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兄

一

凌晨四點，李寶勝的媳婦王翠香會準時醒來，躡手躡腳地起床，就著室外的星光或者月光，窸窸窣窣地穿衣服。她不敢開燈，一開燈就要吵醒丈夫和孩子，以及晚上經常睡不著覺的老婆婆。王翠香也不敢洗臉刷牙，穿戴整齊后，用手攏了攏頭發，就悄悄地出門了。來到樓下，打開儲藏室，推出電動三輪車，跨上去，三輪車就悄無聲息地滑出了院子，向夜幕深處開走了。

六點鐘的時候，李寶勝的手機會準時響起來。他的生物鐘沒有媳婦的準確，沒有鬧鐘他會經常睡過點，耽誤了自己上班不說，更會耽誤孩子上學，而這恰恰是他不能容忍的。他一直認為，自己能夠做一名煤礦工人，每月有一份穩定的收入，盡管養家糊口有點緊巴，但畢竟解決了一家人的溫飽問題。怪只怪自己肚子里的墨水太少，沒有墨水就做不了大事業，自己這輩子就只能這樣了。命運如此，自己陷在貧瘠的泥淖里無法自拔，唯一的希望就寄托給孩子了，再苦再累也要讓孩子健康成長，好好學習，讓兒子走出去，靠知識改變命運。

李寶勝起來后，會先到母親屋里看看。母親有時是睡著的，有時是清醒的，睡眠對她來說已經無關緊要了，因為她一天二十四小時或坐或躺在床上，隨時可以睡，隨時可以醒。

今天，母親是睡著的。李寶勝看著母親瘦削的臉龐，臉上的皺紋仿佛又深了，面色還是那么黃，襯托著一頭蓬松雜亂的白發，在晨曦中是那么的刺眼。母親癱瘓快五年了，但李寶勝依然無法釋懷自己的愧疚之情。

李寶勝又拐到兒子房間，看到兒子香甜地睡著，欣慰地退了出來。他走向廚房，輕輕地洗刷鍋碗、擇菜，為母親和兒子準備早餐。早餐一般都是燒一鍋咸湯，烙幾張油餅，或者是下面條，煮幾個雞蛋，要不就是下頭天晚上包好的水餃。等早餐做好后，給母親盛一份，端過去，讓母親坐在床上吃。再把兒子喊起來，洗刷完畢，和兒子一起吃。兒子上學的時間比他上班的時間早一些，吃完早餐順路送兒子去上學，還不耽誤他上班。

二

王翠香騎著電動三輪車，要到十幾里外的蔬菜批發市場去批發蔬菜。這家買點芹菜，那家買點菠菜，專揀那些新鮮的、個頭好的買，買上一三輪車，再騎回礦上菜市場，那里有她一個攤位。六點過后，礦上的職工家屬就陸續出來買菜了，情況好的話，一般八點鐘左右菜就賣完了。王翠香再騎著三輪車回家，先給婆婆端走碗筷，倒掉屎尿，再給婆婆翻翻身，按摩一下腿腳，然后去洗臉、刷牙、吃飯，盤算一下當天收入了多少錢。賣菜賣久了，王翠香的經驗也相當豐富了，職工家屬喜歡吃什么菜，什么菜利潤高，她心里清清楚楚。再加上她的細心認真，進來的菜品相又好，人又誠實，從來不缺斤少兩，贏得了不少回頭客，有些職工家屬專門沖她來買菜，吃得放心。

盡管每天只能掙個五六十元，但王翠香已經很知足了。自己農轉非來礦后，因煤礦招用女工少，就是招女工也是先揀技校高中學歷的招，自己初中都沒畢業，連報名都不夠格。找不到正式工作，她先后嘗試著干了不少雜活，干過飯店服務員，當過商場營業員，也去矸石山撿過煤，但要么時間不自由，沒法照顧家；要么掙錢太少，沒法干；要么太累太危險，忙活一天也撿不到多少煤。比較來比較去，還就是賣菜自由一些，雖然辛苦點，但多少每天能掙個幾十元上百元，一個月下來也有個兩三千了，快趕上李寶勝的收入了，而且還不耽誤自己照顧婆婆。再比比李寶勝一天到晚靠在班上，有時加班連個周末休息都沒有，別說照顧家了，就是晚上回到家，也累得跟頭驢一樣，倒頭就睡，一月下來開到手也才不過三四千塊錢。想想這些，王翠香就更加知足了。

三

李寶勝在礦機廠干機修工，這是他調到地面后改的工種。他原來在井下干掘進工，收入還是不錯的。但源于父親的一場災難，改變了他。他的父親最早也是一名掘進工，干了一輩子掘進，礦上的、局里的、省里的榮譽沒少拿過，戴過紅花，上過主席臺，一次次從領導手里接過獎狀獎杯。兒子農轉非來礦后，礦上招工時，他堅持讓兒子干掘進，有點子承父業的想法。兒子分到了他的工區，直接跟著他干，正所謂虎父無犬子，更何況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父親能干，兒子也不差，一時間他們父子的事跡在礦井傳為佳話，報紙、電視紛紛跟進報道。

