閃閃爍爍的星星。他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揮動著掃帚繼續干,當他把十來個大棚上的積雪全部清理干凈時,天早就大亮。他將手里的掃帚丟下,想到窩棚內去歇一歇,還沒有走出瓜田,猛不丁便站在了那里。他想,我雖然將棚上的雪全部清除掉,杜絕了大棚垮塌的可能,但是大雪過后,必然會有冷空氣來襲的,而棚里的瓜苗嬌嬌嫩嫩,是難以經受寒流襲擊的,若是遭了凍害,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如此想著,他慌了起來,忙掏出手機,給梁學民打去了電話。

他在電話里問梁學民,下了這么一場雪,是不是需要給瓜苗升溫?梁學民說,杜大哥,你不能為了節約成本存在任何僥幸心理,為保萬無一失,必須馬上升溫!

他叫道,我還不知道去哪里買升溫塊呢!

梁學民為他定心說,你就在瓜園等著,我來給你聯系!

僅僅過了半個多鐘點,梁學民就用三輪車把升溫塊拉了回來,還順便喊來了三個勞力。五個人進入瓜棚,布塊的布塊,點火的點火,忙到中午光景的時候,所有棚里的升溫塊燃燒了起來。

瓜苗兒什么時候拖出了秧,瓜葉子什么時候長得比巴掌還要大,老杜竟然說不清楚了,他只知道大棚內的西瓜葉蔓,已經把畦子全部鋪滿。望著那一片片生機勃勃的綠,他知道遭受凍害的關口已經過去。此時,時令已經接近了清明,氣溫要一天暖起一天了。他知道,到了清明節,該是西瓜開花的時候,此時,他頂頂緊要的工作是授粉。

老杜在杜家嶺侍弄那九十六棵蘋果樹的時候,每年都要授粉。給果樹授粉的工作,也是最忙碌、最讓他愁煩的事情。因為蘋果樹已經長得很高大,一棵樹上有萬千朵花,密密麻麻,絢爛繽紛,他要攀到樹上,將沾了粉的小刷子逐花逐朵地點,一天干下來,累得腰酸背痛,卻成效甚微。有一天,他在蘋果樹上對另一棵蘋果樹上的張鳳云說,給果樹搞人工授粉,純粹就是拉郎配,就是強制性地讓它們交配懷孕,不尊重果樹的感受,也違背了自然規律。

張鳳云說,你這是什么臭理論?給果樹人工授粉,那是科學,是為了增產。

他說,增產、增產,人類為了增產,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不是化肥就是農藥,還有什么轉基因。現在癌癥為什么這么多?就是吃了含有這種成分的食物造成的。

張鳳云說,杜文魁,你別瞎操心,這粉該授還得授,咱們還得指望它們呢!

他卻突然惱了上來,三下兩下從樹上跳下地,甩了甩袖子說,這粉我還不授了,走,回家!

張鳳云著急地說,你走了,這些樹怎么辦,總不能丟給我一個人吧?

他對張鳳云說,你也走,回家聽我彈琵琶去。這授粉的工作,就讓那些蜜蜂與蝴蝶來干吧。他隨后說,不就是少結幾個果子,少賣幾個錢嗎?反過來說,你把自己累成了狗,多結了幾個果,多掙了幾個錢,又能改變了什么?

張鳳云在蘋果樹上想了想,覺得其言有理,立刻從樹上爬下來,同樣甩了甩袖子道,走,咱不授了,回家!

