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小賣店的人玩得正酣。忽聽“吧唧”一聲,從門外摔進一個人,有人尖叫起來,可毀了,誰呀?
老丁跑出柜臺去扶,見是趙德富,嗔怪道,你看你,怎么像孩子似的,毛毛愣愣。趙德富拍拍身上的土,沖老丁搖頭,連說沒事。老丁滿臉愧疚地說,都怪我,門檻高,早就該鋸掉。
趙德富拖著傷腿走到柜臺,手指貨架。老丁會意,拿一盒紅河煙給他。趙德富卻搖頭,努努嘴。老丁用詫異目光看他,捏出一盒玉溪。接了煙的趙德富掏出百元大票,往柜臺上一摁。
老丁媚眼道:今非昔比,別笑我狗眼看人低,聽說最近財神爺光臨貴府,有這事?
趙德富笑而不語,打開煙盒遞過一支。
頓時,屋子里鴉雀無聲,人們已經無心打麻將和玩牌,目光齊聚趙德富。
趙德富派頭十足,歪著腦袋挨個發煙,一圈下來,發完一盒又拿一盒。
接煙的人,有的還舍不得抽,橫在鼻子下面嗅嗅,夾在耳根。堡子里,從抽什么煙上能看出實力。超過二十塊錢的,都是上眼皮。外來戶趙德富突然出手大方,這等于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不能不讓人側目。
你再看趙德富,像打了雞血似的,平時站在三層人后的他,突然站在人前,好像找不著北 ,站沒有站相,坐沒有坐姿。倚在柜臺邊上,叼著煙卷,狠狠地吸上幾口,然后把嘴撅成雞屁股,吐出道道煙圈。繚繞的煙霧放大了他那張灰撲撲的臉,卻絲毫不影響來自四面八方的聚焦。
煙霧填充整個屋子。說來也怪,竟沒聽到半句埋怨,連平時不愿意吸二手煙的老娘兒們都忍氣吞聲。還是老丁打開了房門,回過頭說,好些日子沒看到老弟,聽說這幾天進城了?怎么樣,好頓逛吧?
都知道老丁精細,說話習慣拐彎抹角,旁敲側擊。老丁也揣摩出人們的心理,希望他能套出真話。沒想到二小子早就心癢難撓,直接說,趙德富,聽說你從地主家房子挖到金子,出手太快,讓我們欣賞完了再賣啊,我爺爺在他家扛過工,活著的時候常說他家有錢,沒想到讓外來戶白撿個便宜。二小子這番話像炸雷般威武,把現場炸成一片廢墟。所有人都用帶電的目光看趙德富,屋子里靜得出奇,連掉根針都能聽到。
趙德富反而沉得住氣,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勢利的老丁,面對潛在的消費大王,沒有半點怠慢,屁顛屁顛拿來小板凳送到他屁股底下,又遞餐巾紙給他擦手。
問題是趙德富并不理會老丁,別過身,敞開喉嚨深咳一聲,然后是一口濃痰隨著一道拋物線落地,距離麻將桌近在咫尺。這在平時絕對是一種反差,擱平時可能有人會以為是外來戶的一種挑釁,今天卻一反常態,眾人保持肅靜。
也不知誰說了句,趙德富,謝謝你!謝謝。馬上有人附和,引來一片唏噓。趙德富環視一周,幾乎把每個人的臉都讀一遍,然后他朗聲說道,都聽誰說的?有證據嗎?我可沒挖金子,我趙德富來村民組這么多年,一個北山郎,哪有那福氣,麻繩勒豆腐——別提了!