誰也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在父親五十歲生日剛過去不久，他跟著父親上夜班。盡管已是初秋時節，晚上都有絲絲涼意了，但在七百米井下的掘進迎頭，依然是潮濕悶熱。大家習慣性地光著膀子工作。李寶勝看著父親魁梧健壯的身體，感嘆自己也繼承了父親的優秀基因，甚至比父親還要高大魁梧。那天的掘進遇到了斷層，巖石很硬，進尺很慢，掘進機割在巖石上火星四濺。最后不得不放棄掘進機，改為打眼放炮。父親帶頭打眼，汗珠子順著脊梁往下滾，他們要力爭在夜班下班前打完眼，放完炮，完成當班的進尺。就在還剩最后兩個炮眼、勝利在望的時候，父親突然大叫一聲，跪在了地上，臉上痛苦地扭曲著，額頭上瞬間冒出豆大的汗珠子。大家趕緊將父親平穩放倒，用涼水澆在身上降溫，但父親的癥狀越來越嚴重，很快說不出話來。大家都慌神了，李寶勝抱著父親的頭，再怎么喊，父親都顧不上答應了，渾身在抽搐。跟班區長連忙向調度室進行了匯報，并迅速組織人員將父親抬出迎頭，緊急轉向井口升井。救護車早已等候在井口，直接將父親送到了縣醫院急診科。李寶勝一直陪著父親，但他感覺父親的呼吸越來越弱，臉色越來越紫，身體越來越硬，一種不祥的感覺讓李寶勝毛骨悚然。

急診科在進行了半個多小時的搶救后，宣布搶救無效。初步診斷父親是急性心肌梗死。李寶勝癱坐在急診室的走廊里號啕大哭。后來母親來了，姐姐來了，弟弟也來了，他們撲在父親身上拼命搖晃呼喊，他們不相信父親就這樣倒下了，會撇下他們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走了。父親分明是睡著了，睡得那么香甜，那么深沉，使勁搖就會把他搖醒的。但無論怎么搖，父親是醒不來了，他的身體已經硬了，涼了，臉色紫得嚇人。母親、姐姐放棄了搖晃的努力，聲嘶力竭地哭喊起來，幾次昏厥過去，醫護人員手忙腳亂地掐人中、捶后背，現場的人員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扶他們，勸他們。那一年，李寶勝才二十八歲。

善后事宜處理完后，李寶勝請了一個月的假來恢復情緒。上班后，不知為什么，李寶勝特別恐懼，特別是父親帶他工作過的地點，每次走過那里，他都仿佛看見父親鐵青著臉向他走來，攆他上井，嚇得他多次驚叫起來。于是又請假，再休息一個月。上班后，依然如此。李寶勝再也不敢下井了，多次向領導提出調到地面工作。鑒于情況特殊，礦上批準了他的要求，將他調到地面機廠工作，工種改為了機修工。

四

父親去世后，一向樂觀的母親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不愿意出門，不愿意和大家交流，整天封閉在家里。農轉非前，夫妻兩地分居，一年在一起的時間也就探親假那短短的一個月，好不容易盼來了農轉非，一家人團聚了，沒想到好日子才過了幾年，就與父親陰陽兩隔了。妹妹那時候已經在老家嫁人了，沒有跟著轉出來，弟弟才剛上初三，一場變故，讓李寶勝一下子成長了起來，這個家需要他挺起來。

李寶勝在父親去世前已經和王翠香處起了對象。王翠香是老鄉的閨女，樸實能干，因為照顧家人，初中沒畢業就輟學了，現在也隨著家里農轉非來到礦上。兩人經人牽線介紹，談了一年多了，相處得還不錯。母親在沉寂了一段時間后，在一個晚上，和李寶勝說了起來：“寶勝啊，現在你就是咱們家的頂梁柱了，俗話說長兄如父，家里的事今后就靠你頂起來了。你還沒成家，你弟弟又小，我看著都難受，沒法向你父親交代啊。你和翠香也處了一年多了，我看著翠香也不錯，現在人家愿意跟咱們就不錯了，你看看找個時間把翠香娶進門吧。”李寶勝認真地思考起來，以前沒想過這么快結婚的，但現在母親一催促，李寶勝就感到母命難違了。

婚禮是在第二年的“五一”舉辦的。婚禮的費用除了積蓄外，還動用了父親去世的撫恤金。婚禮現場，李寶勝和王翠香給母親磕頭，母親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掩面抽泣起來。李寶勝和王翠香跪在母親面前，強忍著淚水給母親擦拭眼淚。母親一把抱住李寶勝和王翠香，想交代幾句話，卻哽咽著一句也說不出來，三人終于都控制不住了，抱頭痛哭起來。現場的老鄉和來賓都潸然淚下。

婚后，王翠香果然是個持家好手，知道婆婆在痛苦中走不出來，就陪著婆婆逛街散心，開導婆婆。鼓勵丈夫好好上班，多掙錢補貼家用。一家人慢慢走出了父親去世的陰影，生活中開始有了歡聲笑語。