其后,到了再給蘋果樹授粉的季節,他們家的那九十六棵蘋果樹的授粉,就交給蜜蜂蝴蝶們去辦理了。到了秋天,蘋果產量雖然是低了點,賣的錢雖然少了些,卻也真的沒有影響到他們的生活。

老杜現在要種西瓜,要掙更多的錢給兒子買房,自然不能考慮西瓜的感受,必須為它們做拉郎配的事情,否則,就無法實現自己的目標。何況,清明時節,蜜蜂蝴蝶出沒出巢先且不說,就是出了巢,也是無法進入大棚的。

今年的情況有點不太妙,一連下了五六天雨,西瓜的雄花遲遲不開。而一朵雄花的開放,只有四個小時的有效期,超過四個小時,就沒有了任何作用。老杜只能開一朵花授一株,本來三天就干完的事情,他足足干了半個月。還好,授了粉的雌花,都結出了他期待的瓜紐兒。

接下來的事情雖然已不那么緊張,卻依舊沒有清閑的時候。氣溫上來了,怕熱著瓜苗,就要把塑料薄膜掀起來,讓棚里通通風。氣溫降下去,或者到了晚上,就得趕緊把薄膜扯下來,將大棚封好。隨著春暖花開,瓜秧的生長也在加速,他要及時地進行打杈,將不該結的瓜紐兒消滅掉,還要拔除那些偷偷地探出腦袋的雜草。總而言之,他要創造最好的條件,集中最充足的養分,供那些經過授粉而結下的瓜盡快長大。

累,卻快樂。累,卻充滿了希望。唯一讓他難以忍受的,就是寂寞。唯一讓他懷念的,就是同張鳳云打嘴仗的事情。似乎從跑來這里種瓜的第一天起,他就有了自言自語的習慣。他覺得自己跟自己說話,能驅趕寂寞,也能表達思想感情。于是,一邊勞動著,他就一邊跟自己說話。

有一天,他在跟自己說話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一個光著黑黝黝脊梁的老頭兒。

那個老頭兒的名字叫圣地亞哥,是個漁夫。有一次他到海上去釣魚,釣到了一條這輩子從來沒有釣到過的大魚。他為了將那魚制服,同它展開了激烈的搏斗。雙方在海上激戰了三天三夜,老頭兒成了最后的勝利者。

那老頭兒在獨自去海里釣魚的時候,尤其是在同那條大魚奮勇搏斗的時候,就喜歡跟自己說話。

老杜突然想起那個老頭兒,就是因為自己非常像他。而且,他除了似那個老頭兒一樣喜歡跟自己說話外,他一個人遠遠地跑來種西瓜,一個人獨自面對那片瓜田,不正與那個老頭兒獨自在海上釣魚類似嗎?

只是,老杜想到這里的時候,身上卻突然冒出了冷汗,心也跟著緊緊地縮了起來。他知道,那個叫圣地亞哥的老頭兒千辛萬苦釣到了一條大魚,指望回到岸上賣個好價錢,發筆小財的,誰知道,在返航的半路上,卻遭到了鯊魚的襲擊,盡管他頑強地與它們展開了激烈地較量,甚至還殺死了其中的一條,但是接踵而來的更多的鯊魚,還是把他給打敗了。當他駕著小船終于靠岸時,那釣到的大魚竟然只剩下了骨架。

老杜想,我的情況如果與那個老頭兒相似,是不是預示著我歷經千辛萬苦種出了大西瓜,因為行情等原因,一顆都賣不出,最后全爛在地里,落得個兩手空空的下場啊?

老杜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他馬上又跳了起來,他對自己說,不,你姓杜的不能失敗,絕對不能。他接著又對自己說,當然了,你杜文魁也不是那個外國老頭兒。那個外國老頭兒是個光棍漢,你可是娶了張鳳云的。年輕時候的張鳳云,可是七仙女似的美麗又賢惠呢。有這么個美麗又賢惠的女人給自己做媳婦,能給你帶來快樂與幸運呢!

想到這里,他高興了起來,抖擻抖擻精神,忙著干事情去了。

那個叫圣地亞哥的老頭兒,其實是一個叫海明威的外國人寫的一篇名為《老人與海》的小說中的主人公。

老杜讀《老人與海》的時候,是在省城參加創作培訓班期間。他們那屆培訓班,共有三十多名學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來自全省各地。似乎唯獨他來自農村。開班上第一堂課,他戴的那頂藍帽子、穿的那身洗得發白了的中山裝,一下子把他從眾人中分離了出來。且不說他那土氣的打扮異于眾學員,他讀的書,他在創作方面的水平或成績,也異于其他的學員。那時候,他雖然埋頭寫作已有十幾年,卻還沒有一個文字變成鉛字,其他的學員或多或少都有東西發表了出來。內中有位女學員,她有篇小說登載在了某家省級的文學期刊上。他所讀的書也與眾人不同,多是國內作家的作品,其他的學員,則張口博爾赫斯與馬爾克斯,閉口卡爾維諾與卡夫卡了。