老丁趕緊說,這話扯得有點遠啦,有福不用忙。
正這時,趙德富的手機響,趁他出去接電話的工夫,人們才松了口氣。
一等不回二等不回,有人急忙拉開門一看,趙德富不見了蹤影。二小子拿起一個麻將子就摔,沒想到傷及無辜,彈起來的麻將砸了老袁的臉,雙方發生爭執,但沒有人勸架,包括老丁。倆人拌幾句嘴,也覺無聊,因為屋里的人都走散了。
趙德富能和村民組有緣,完全得益于媳婦李雪。認識李雪,是在公共汽車上。那天,趙德富搭乘公共汽車去往縣城,沒有座位,趙德富買了站票。突然發現一長發男子伺機行竊,把李雪手提包拉開,被趙德富發現,大喊一聲,小偷!一把扯住長發男子,兩個人開始撕扯。恰逢汽車到站,長發男子掙脫趙德富,跳車就跑。
趙德富把手提包交給李雪時,發現三百元現金被偷。她就蹲在地上哭。趙德富同情李雪,一邊勸,一邊把五十元大票塞給她。李雪不要。趙德富說,拿著吧,就算我借給你的。李雪說,大哥,俺不要那么多,夠路費就行。趙德富說,我沒有零錢。說完就走。李雪攆上他說,大哥,雁過留聲,做好事總得留個姓名。趙德富只好依了她,自報家門,一再說,錢我不要了。
李雪也沒耽擱,三天后騎自行車去找趙德富。才知道趙德富住的地方要多窮有多窮,一個窮山溝,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地都荒了。到趙德富家,更讓她揪心,四間房子破破爛爛。趙德富媽腰彎得跟蝦米似的,一張褶子臉。家里突然有大姑娘光顧,趙德富媽樂不可支。
李雪這才知道,她家五個兒子,除老大結婚外,還有四條光棍。趙德富排行老四,前頭兩個哥哥,老五正在念書。這么大家族,多么沉重的負擔,光靠生產隊那點工分難以為繼。更何況趙德富老爹還身患哮喘,干不了重活。
天快黑了,趙德富媽留宿,李雪竟沒有半點嫌棄和推脫。李雪和趙德富媽睡在一鋪炕上拉呱。趙德富媽問她,姑娘有婆家嗎?李雪搖了搖頭。問她多大啦?結果她臉一紅,其實她是老姑娘,一直是老媽的心病。趙德富媽長吁短嘆,轉而一個勁地夸趙德富,說他如何如何善良,只可惜還沒娶媳婦,能攤上你這樣的媳婦就好了。一句話,把李雪臉說紅了。兩個人一直嘮到深夜。
此后,李雪成為趙德富家常客,一來二去,兩個人處上對象。成為上門媳婦,趙德富幾乎沒花多少錢就抱得美人歸。
婚后不久,老三也籌備結婚,房子不夠,趙德富為照顧老三,委曲求全,主動騰房。去李雪娘家所在村民組落腳。
李雪雖然土生土長,但在當地人看來,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再回來,便等同于外來戶,是下眼皮。更何況,因為村民組靠海,蝦池子屬于集體資產,承包費按戶口分配。這樣一來,本地人更排擠外來戶,生怕他們落上戶口,從他們手里分得一杯羹。
并且,窮山溝的人來到富裕地,自覺矮人一等,不在一個層次。所以趙德富很少和當地人接觸,就連去小賣店,也是買完東西就走,偶爾聽別人說話,也只能是聽,連插話的資格都不夠。如果犯戒遇上茬子,對方會毫不客氣,臉紅脖子粗把你貶得一無是處,說到底是因為你沒有資格,屬于“三無”對象:無戶口、無土地、無房子。
房子是租王元寶的。原來是個四合院,有前屋后屋和廂房,中間是過門洞。后來,只剩下正屋三間和快要倒下的西廂房。
灰蓬蓬的磚,灰蓬蓬的坡頂,整個房子像風燭殘年,破敗的院落殘存著歷史的印記。趙德富租的是正房,也就是宋連福長輩所住的房子。四下透風漏雨。夜里,是耗子的天下,打著燈籠亂竄,一直鬧騰到深夜,氣得趙德富用枕頭砸,用掃帚打,剛想睡下,天卻亮了,白天蔫頭耷腦打不起精神。沒辦法也得忍著,他做夢都想落上戶口,在村民組能有個名分。
雨季來臨之前,村長檢查防汛,發現趙德富住的是危房,有安全隱患,建議趙德富搬進村會議室,等雨季過了再搬回去。趙德富基于自己是外來戶,不能等同于本村村民,就不想給村里添麻煩,不同意搬,說有事也賴不著村里。村長做出讓步,要求趙德富把東山墻推倒重砌,防止出現坍塌事故,算是權宜之計。
汛期無小事,人的生命安全放在首位,責任重大。一場大雨過后,村長又到實地察看,發現遲遲沒有動工。拉下臉來,說過幾天有臺風,人命關天,出現安全事故誰也承擔不起。