五

李寶勝的弟弟李寶成正上初中，學習還算不錯。父親去世后，變得自卑敏感起來，遇到同學嘲諷挖苦他時，李寶成會像一頭狂怒的獅子一樣，拼命和同學干架，經常傷痕累累地回家。母親和哥嫂再怎么問，他都不說什么原因。母親勸他不要和同學打架，他默不作聲，說急了，就狂吼起來：“我就是不允許他們欺負我、侮辱我！”王翠香私下里和李寶成的班主任溝通了幾次，班主任說李寶成受刺激太大了，一點小事就要和同學拼命，我也經常要求其他同學不要刺激李寶成，但都是孩子，總有些孩子不聽話，以后加強管理吧。

但不幸還是發生了。就在李寶成他們初中畢業典禮剛結束，有兩名男同學覺得畢業了，老師管不著了，膽子也大了，兩人結伙挑釁李寶成：“你這么小就沒爹了，以后管我們叫爹吧！”說完狂笑不止。李寶成原來就被他倆欺負過，今天被侮辱到這種地步，忍無可忍了，沖上去和他倆扭成一團，但無奈一人打不過兩人，很快被他倆打倒在地，兩人揚長而去。李寶成躺在地上，眼圈發青，嘴角在流血，卻沒哭一聲。他像一個斗士一樣，掙扎著坐起來，環視了一下四周。他看到周圍的建筑是模糊的，圍觀的人群也是模糊的，甚至天地都是旋轉的，但他卻清晰地看到了學校門口那個小商店，站起來向商店走去。

商店老板目睹了剛才的一切，本來想過去給他們拉開的，但無奈事情發展太快了，三拳五拳就把李寶成打倒在地了，只能氣得罵了一句“現在的熊孩子啊”。看見李寶成走了過來，老板有點心疼地說：“孩子，你受傷了，快坐下，我給你擦洗一下嘴角。”李寶成趁著老板去端水的時機，摸起貨柜上的一把水果刀就沖了出去，很快追上了那兩名同學。兩名同學轉過身來，一個戲謔地說道：“呵呵，又來找揍了，上！”話沒說完，這名同學“哎呦”一聲坐到了地上，胳膊上被劃出了一條一尺多長的大口子，鮮血直流。另一名同學見勢不妙，撒腿就跑，李寶成窮追不舍，很快被追上，在臉上、屁股上劃出了兩個口子，鮮血汩汩而出。兩個受傷的孩子滾在地上號啕大哭，李寶成依然不罷休，繼續用水果刀修理他們，橫一道豎一道，道道鮮血淋漓。一直到警車趕來，李寶成才停止，順從地被警察帶走了。兩個受傷的孩子則被救護車拉走了。

案件十分簡單，李寶成因與同學打架，將兩名同學捅成重傷，構成刑事犯罪，很快被轉為刑事拘留。那年李寶成已經十六歲，盡管未成年，但已經超過了刑法規定的十四周歲，需要承擔法律責任。母親急得吃不下喝不下睡不著，跑到公安局去要人，孩子要是不放出來，就要死在里面。公安局不怕犯罪分子，就怕這樣以命相抵的老年人。母親的理由很簡單，他們先欺負的我們，憑什么我們不能反抗啊？公安局反復給母親做工作，說我們會查清楚每一個細節的，我們也知道他是先被欺負的，但問題是他將別人捅成重傷，構成犯罪了，法律就是法律，是無情的。母親依然不答應，理由就是我兒子是被他們逼的。公安局說如果這是事實，下一步法庭審理也會酌情考慮的。母親講不過他們，就只能哭，用頭往墻上撞。公安局無奈只好派了兩名女警寸步不離地看著母親，同時跟礦上聯系，礦上又找了李寶勝，讓他回去做做母親的工作，班就先別上了。

李寶勝也無法做通母親的工作，母親就像一頭失去了孩子的母老虎一樣，樓上樓下竄來竄去，她要找到自己的孩子，或者看到誰在傷害她的孩子，就要不顧一切地猛撲上去。但她無法找到李寶成，越是找不到，她越是焦躁。看著母親近乎瘋狂的舉動，李寶勝的眼淚簌簌地流下來，他明白，父親的去世曾經深深地傷害了母親，她現在不會允許兒子再受到任何傷害，這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本能的、也是無助的表現。

母親在長時間的哭鬧中休克過去，被緊急送往醫院。醫院給母親輸液，加上了鎮靜類藥物，母親醒來后，果然冷靜了，凝視著液體一滴一滴地流入到自己的血管，又變成淚水從眼睛里流出來，涼涼的，澀澀的。

過了很久，母親才說話：“寶勝啊，寶成犯法了，可他還是個孩子啊，我們要救他啊。”李寶勝說：“我正在想辦法呢，不行我們請個好律師吧，我們不懂法律，律師懂，不過請律師是需要花錢的。”母親的眼睛突然明亮了，說再貴我們也要請，把你父親的撫恤金全部取出來，請。在母親眼里，請了律師，似乎就能救兒子了。

兩個月后，法庭不公開開庭審理案件，聘請的律師盡管竭盡所能，但依然無法消弭李寶成將人捅成重傷的犯罪事實。法庭根據案件的起因和性質，充分考慮了律師的陳述，特別是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事實，從輕判處李寶成收容教養一年，賠償兩名受害者經濟損失七萬六千元。父親去世的撫恤金本來李寶勝結婚就花掉了一部分，留下的這一部分是母親想留給李寶成娶媳婦用的，現在全拿出來也不夠賠償費和律師費的，李寶勝只好找同事又借了一部分。