有一天,組織方安排學員們分成兩個小組,就文學的話題展開討論。眾學員們七嘴八舌,侃侃而談,他卻只能遠遠地躲在角落里,將雙手托了下巴,安靜地望著窗外愣神。坐在旁邊的一個學員突然對他說,杜文魁,你怎么不發言呢?

在家里時他是極善言辭的,尤其是與張鳳云斗嘴的時候,機智而又幽默,現在卻結巴了起來,我、我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那學員道,你平時都看些什么書?

他就說出了自己看過的書名。

那學員說,你只看國內作家的作品怎么行?現在都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了,我們的創作思維不能局限在過去的水平上。我們要向外國的文學學習,吸取他們的經驗和營養,這樣才不會落伍,才會寫出好的作品來。

那個學員是個女的,她的名字叫李靜余。

李靜余十分漂亮,雖然年齡已經過了三十歲,可是那身條兒與臉盤兒,再加上那雅致的打扮和被文學熏染出來的氣質,在他的心目中,就是個女皇的形象。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美麗的女文友,竟然與他一樣是個農民,她的家就住在省城郊外的鎮子上,祖輩都是種菜的。她來進修,沒有選擇住校,上課與下課的時候,就駕駛著一輛紅色的木蘭摩托車往返。

正是因為同是農民,他與她有了親近的感覺,與她有了更多的交流。有一天,兩人飯后在院子里閑聊,他把自己拒絕婚姻而住進了山洞,在山洞里又是怎么遇上張鳳云,然后把她變成妻子的事情,統統地講了出來。她聽罷,大為驚訝與好奇,忍不住叫了起來,杜文魁,你的故事好精彩呢,完全就是一篇小說呢!

他說,可惜我的寫作水平太差了,寫不好!

她道,所以你要多讀書,多讀優秀的文學作品。

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就是李靜余借給他的,他連著讀了三遍,始終沒有讀懂。他只記住了里面有個人物叫奧雷里亞諾,他的兒子與孫子,也都叫奧雷里亞諾。福克納的《喧嘩與躁動》,也是她借給他的,他捧在手里讀,怎么都無法讀下去,只好半途而廢。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自然也是她給提供的,唯獨這篇小說他讀懂了,不僅讀懂了,還十分喜歡,好多的片段甚至都能背下來。

培訓班結業,老杜回到了杜家嶺,繼續搞他的文學創作。過了幾年,他把省城的那段經歷,包括那些學員們都忘到了爪哇國,唯獨沒有忘記李靜余,而且時不時地就會想起她。想起她的時候,他就暗暗地咬牙,決心寫出一部好作品,力爭發表或出版,來回報她對自己的期望與幫助。

他沒有想到還有機會見到那位美麗的女文友,更沒有想到有那么一天,她會出現在杜家嶺。

那天,外面下著毛毛小雨,他正貓在家里奮筆疾書,村里的會計領來個女士敲響了門。他出來一看,便呆成了木雞。時間雖然已經過去了十幾年,他竟然一下子就把她認了出來。她除了微微地豐腴了些之外,還是如同當年一樣美麗與優雅。

他叫了起來道,李靜余,怎么是你?

他又叫了起來道,李靜余,你怎么來了?

李靜余滿面含笑地說,我來看看你唄!