趙德富這才說出自己的難處,說房子是租王元寶的,我沒有權利修。村長說,這不用你管,我征求過他意見,這點賬他會算,巴不得你修。
為配合趙德富,村長馬上派人送來沙石料,要求趁這幾天沒雨盡早完工。
村長還不放心,下午到趙德富家監工。剛一進院,見趙德富懷抱紅包袱鬼鬼祟祟進屋。東山墻已經拆完,趙德富在摳地基,地上堆著一堆青磚。塵霧彌漫,一股炕土的味道。
趙德富此舉,讓村長起疑心,因為房子是宋連福爺爺蓋的,海青房四合院。最近幾年翻建當年有錢人家的房子,時有挖金子的傳聞,難道……村長也沒客氣,直接問他,是不是挖到金子?趙德富囁嚅半天才說,誰說的,我可沒那福氣。
趙德富挖金子的消息不脛而走,成為村民組焦點,而且越傳越邪乎,說什么都有,連什么樣金子,數量多少都傳得有鼻子有眼,其實誰也沒看見。大凡問過趙德富的,他都笑而不答。所以大伙得出結論,確認趙德富得金無疑。
也有人注意到他這兩天行蹤不定,第二天只身去縣城,回來就到小賣店,出手闊綽。傳言得到初步認證,人們對趙德富刮目相看。
心理不平衡當數房東王元寶,自以為他應當有份。了解王元寶底細的人都知道,都是他爹置辦的家業,那年頭小日子過得挺滋潤。由于他爹當過多年村干部,王元寶也親身體驗到受人尊崇的滋味,在生產隊干輕快活,掙高工分。分產到戶后,尤其是他爹不在村里,他養尊處優慣了,突然受到冷落,心里便有落差。由于只靠種點地,打點散工,勉強維持生活。意外有了救命稻草,哪能輕易放過,得信后第一時間去找村長。這兩年,王元寶不省心,愛找茬鬧事,村長哪敢怠慢,笑臉相迎,如實稟報。
王元寶沒得到實底,要村長再去核實。村長說問過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道聽途說沒有用。王元寶根本沒把村長放在眼里,他爹的影響還在,被人尊崇那么多年,輪到他,雖然沒有什么身份,總認為他們應該把他當回事,這種情況,到選舉就顯現出來,他總出來拉拉票,票雖然不多,耍的是存在感。
壞就壞在趙德富在小賣店買煙出手大方上,王元寶知道了更來氣。碰巧碰見趙德富,直奔主題,和他要金子。
趙德富笑了,根本不承認有這回事。王元寶說,你不用不承認,我都問過目擊證人,親眼看到你挖金子,想抵賴沒有用。
一看趙德富不承認,問不出實話,王元寶知道現在是法治社會,還不能來硬的,于是他改變策略,限兩天之內騰房。趙德富說,你這是違約,租金已交,還沒到期。
王元寶賴賴嘰嘰地說,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誰和你簽訂合同,你拿來我看看。趙德富摸了摸腦門,咱倆雖然沒簽合同,但有你打的收據。王元寶說,那好,你把收據拿來,我怎么沒有印象。
趙德富回家,翻出那張收據。李雪問他干嗎?趙德富把王元寶找他的事說了。李雪說,王元寶什么樣人你還不知道嗎?你真彪,你把這個給他,他當你的面都能把收據撕掉,你什么憑證也沒有,主動權在他手里。趙德富問媳婦那咋辦?李雪說還能咋辦,你就說在俺媳婦手里,她沒在家。趙德富惶惶不安地說,以后也不是個事呀,再說,你也沒走啊。李雪說這不用你管,咱這地方獨門獨院視線好,當真他來,我能看到。
一看趙德富空手過來,王元寶得理不讓人,說是你兩口子合伙騙我,越這樣越說明有鬼,要不這樣,我王元寶也不是見錢眼開,我給你時間考慮,限你兩天期,你給我答復。
趙德富說你不用給我期限,實話告訴你,我沒挖到金子,你讓我倒房可以,給我點時間,我可以搬,不就500塊錢嗎?我不要了。王元寶沒想到趙德富會說這種話,讓他沒有退路。于是他說,你不承認不好使,那天你在小賣店承認的。趙德富問他,你說哪天?我怎么不知道?王元寶說就在前幾天,要不咱問問老丁。
兩個人來到小賣店,找老丁對證。聰明的老丁猜出王元寶的心思,只笑不語。
趙德富掏出玉溪,給老丁一支,還給點上。也給王元寶和在場的人。和上次發煙不同,趙德富提不起興致。
發完煙,趙德富往后一蹭,穩穩當當坐到柜臺上。