六

李寶成被判刑后，猶如在母親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時時刻刻折磨著母親。李寶勝、王翠香勸慰母親的話都說盡了，依然無法讓母親振作起來，她就那樣坐在床上發呆，發呆累了就躺下睡一覺，睡醒了繼續發呆，周而復始，誰也無法改變她。一家人的生活壓抑而苦悶。

王翠香盡量把飯菜做得可口一些，讓婆婆和丈夫能夠吃飽吃好。不知為什么，王翠香忽然感覺自己也要倒下了，渾身無力，無精打采，特別是無法忍受廚房的氣味了，一聞到就要嘔吐，每次做飯都是硬撐著做完。

一次，王翠香從衛生間里嘔吐完出來，看見婆婆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自己，嚇了一跳。婆婆說：“寶勝，你陪翠香去醫院看看吧，興許是有喜了吧？”王翠香“嗯”了一聲，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說了一句“不會這么快吧？”，臉倏地就紅了。李寶勝倒是興奮起來：“好的，好的，下午就去。”

果然不出母親所料，王翠香真的懷孕了。告訴母親后，母親臉上厚厚的陰云終于刮走了一層：“老天有眼啊，我們李家有后了！翠香啊，從今天開始，你就不要做飯了，我來做，你好好保胎。”王翠香說不用不用，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但母親堅決不讓翠香動手，一日三餐地忙碌起來。吃完飯，看到天氣好，就喊著翠香下樓去走走，并說懷孕了要多走走，將來生孩子好生。本來是李寶勝、王翠香天天勸著母親下去走走，現在是母親催著王翠香下去走走，事情就這樣簡單地逆轉了。而且母親明顯地有了精氣神，買菜、做飯當仁不讓，還竭盡所能地變換著花樣做給翠香吃，生怕翠香營養不夠。李寶勝、王翠香看到母親充實而忙碌，感到了一絲絲欣慰，索性就讓母親忙吧。

該探監了，李寶勝買了一些水果點心之類的東西，坐車去市收容教養所。母親也要去，李寶勝怕母親見了李寶成又控制不住，勸母親在家照顧翠香，自己去就行。母親沉默了，翠香這幾天的妊娠反應比較強烈，也確實需要照顧。

李寶成穿著囚衣，剃著平頭，在凳子上呆呆地坐著，完全沒有了往昔少年的活潑與調皮，變得老成了許多。這是自己的弟弟嗎？李寶勝眼睛模糊了，也呆呆地看著李寶成。獄警說，探監時間三十分鐘，開始吧，便退了出去。李寶勝喊了一聲“寶成”，李寶成答應了一聲，又低下了頭，擺弄著自己的囚衣扣子。李寶勝把東西放在桌子上，坐在李寶成對面，抓起李寶成的手，說哥來看你了，娘也想你了，你在這里好好改造，爭取早點出去，好嗎？李寶成不說話，緊咬著嘴唇，兩行淚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李寶勝問李寶成在這里怎么樣，怎么改造的，李寶成統統不說，只是默默地流淚。李寶勝見弟弟不愿意回答自己的問題，也就不問了，改了個話題，說在這里不比在家里，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不要耍性子，要服從管教，好好表現。獄警在門口喊了一聲“還有五分鐘”。李寶勝站起來，從口袋里掏出五百元錢塞到李寶成手里，李寶成又塞回來，說：“哥，我用不著，這里面不愁吃不愁穿的，你拿回去吧，家里負擔重。”李寶勝堅持塞給李寶成，說，聽哥的話，留下，買點啥吃點啥的，哥能掙錢。李寶成便留下了。李寶勝往外走的時候，李寶成大喊一聲：“哥，跟咱娘說，讓她放心我！”

七

八個月后，王翠香臨盆了，李寶勝和母親焦急地在產房外等候，直到產房里傳出一聲嬰兒的啼哭聲，娘兒倆才放下心來。李寶勝目不轉睛地盯著產房的門，迫不及待地等著大夫、護士出來報信。但那扇門遲遲不開，李寶勝娘兒倆的心又懸到了嗓子眼。隨著那扇門“嘩啦”一聲打開，一名護士出來了：“王翠香的家屬在嗎？”李寶勝一個箭步跑上去，“在，在。”“祝賀你，母子平安，生下了一個男嬰。”母親也趕過來了，連聲說，謝謝大夫，謝謝護士，掩飾不住內心的高興。護士抱著嬰兒，李寶勝和母親一起推著王翠香向病房走去，看著翠香虛脫的臉，母親握著她的手，說：“翠香，你為我們李家立了大功了！”

多了一個嬰兒，家里便多了許多生氣，一改往日的沉悶，嬰兒的啼哭聲與家人的笑聲充盈著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母親的任務更重了，不僅要幫著王翠香照顧嬰兒的吃喝拉撒，洗尿布，還要伺候王翠香坐月子，忙得不亦樂乎。王翠香的奶水不是太多，孩子有點吃不飽，母親安排李寶勝去市場上買鯽魚、豬蹄子，熬湯給王翠香喝，催奶，同時再買點奶粉，孩子吃不飽就喝點奶粉。李寶勝聽說國產的奶粉質量不是太好，狠了狠心選了一款進口奶粉，盡管貴點，但是放心，這樣無論如何餓不著孩子了。