她接著說,我除了看看你,還要看看那個山洞呢。除了看看那個山洞外,還要看看那個仙女下凡似的嫂夫人呢。

被李靜余稱之為嫂夫人的張鳳云也在家,正在灶房里烙煎餅。她看見有人來,早熄了鏊子底下的火,從灶房里走了出來。只是,她已經顧不得梳妝打扮了,頭上罩著個藍頭巾,胸前圍著個白裙布,上面還有面糊兒與草屑兒,臟兮兮的,手里還拿著黑不溜秋的燒火棍,整個一個勞動婦女的光輝形象。

老杜指著他的夫人說,瞧,這個莊戶娘兒們就是你的嫂夫人呢。

李靜余走上前去,就與張鳳云來了個熱烈的擁抱,嘴里道,嫂子,其實我這次來,最重要的就是要見見你呢。當年,在省城,杜先生可沒少贊揚你呢。

張鳳云顯出了特別的熱情與大方道,見了真的人,讓你失望了吧?咱就是個莊戶娘兒們呢!說著忙里偷閑地白了老杜一眼。

熱烈地寒暄幾句,進入屋內吃了幾口茶,見雨停了下來,老杜就領著女文友去看山洞,留下張鳳云在家里準備中午的飯食。當他們從山里回來的時候,雞與兔子便早燉爛在鍋里了。

就是在那一天,當來訪的女文友發現老杜住的房子在村里是最破舊的,屋里連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房子的主人卻還在癡迷于文學創作的時候,她毫不留情面地說了那番話的。說罷那番話之后,她告訴老杜,她同樣不具備當作家的條件與素質,早在十多年前就已棄筆。現在,她已經是個小有成就的商人了。

轉眼就到了谷雨,天越發地暖上來,地里的西瓜像吹了氣的皮球似的,眼瞅著往大里長。將腦袋探進棚內看,似是滿地里滾著帶有黑色花紋的綠色籃球。沒有出現病蟲害,天氣又十分好,老杜估摸,再有十天半月,就可以開園上市。老杜十分高興,他對那些西瓜說,你們馬上就要上市了,我還有點舍不得把你們摘下來呢!他又對自己說,杜文魁,你這個家伙不簡單呢,離成功為期不遠啦。但是,他馬上又告誡自己道,姓杜的,你先別得意太早了 ,不怕一萬,還得怕萬一呢!

那個怕人的萬一是什么,自然就是老天爺下的冰雹。盡管這個節令還不是下冰雹的時候,但是也有特別的情況發生。何況那個叫厄爾尼諾的現象,已經影響地球氣候若干年了。

冰雹倒是沒有下,一場大風卻從西北方向山呼海嘯般地卷了過來。

事發的時候又是晚上。當時他正在窩棚里跟張鳳云通電話。自從跑到這里種西瓜,兩口子交流的時間基本上都鎖定在晚上。通常,他要向她匯報西瓜的生長情況,她則要向他匯報家里的事情。雙方匯報完畢,還忘不了打打嘴仗。

張鳳云說,你一個人住在窩棚里,是不是有點冷清啊?

老杜說,你不是給我拿了琵琶來了嗎?冷清的時候我就抱在懷里彈一彈。

張鳳云說,你抱的是琵琶,還是抱的什么女人啊?

老杜說,我倒是想把你抱起來,彈彈你的弦,可惜雖鞭之長,不及馬腹呢。

張鳳云說,旁邊不是有家路邊店,里面不是有黃頭發綠頭發的女招待嗎?

老杜說,我倒是有那個賊心,就是沒那個賊膽哩。就是有那個賊膽,還沒有那個賊錢哩。

那天,兩人的嘴仗就是打到這里的時候外面起風的。老杜先是聽到窩棚旁邊的樹葉子嘩啦啦地響,接著聽到風刮過來時發出的那種尖厲的嘯音。起初,他并沒有覺得是回事,心里想,也許只是股小旋風,眨巴眼睛的當兒就過去了,便繼續在那里跟張鳳云打嘴仗。可是,外面的風卻刮起來沒完沒了了,且越刮越大,連他住的窩棚上的聚氯乙烯編織布,都給刮得鼓鼓脹脹,發出砰砰砰的聲響。他想起那些西瓜大棚,叫聲不好,急忙收了線,沖了出去。