老丁瞅瞅趙德富,想責怪他,卻沖王元寶委婉地說,連勝啊,你悠著點,什么事不是你想象的,急啥。
老丁的弦外之音,讓王元寶感到刺耳,反駁說,這年頭,人敬有的,狗咬丑的。老丁笑笑不再說什么。王元寶看了一會兒,知趣地離開。
老丁小聲說,成天懶腚朝后勾勾,人家挖金子他眼紅,金子是他的嗎?是老宋家的。然后一瞅趙德富,感覺口誤,改口說,還是趙德富有財運。
人陸陸續續離開。趙德富還坐在柜臺上,才意識到荒唐,他這種人根本不配坐柜臺。柜臺是上眼皮的人坐的,比如村民組長,前幾天村民組在這開會,村民組長就坐在柜臺上面,他不知道來買醬油,還被人奚落。都是因為沒有戶口,沒有參會資格,別人把你當成下眼皮。
趙德富又買盒玉溪,老丁樂呵地把趙德富送出屋外。
趙德富回家時,李雪還沒做飯歪在被垛旁。雖然趙德富惹了一肚子火,但在老婆面前從不表露。趙德富抱了捆稻草進屋,準備燒火做飯,卻發現米袋空了,問李雪。李雪說,你問我,我問誰?趙德富到外面找,找了一圈沒找著。回屋時,李雪說你二哥來了,要養老費,可能聽說你有錢,還想借兩個。我沒給二哥好臉子,告訴他要錢沒有,家有半袋大米。二哥也沒客氣把大米拿走了。
趙德富來到西屋,扛出兩編織袋水稻,放到手推車上。趙德富知道,李雪一般很少串門,平時連小賣店都很少去。
在別人眼里,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到窮山溝就是窮山溝的人。又回到老家,就會被人瞧不起。越是這樣,趙德富越覺得對不住李雪,跟他一個窮鬼,沒有尊嚴,沒讓她過上好日子,因此,他事事讓著李雪。家里家外的活能攬則攬,比如加工大米,都是他親力親為。晌午了李雪還沒讓他吃上熱乎飯,他沒有半句怨言。
村民組就一個加工房,在王元寶家前屋。王元寶繼承父親的家產,五間大平房,前面一排前屋。是生產隊解體時的加工設備,專門加工大米,掙點小錢解決零花。
趙德富把手推車停在大門口。這才意識到來得不是時候,到飯口,影響人家吃午飯。剛在小賣店鬧別扭,他哪好意思進院子。不多時,王元寶媳婦桂芬跑出來。
趙德富心想壞菜,要把他支到林屯。桂芬平時看不起趙德富,時常以機械壞了為由,讓趙德富多跑好幾里路到林屯加工。價格也不盡合理,總比別人冒個尖,每斤多加一塊錢。理由也很充分,就因為趙德富是外來的,加工設備是村民組本地人的,等于拿了議價。
意外的是,桂芬見他很熱情,親自開門,問他吃了沒有。桂芬上身只穿內衣,領口很低,不該露的地方露了,而且還很顯眼。側臉時目光里帶電,趙德富感覺被電了一下,麻酥酥的,心里癢癢。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破天荒的,以前從沒有過,連正視的時候都沒有。她越是這樣,越讓趙德富惶恐,胸口像揣只兔子。
趙德富怕她弄臟衣服,要她回去。桂芬不但沒走,反而幫趙德富干活。桂芬撐編織袋口,趙德富撮米。關鍵是趙德富的眼睛總開小差,心不在焉。這也難怪,桂芬皮膚白嫩細膩,不像李雪黑不溜秋。
趙德富出一頭汗,升騰著熱氣。桂芬摸他的臉,細聲細語地說,看你,熱成啥樣。發現桂芬的睫毛、發梢落了一層灰,像掛層白霜似的,更顯少婦風韻。
桂芬的異常之舉,讓趙德富蒙一頭霧水。加完工,桂芬拉下電閘,還把屋門關上。趙德富正恍惚著,忽聽外面傳來響聲,說明外面有人,腦子突然清醒。
她湊到趙德富跟前,說,真是木頭。趙德富辯駁說,我不是木頭,我是外來的。桂芬說,外來咋的,外來更要講理,比如你手里的金子,你說該是誰的?
趙德富這才聽明白。掏出10元加工費遞給她。桂芬沒接。他把錢扔到機臺上,拉開了房門。聽到桂芬“砰”地一聲把房門關上。
村長把趙德富叫到村上。
趙德富掏出整盒玉溪,遞給村長。村長接了煙戲謔地說,有錢人就是不一樣。告訴他,王元寶到法院把你告了,告你侵財。
趙德富說,怎么?這事也歸村里管?村長說,作為目擊證人,我怕法院找我取證,叫你來是想進一步核實清楚,別整岔劈了。趙德富明白,挖金子的事出自村長之口,說什么他也不會信,莫不如借坡下驢,借機求他。就說,求你辦點事行不?