八

就在一家人忙活孩子的時候，李寶勝接到了市收容教養所的電話，通知家人去接李寶成。李寶勝高興地告訴了母親，母親更高興：“我們李家轉運了，剛添了孫子，寶成也要出來了，好事連連啊。”李寶勝一算，這段時間因為照顧孩子，已經有四個多月沒去探望李寶成了，不由得有點內疚起來。

李寶勝租了一輛車，去市收容教養所接李寶成。辦完交接手續，李寶成背著行李跟著李寶勝走出教養所，雙重鐵門先后關閉。李寶成走出了一百多米后，回過頭來凝望著這座高墻建筑，像跟朋友告別一樣，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回到小區后，李寶成剛下出租車，就有人認出來了。“哦，寶成回來了？”因為是一個老的居民區，左右都是多年的鄰居，彼此都認識，張家長李家短的不用半天就能傳遍小區。再加上在樓下聊天閑玩的人多，大家都關心地圍了上來。“瘦了，孩子在里面吃苦了。”“你在里面，可把你媽媽、哥哥急壞了。”“出來就好，以后好好干，還年輕著呢。”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李寶成的臉越來越紅。李寶勝看出了弟弟的窘態，忙說：“謝謝大家，大家回去吧，沒事的。”

進得屋來，母親和嫂子都迎了上來，母親一把拉住李寶成的手，說：“我的孩兒啊，你可回來了。”她摸摸李寶成的頭，又摸摸李寶成的臉，就像在證實自己不是在做夢一樣。李寶成喊了一聲“娘”，又喊了一聲“嫂子”，撲通一聲跪下了：“我給家里添了這么大的麻煩，對不起娘，對不起哥，對不起嫂子。”李寶勝和王翠香趕緊將李寶成拉起來，說，回來就好，以后我們家會好起來的。母親說，孩兒啊，吃一塹長一智，以后不要太沖動了，這教訓你要記一輩子。正在這時，李寶勝兒子醒了，啼哭起來，母親拉著李寶成說，快過來看看你的侄子，你嫂子給我們李家生了一個大胖小子。李寶成看著胖乎乎白白凈凈的侄子，伸出手摸了一下侄子粉嘟嘟的小臉，說真可愛，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晚上，王翠香特意做了幾個好菜，還買了一瓶紅酒，一家人要好好地團聚一下。母親率先倒上，又招呼李寶勝、李寶成都倒上，家庭團圓了，該慶賀一下。李寶成沒喝過酒，一杯紅酒下肚，臉就紅了。在母親和哥哥的慫恿下，又喝了一杯，就堅持不住了。李寶勝扶李寶成到床上躺下。昨天教養所的領導告訴他減刑了、可以提前出去的消息后，他興奮得幾乎一夜沒睡著。回到家精神上又放松了，再喝上兩杯紅酒，困意頓時襲來，李寶成很快就睡了過去。

吃完飯后，李寶勝和母親商量了一下李寶成的未來。李寶成過十七歲了，如果沒出事，應該上高二了。現在讓他再考高中，年齡有點大了，況且讓他回初中復讀，他肯定不會答應的。等礦上招工，現在起點都是技校畢業了，并且招工的次數越來越少。出去打工，也不行，一是年齡小，沒力氣，二是沒有什么一技之長，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唯一可行的就是讓他去考個技校，學個一技之長，以后也好有個謀生手段。娘兒倆商量了半天，得出了這個最終結論。

九

該睡覺了，李寶勝發現家里居然沒有自己睡覺的地方了。他們家的房子本來屬于一個三室一廳，在礦上家屬樓中算大房子了，因為父親是省里的勞模，礦上破例分給他們的。李寶勝結婚時，為了省錢，就只換了一張一米五的雙人床，那間臥室就算新房了。但自從王翠香生下了孩子，李寶勝就搬到了弟弟的屋里睡覺，讓王翠香在他們那張雙人床上照顧孩子。如今弟弟回來了，物歸原主，可他們那張一米五的雙人床睡三個人實在是太擠了，一不小心翻個身壓到孩子就更麻煩了。一切以孩子為主。李寶勝把客廳沙發整理了一下，從今以后，睡沙發吧。

李寶成因為晚上睡得早，早上早早就醒了。去衛生間時，發現哥哥睡在沙發上，很是納悶。想了半天，才明白了，家里多了個侄子，自己倒好像是多余的了。因為自己，哥哥才睡的沙發，想到這里，不由得悲從心中來。他又想起了昨天回來時，小區里那些鄰居們的七嘴八舌，讓他無地自容。十七歲的李寶成開始了自己的人生思考。

三天過去了，李寶成一次樓都沒下。站在窗前，看著樓下穿梭的人群，李寶成知道，只要自己一下去，熱心的鄰居們又會圍上來問長問短。不管鄰居們是不是真正的好意，總之是讓李寶成無法接受的。于是，李寶成每天看著太陽從東邊升起來，又從西邊落下去，自己從床上走到窗前，又從窗前回到床上，就像一只來回奔波的螞蟻，不知道折返多少次。這種感覺一天天壓迫著李寶成，讓他一天天走向窒息。晚上，李寶成向母親和哥哥提出了請求，要出去打工。