出了窩棚,他就讓風刮了個趔趄,舉目看時,風已經在瓜園里肆虐成災。他那臨著風口的瓜棚已經讓風掀翻,讓風的爪子揪起來的塑料薄膜正在半空里飛揚,有幾片已經撕得支離破碎,一片片地跑到了天上。他不顧一切地飛奔過去,伸出手來開始搶救。他跳著腳,去抓被風揚了起來的薄膜。可是,那薄膜在風中激烈地擺動,呼呼地作響,很難讓他抓住。好不容易抓住,他使勁朝弓字木上扯,然而,那薄膜是鼓蕩著強勁的大風的,你向下面扯,它就向上面掙脫,就跟拔河似的,雙方各較著勁,誰都不想輸給誰。更要命的是,這個棚的塑料薄膜還沒有縛好,另一個棚又被掀翻,其他的棚子同樣如此。

完了!完了!我的瓜園完蛋了!老杜絕望地叫起來。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搞文學的失敗。他覺得自己搞文學失敗了,是因為自己天生不具備寫作的才能,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如此的結局是沒有辦法改變的。他種西瓜失敗,卻不是自身的原因,完全是老天爺成心跟自己作對。對于他來說,老天爺雖然至高無上,但是也并非無懈可擊,你如果拼了命地同他斗一斗,搏一搏,說不定就會有個好結果。

他對自己說,杜文魁,你不能認輸,你得和老天爺較量較量。

他又對自己說,杜文魁,你已經沒有什么退路啦,你就把自己的老命豁出來吧。

接下來他不再說話,他跳起來去抓那被風揚起的薄膜,然后再用盡力氣朝弓字木上扯。不知道打了幾個趔趄,不知道費了多大的勁兒與周折,終于還是將一塊薄膜牢牢地縛住,又用土牢牢地壓實在那里。此時,風還是呼嘯著在瓜園里肆虐,還是不停地撕扯其他瓜棚上的薄膜。他望在眼里,皺皺眉頭,沒有什么可猶豫的,踉蹌著迎著狂風沖了過去。

在與風搏斗的時候,他忽然又想起了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又想起了那個叫圣地亞哥的老頭兒。他忽然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老頭兒,不是嗎?那一片片田野就是大海,那些瓜棚就是他釣到的大魚,而那呼嘯的大風,則是那些兇惡的鯊魚。此時此刻,它們正張開血盆大口,露著尖尖的牙齒,向他發動襲擊,在啃咬他的豐碩果實。在《老人與海》中,那個老頭兒雖然殺死了一條大鯊魚,但是他獵獲的那條大魚,最終還是讓其他的鯊魚給吃掉了。唯一不同的是,老頭兒接受了失敗,平靜地返回了他的小屋,在睡夢里見獅子去了。他杜文魁卻不能接受如此的結果,他必須在與老天爺的斗爭中取得勝利,舍此沒有別的選擇。

盡管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他還是咬牙堅持著,奮勇地搏斗著。

大風倒是沒有似那場大雪一下就下了整整一個晚上。風在狂吹了一個多小時之后,還是漸漸地平息了下來。不過,這短短的一個來小時,已經讓他的瓜園一片狼藉,不忍目睹了。所幸的是,大風并沒有帶來降雨,更沒有帶來冰雹,瓜田里的西瓜完好無損,那些瓜蔓與瓜葉,還鮮鮮地嫩綠,透著勃勃的生機,仿佛不曾有什么事情發生。

老杜在稍稍地喘了幾口氣之后,開始做補救工作。能夠復原的棚子,他用破碎的薄膜東拼西湊地進行復原,實在無法復原的,就把電話打給農資部門,讓他們送來新膜重新覆蓋。將所有瓜棚處理妥帖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他估算了下,這場風災讓他損失了一萬多元。

雖然有點心疼,他還是安慰自己說,沒有更大的損失,就算是勝利啦!

他又安慰自己,老杜啊,今天能得到這樣一個結果,你就知足吧。何況,你應該明白,不管干什么事情,都是存在風險的,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到了晚上,給張鳳云匯報情況的時候,他隱瞞了那一萬多元的損失,輕描淡寫地說,一場小風,掀不起多大的浪。再說,有你這么個老婆給我帶來的幸運與福氣,也不會有什么大事情。

張鳳云說,你的馬屁越來越會拍了。

他說,我也在不斷地成長與提高嘛!