母親和李寶勝也一直在找機會想和李寶成談談今后的選擇，但感覺這個度不好把握，說好了還好，說不好怕李寶成誤會成家里攆他走。現在李寶成自己提出了想法，母親和李寶勝就把此前商量的幾種情況讓李寶成自己選。本來李寶成憋了三天，想法就已經很堅決了，再上學是不可能了，在沒法招工的情況下就只有出去打工了。母親見李寶成打工的意愿難以動搖，就說，那就在附近找個工作吧。李寶成不同意，要出去就要遠走高飛，去大城市，不混出個人樣，就不回來了。母親和李寶勝拗不過李寶成，無奈同意了。李寶勝盤算了一下家里的開銷情況，擠出了兩千元現金交給了李寶成。“家里只能先湊這些了，拿著，出門在外，窮家富路，不能虧待了自己。遇到困難跟哥打個電話，哥給你想辦法。”李寶成握著現金，聽著李寶勝的一席話，哭了。他邊哭邊說，娘，哥，嫂子，我走了。一家人又哭成了一團。

那天晚上，李寶成趁著夜深人靜，背著行李趕往火車站，踏上了南去的列車。

十

時間如白駒過隙，眨眼間李寶勝的兒子六歲了，該上小學了。上哪個小學讓夫妻倆爭論了幾天。李寶勝想讓兒子上私立學校，理由是私立學校教學質量好，能夠讓兒子贏在起跑線上。但王翠香極力反對，理由是私立學校收費高，家庭無法承擔。

說到錢的問題，李寶勝是無法反駁妻子的。母親是工亡職工家屬，每月只有那幾百元的撫恤金。妻子以前打過工，賣過菜，嫁給自己后就做起了家庭主婦，生孩子帶孩子，沒有了收入。兒子從出生到現在，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李寶勝都追求質量，再加上生個病打個針，一個小孩子的花銷居然超過了大人。弟弟去了南方打工，今天換個地方，明天換個地方，居無定所，也不知道能掙多少錢，李寶勝還不放心弟弟，每年都給弟弟轉個三五千元。一家人都靠自己的工資，而自己在地面機廠的收入一直不高。隨著花銷的不斷增大，家里是越來越入不敷出了。

李寶勝在權衡了幾天后，無奈地將兒子送進了礦上的小學，不僅收費低，而且接送也方便，母親騎著三輪車就能將兒子送過去、接回來，反正母親也沒什么事。“讓兒子贏在起跑線上”的想法，也跟著轉變為“依靠兒子的勤奮努力”了。

母親接送兒子上學放學，把王翠香徹底解放了出來。王翠香是閑不住的，不用看孩子了，她就在琢磨著干點什么，掙點錢補貼家用。想想以前自己干過的行業，王翠香決定還是去批發蔬菜回來賣比較靠譜，投資小，賠不了，真賣不出去，就留著自己吃。說干就干，王翠香說服李寶勝，花五百元購買了一輛三輪車，開始了批菜賣菜的生意。

王翠香騎的是一輛普通三輪車，走平路還行，一遇到上坡，那車子沉得簡直騎不動，只好下來推著走。后來，李寶勝心疼妻子，咬咬牙花了兩千多元買了一輛電動三輪車，興高采烈地送到王翠香跟前。沒想到王翠香氣得掄起雙拳對著李寶勝猛烈捶打起來，邊打邊說，你個敗家的，這得花多少錢？一整天都沒搭理李寶勝。

李寶勝本來想給媳婦一個驚喜，卻沒料到王翠香的反應如此強烈，像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任由媳婦埋怨。晚上安頓好孩子后，王翠香鉆進被窩。李寶勝蜷縮在被窩里，大氣也不敢吭，默默地躺在那里。王翠香忽然轉過身來，趴到李寶勝身上，緊緊地抱住了李寶勝的頭，臉貼在李寶勝的臉上，越摟越緊。李寶勝感到臉上濕濕的，熱熱的，他知道那是媳婦的淚水。李寶勝心里一酸，張開雙臂，也抱緊了媳婦。

十一

那一天，是周末，都怨那一天是周末。本來母親是負責送孩子上學的，但那天孩子不上學。王翠香早早地起來，準備去批菜，母親也跟著起來了。母親說，翠香啊，今天我沒事，我和你一起去批菜吧，也幫你推推車什么的。王翠香說不用不用，我自己去習慣了，你看好孩子就行。李寶勝躺在床上，也醒了，揉著雙眼說，就讓咱娘幫你去吧，看你每次回來累得腰酸背痛那個樣子。王翠香就沒再說什么，和婆婆一起去了。

那天，因為婆婆去了，兩人挑挑揀揀買了滿滿一車的菜，想回來多賣點。準備往回走時，卻發現沒有婆婆坐的地方了。王翠香把菜挪騰了一下，讓婆婆坐在菜中間，囑咐婆婆坐穩點，自己騎慢一些。回來的路上下坡多一些，王翠香每次都能安安穩穩地騎回來。但那天，興許是買的菜多了一些，興許是婆婆坐在車上的緣故，三輪車控制不住了，在下坡的路上越滑越快，最后側翻在路上，王翠香手腳靈活一些，僅在胳膊腿上有些擦傷，但婆婆卻重重地摔在路牙石上，當場昏了過去。救護車將婆婆送到醫院，王翠香顧不上自己的疼痛，寸步不離地跟著婆婆，心里一遍遍地祈禱著婆婆不要有事，真要有個三長兩短，如何向寶勝交代啊。經過大夫的緊急搶救，婆婆醒來了，但卻被告知再也站不起來了，腰椎粉碎性骨折。王翠香當即就昏了過去，大夫護士又緊急搶救王翠香。

李寶勝趕到醫院后，王翠香坐在連椅上如同癡呆了一般，渾身瑟瑟發抖，話也說不出來。李寶勝向大夫問明情況后，怒火中燒，轉過身一只手拎起王翠香，另一只手“啪”就是一巴掌。王翠香就像剛出生的嬰兒被大夫拍了一巴掌似的，“哇”一聲大哭起來，凄慘而恐怖。李寶勝還想再扇巴掌的時候，被大夫護士們攔住了。那個主治大夫看著猙獰的李寶勝，沒有一點膽怯，甚至有點義憤填膺，吼道：“你瘋了嗎？她是故意的嗎？她希望這樣嗎？你再把她打傷你就滿意了嗎？”這是李寶勝結婚以來第一次動手打王翠香。在大夫的斥責聲中，李寶勝慢慢地冷靜下來，一拳捶在墻壁上，呆呆地看著所有人，不知所措了。母親住了一個多月的院回家了，開始了在家臥床的日子。

十二

李寶勝發現自己的工資越來越少了，再去看看同事的工資，也是如此。大家便開始議論起來，甚至開始罵娘。別人只是罵罵而已，但李寶勝是從心底里感到恐慌。物價在漲，花銷一點都無法減少，而工資卻不斷下降。

單位里領導在班前會上老是說，煤礦十年黃金期過去了，煤炭產能嚴重過剩，需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李寶勝沒有感覺到十年黃金期有多黃金，只是感覺到現在收入降幅很大，以前還能開到手三千多元，現在三千幾乎上不去了。

母親癱瘓以后，王翠香為了早點回家照顧婆婆，根本不敢多批菜了，怕賣不完。而且，王翠香還發現，蔬菜的銷量遠不如以前了，以前的礦工和家屬幾乎不討價還價，相中了菜直接喊“來二斤”，現在買菜的少了，來了還三分五分地討價還價。王翠香為了早點賣完，就配合了客戶的砍價，這樣下來每月的收入下降了不少。

李寶勝還是不想降低母親和兒子的伙食標準。母親是病人，需要營養；兒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也需要營養。能砍的，也只有打給弟弟的費用和兒子的課外輔導班費用了。

母親在床上靜臥的時間越長，越開始掛念起李寶成來。每次李寶勝給母親送飯時，母親都要問有你弟弟的消息嗎？李寶勝有點心虛起來，莫非母親知道了自己停止給弟弟資助費用了嗎？母親每天都是那一套，你弟弟也二十多了，也該成家立業了，就是不立業也該成家了。你父親不在了，你弟弟就靠你了，長兄如父啊，長兄如父啊！

母親的話令李寶勝心如刀絞，每次母親說完，李寶勝的心都要疼一陣子。一句長兄如父，猶如泰山壓頂，讓李寶勝挺不起來。成家，是那么簡單的一句話嗎？定親結婚需要錢，買房需要錢，裝修需要錢，買家具家電需要錢，錢從哪里來？但這些話李寶勝不敢和母親說。

晚上，李寶勝等兒子寫完作業，安頓好兒子入睡，又去看了一眼母親，母親仿佛也睡著了。李寶勝關上臥室的門，戳醒已經睡著的翠香，說：“翠香，我與你商量個事。”翠香因為每天都要早起，所以每天晚上都要早早地睡覺。商量啥啊？翠香打著哈欠坐了起來。我想要求下井去。你瘋了？翠香打斷了李寶勝。沒辦法啊，不下井掙不著錢，沒有錢怎么照顧母親和孩子？怎么給寶成成家啊？王翠香頓時睡意全消，瞪大了雙眼：“你不想想你爹是怎么走的？你爹是怎么攆你上井的？”“那都是害怕做怕，都這么多年了，早沒事了。我要下井了，你也不用去賣菜了，照顧好孩子和母親，再趕緊攢點錢給寶成娶個媳婦，誰讓我是長兄呢？”王翠香抱緊了李寶勝，不再說話了。

十三

李寶勝給礦人資科遞交了一份下井申請書，羅列了自己下井的理由和優勢。人資科的科長和工作人員不知已經換了幾茬了，李寶勝一個都不認識。工作人員收下申請后，說，回去等通知吧。

月底，李寶勝單位的辦事員通知李寶勝去辦理調動手續，李寶勝如愿以償地回到了掘進工區。工區里還有原來的同事，看到李寶勝又回來了，有的說歡迎歡迎，我們的老伙計回來啦！有的說老李啊，你是缺錢花了吧？還有的說你別要錢不要命啊，你的身體行嗎？李寶勝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的身體壯著呢。