張鳳云用“啊呸”兩個字作為結束語,讓兩人收了線。

時令似乎還沒有到立夏,棚里的西瓜已經陸續成熟,馬上就要采摘上市。棚上的塑料薄膜統統揭掉,弓字木全部取走,瓜就毫無遮擋地現身在光天化日下。老杜雖然是第一次種瓜,瓜卻長得尤其好,個大的似碌碡,有二十多斤,個小的賽籃球,有十好幾斤。它們都呈橢圓形,排成了一行一行,似是進宮選秀的美女麗姝,等著國王的挑選與臨幸。此時,老杜與所有的瓜農都是相同的心情,那就是將瓜順利地賣出去,再有個心儀的好價錢。

留守家中的張鳳云,請來娘家的侄女給照看那些禽畜,從杜家嶺趕過來。她從發往臨沂的大巴車上走下來時,老杜都有點認不出她來了。她是特地打扮過了的,上衣是新的,褲子是新的,鞋子也是新的,脖子里還系了條紅紗巾,艷艷的,火苗兒似的在風里輕輕地飄舞。

老杜說,張鳳云,你這么一打扮,真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呢。

張風云說,俺再打扮也是個五十歲的老太婆了。

老杜說,但是在我的心目中,你卻永遠年輕美麗,賽個皇后娘娘呢!

張鳳云說,姓杜的,你少貧,還不快快帶俺去看看你種的瓜?

老杜急忙住嘴,伸出右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帶著自己的“皇后”橫過公路,再繞過居住的那口小窩棚,到了瓜田。張鳳云舉目去看瓜田里的瓜,就先將眼睛瞪大了,繼而嘴巴張開,就怎么都無法合攏了。她站在那里發了半天怔,大聲叫了起來,杜文魁,你還真厲害,種出了這么好、這么大的瓜!

老杜雖然得意,卻并沒有把驕傲表現在臉上,二話不說,他跳進瓜田里,從懷里摸出把刀子來,望定了一個瓜,左一刀右一刀,就割出了一牙。他把那牙瓜從瓜身上取下來,遞給了張鳳云。張鳳云毫不客氣,伸手接過,咔嚓就咬下一大口,紅紅的汁水都流到了下巴上。

老杜說,甜不甜?

張鳳云說,甜!

老杜說,不用我強調,你也會知道,西瓜是甜的,我杜文魁是不凡的!

張鳳云說,杜文魁,你先別翹尾巴,這么多的瓜,要是賣不出去可怎么辦?

老杜說,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梁學民說了,這地方是有名的西瓜種植基地,到了瓜熟蒂落的時候,那些全國各地的西瓜經銷商,自然就會尋上門。

張鳳云到來的第三天,就到了瓜熟蒂落的時候,可是,偏偏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了全國范圍內的降雨降溫,西瓜大量滯銷,往年這個時候收購西瓜的車輛都在國道上擺起了長龍,如今卻是空空蕩蕩。也不是沒有人來收購,偶爾來個三輛五輛,卻都是奔著常年種植西瓜的關系戶來的。老杜初次種植且不說,還是個外來戶,他的西瓜就很少有人問津。數日過去,見西瓜還在田里躺著沒有人理睬,老杜有些急,對張鳳云說,問題還真是個問題呢,怎么沒有人來收咱們的瓜啊?

張鳳云倒是變得沉著了許多,她安慰老杜道,你先別急,這么好的瓜,不會沒人要!

老杜說,怎么連個問價的人都沒有啊?

張鳳云說,等別人家的瓜賣完了,就應該輪到咱們了。

老杜叫道,怕是到了那時候,三十畝瓜就全部爛到地里啦。

雨還在不停地下,氣溫也沒有升上來,每天會有幾輛收瓜的車出現,卻是一如既往地奔著目標而來的。老杜眼巴巴地望著別人家的瓜被一車一車地拉走,搓著雙手干著急。偶爾的,也有人走到他的瓜田來看貨,可是,那些西瓜經銷商,不是嫌瓜的甜度不達標,就是往死里殺價。如果按他們給的價出手,只能是個賠。

張鳳云說,找梁學民幫幫忙?

老杜說,我與他剛通了電話,他今年種了四十畝,賣了還不到一半呢。

張鳳云說,大多數瓜都還在地里,咱別急!

老杜卻有了不好的預感。他突然又想起了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又想起那個老頭兒千辛萬苦釣到的大魚被鯊魚吃光,最后落得個兩手空空的事情。他就在心里想,天啊,莫非我杜文魁真的似那個老頭兒,不僅落個兩手空空,還欠下一屁股債啊?他如此想著的時候,腦門上竟然冒出了一股冷汗,接著一股火躥了出來,燒得他牙花子疼,腮幫子都腫了起來。

張鳳云說,老杜,你怎么了?

老杜說,我牙疼!

張鳳云說,你快到窩棚里歇著,我找地方給你弄點消炎藥去。

張鳳云離去的時候,老杜捂著嘴巴進了窩棚。躺倒在床上時,已經有了虛脫的感覺。他萬萬沒有想到,一場大雪沒有讓他完蛋,一場大風也沒有讓他完蛋,可是西瓜豐收了,到了銷售這個環節時,卻出了狀況。他想,如果瓜真的爛到地里去,他就從此一蹶不振了,不僅無法給兒子買房子,也無顏去見村里的鄉親們了,而他跑到外地種西瓜的這件事,更會成為大家的笑柄。如果真出現這樣的結局,我將如何面對?要么喝瓶氧化樂果一死了之?要么離家出走,做個滿世界游蕩的流浪漢?想起如此的結局,他心里有點兒悲酸,有淚從眼里爬了出來。

張鳳云很快就返轉了回來,進入窩棚,沖著他露出來的,卻是一張燦爛奪目的笑臉。

老杜急忙抹去眼角的淚水,瞪了她一眼道,張鳳云,你笑什么笑?

張鳳云說,我剛出門,就遇到了一個人。

老杜說,你不管遇到誰,和我有什么關系嗎?

張鳳云說,不管有沒有關系,你總得出來看看人家吧?人家可是找你來的呢!

老杜心里想,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是誰來找我呢?剛剛同梁學民通了電話,他送西瓜去了臨沂,自然不是他。如果是其他的人,來找自己有什么事情?因此,他有些不情不愿,嘴里嘟囔著,慢騰騰地下床,慢騰騰地出門,慢騰騰地抬起頭,慢騰騰地抬起了眼睛。雖然時間又過去了十來年,他還是把張鳳云帶來的那個人給認了出來。他瞪起眼睛大叫道,李靜余,怎么是你啊?他接著又叫道,李靜余,你怎么來這里啊?

創作培訓班上的女文友望著他含笑不語,他的老婆張鳳云說,人家現在是省城的大老板呢!是收購西瓜的大經銷商呢!

老杜瞪大眼睛,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老杜的三十畝西瓜全部讓李靜余收走,給的價比他心儀的價還高出了五分錢。每斤多出了五分錢,可不是個小數字,那就是多收入了上萬元!那因大風而損失的一萬元,就此扯平。望著地里的西瓜被一車一車地拉走,老杜覺得有點不怎么真實,他悄悄地對張鳳云說,我是不是在做夢啊?

張鳳云說,還記得咱們結婚的那天晚上,你懷疑自己是在做夢,我是怎么回答你的嗎?

老杜說,你讓我找把錐子來,在腿上攮一下,如果覺得疼,就不是在做夢。

張鳳云說,今天你就不用找錐子攮大腿了,讓我使勁擰你一把,就知道是不是做夢了!張鳳云說著跳過去,伸出手,真的在老杜的胳膊上擰了一把。

老杜疼得立刻叫了起來。

彭興凱:山東蒙陰人,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清明》《山花》等刊物,有多篇小說被選載及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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