李寶勝是老掘進工了，一下井就成為了骨干，很快被委任為迎頭班長。在李寶勝的帶領下，掘進進尺提高很大，當月超額完成了任務，礦上兌現了超額獎金，大家都很高興，李寶勝更是高興，下井下對了，這一個月的收入都頂地面三個月的了。

為了多掙錢，李寶勝幾乎一個班都不落下，出滿勤，干滿點。掘進的工作強度是比較大的，李寶勝每天都累得筋疲力盡，回到家吃點飯就睡著了，睡得很香很沉。他一般都不做夢，書上說不做夢的睡眠質量高。

在井下干到第六個月的時候，迎頭迎來了斷層，巖石很硬，掘進機割上去火星四濺。李寶勝突然想起了這一幕是多么的熟悉，頓時又有了害怕的感覺。但他放眼望去，父親的影子沒有出現，他反復告誡自己：不要怕，不要怕，掘進遇到巖石是常事。巖石嚴重影響了掘進的進度，沒有進度就沒有效益，但工作強度卻遠遠大于平時，一些投機取巧的工人往往在這時候請假，導致班組出勤率很低，出勤率低又導致了進度低，如此惡性循環。沒辦法，人少就靠班組長和骨干分子往上沖。工區領導都說了，再割不動，就準備放炮吧。

那幾天，李寶勝是格外地累。回到家，累得飯都不想吃，光想睡覺。睡還睡不踏實，睡著睡著一個驚顫就醒了，閉上眼再睡。他又到了一片漆黑的世界里，摸索著往前走，忽然看見父親拿著一根棍子向自己走來，看見自己也不說話，掄起棍子就打，李寶勝一下子被嚇醒了，這才發現心臟在劇烈地跳動，肯定是嚇得。一夜沒睡好，早班的鬧鐘響了，李寶勝起來洗刷后，帶上媳婦給準備好的班中餐上班去了。

那天，空氣中悶熱潮濕，仿佛要下雷雨一樣，人身上都是一層黏黏的汗。到了井下，更加潮濕，還沒開工干活，厚厚的工作服就濕透了。李寶勝感覺到有點力不從心，坐在一塊石頭上休息。跟班區長在作動員講話：“同志們，咱們今天無論如何都要攻克這個斷層，把我們的進尺追回來。我相信，一聲炮響，這個斷層就解決了。”大家的情緒也跟著高漲起來。

兩人一組，利用兩把風鉆打炮眼。李寶勝是班長，第一個抱起了風鉆，副班長第二個抱起了風鉆，“突突突”的聲音彌漫了整個迎頭，震撼著每個人的耳朵。巖石很硬，打鉆需要傾斜著身體采取重力加壓力的方式讓鉆頭向巖石里鉆。就在“突突突”的聲音里，大家突然聽到了“啊”的一聲，李寶勝匍匐著趴到了風鉆上。副班長趕緊停下，過來扶李寶勝，跟班區長也沖了上來。大家將李寶勝翻過來，李寶勝已經面色蠟黃了，頭上身上大汗淋漓，看見區長，李寶勝極其微弱地說：區長啊，我夠嗆了，我父親就是這樣走的。跟班區長立即明白了，喊著副班長立即一個按壓胸膛，一個做人工呼吸，同時安排人員向調度室匯報。

李寶勝和他的父親如出一轍，在升井后送往醫院急診科后，大夫又做了最后一番努力，終于宣告回天無力，李寶勝追隨他的父親去了，但李寶勝比他的父親更年輕，才四十二歲。

十四

王翠香和李寶勝的姐姐是在中午趕到急診室的。王翠香癡傻了一般，嘴里反復呢喃著“不可能，不可能”，看到李寶勝躺在那里，王翠香沖了過去，用她那種習慣的姿勢趴在李寶勝寬大的胸膛上，拼命搖晃著李寶勝的手，哭喊著你快醒醒，不可能啊！喊了半天，李寶勝就是一動不動，王翠香和姐姐“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在陪護人員的苦苦相勸下，王翠香和姐姐才被攙扶著坐進了汽車，送往礦招待所。

李寶成是在晚上趕到醫院的，看到哥哥的遺體，李寶成淚流不止，給哥哥擦拭掉身上的每一塊污漬，穿好衣服，晚上要給哥哥守靈。

母親是最后一個知道李寶勝出事的人。大家本來不想告訴她，怕她受不了打擊，但她感覺到了什么，一再追問派去陪護她的人，最后王翠香和李寶勝姐姐決定告訴母親，瞞，是瞞不過去的，瞞得過初一，瞞不過十五。

母親坐在輪椅上，被送到了醫院。李寶勝的遺體已經被轉移去了太平間。大家推著母親，想讓母親最后再看一眼李寶勝。母親已經極度悲痛了，反復喊著“我的兒啊，我的兒啊……”，向太平間走去。

到了太平間門口時，母親卻忽然擺了擺手，示意不進去了。

剛做完鑒定的法醫向母親說道，您的兒子是急性心肌梗死，非常可惜。

母親看了一眼法醫，淡淡地說：“不是，我兒子是睡著了！”

梁西忠：供職于山東能源兗礦集團。作品散見于《大眾日報》《中國煤炭報》《中國企業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