村長連想都沒想,說只要我能辦得到。趙德富說,不說你也知道,求你把我們家的戶口落了。他沉思良久,才說,不行,村民組的人太多。趙德富不解,人多不多,也不差我們家三口。村長說,我怕會上過不了,強遷的話,我就沒法干了,村民組選民占全村三成。趙德富百思不得其解,落戶怎么和選舉聯系上。
村長告訴趙德富,宋連福后人沒有在村民組的,宋連福和大兒子在縣城,小兒子在北京。七月初一上墳時,看到宋連福大兒子,問老宅埋沒埋過金子,他說回去問問。宋連福的大兒子還真當回事,專門給我打電話,說問過他爸,金子有,是宋家祖傳的。當年,放在衣柜的底下,有一年宋連福爺爺發現金子丟了,懷疑是王元寶爺爺干的,王元寶的爺爺當時是長工。手下的人把王元寶的爺爺好一頓揍,王元寶的爺爺也沒承認,后來聽說宋連福的爺爺為辦事把金子埋到墻根底下,又聽說金子被哪個小妖精拿走了。宋連福的爸爸死后,誰也說不準。
村長又問趙德富,你到底挖沒挖到金子。
趙德富眨巴眨巴眼睛,詭秘地一笑,說,如果我不挖到金子誰還把我當回事?趙德富一番話讓村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村長說,我偷偷問過你媳婦了,她說根本沒有這回事,從來沒有看到什么金子銀子。
村長追問,難道還瞞著你媳婦?趙德富把臉一沉,她是她我是我。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紙,要求村委會蓋章。
見是離婚協議書,他皺起了眉頭。上面是這樣寫的:自從搬到村民組那天起,俺就沒好的時候,成天吵架,飯也不給俺做,嫌俺沒能耐,掙不著錢,落不上戶。這種日子沒法過了,俺倆都同意離婚,各過各的。
村長看完后,半天沒說話。本想做趙德富的工作,誰知又節外生枝。李雪雖然沒有簽字,也可能趙德富真挖到金子,看不上李雪了。
不管怎么說,村長明白,這個章他不能蓋,因為,趙德富的戶口不在本村,關鍵是王元寶的官司怎么辦,他已經告訴王元寶,說趙德富挖到金子。并且,王元寶要他把趙德富攆走。這個話不能說,擔心矛盾升級,作為村長又不能不管。他很矛盾。
趙德富問村長,離婚后,戶口能不能落到村民組?村長搖了搖頭。趙德富想走。被村長一把拽住,說道,這樣吧,離婚這碼事先放一放,合計合計你和王元寶的事。趙德富頂他一句,這件事咱倆沒法商量。村長問他,你知不知道房子是王元寶的?趙德富說,知道又怎么樣,如果我沒挖到金子,難道我還要花錢買嗎?說完,趙德富把門一摔,轉身離開。
趙德富又來到小賣店,人們把他圍住。老丁還拿小板凳給他。趙德富雙手插兜,臉色凝重。老丁從貨架上拿出一盒玉溪,他略顯遲疑,沒接。說,我換衣服沒帶錢。老丁說,看你,別人都賒賬,就你不賒。趙德富訕笑。
趙德富把香煙打開,照例發給大家,還挨個給他們點煙。
這時,桂芬推門進屋,挨著趙德富站著。趙德富昂起頭,掃視周圍。桂芬挨他更近。老丁張開嘴巴,想說什么,話還沒出口又咽回去。桂芬斜睨老丁,也和趙德富要了支煙。
溫暖的日光傾瀉進來,照在趙德富臉上,紅得像蘋果似的。他挺直腰板,目光落到她胸前,余光里發現被人注意,趕緊收回來。
桂芬往趙德富身邊靠。趙德富突然想起加工點那一幕,往外挪了挪。她反而把手搭在趙德富的肩上,附到他的耳邊說,俺餓了。
趙德富也感覺到餓,媳婦不在家,吃飯也不及時,便說,啃雞爪子吧。
桂芬說,俺想吃火腿腸。
趙德富立馬說,老丁,火腿腸、小食品你盡管拿。
人們吧唧吧唧吃火腿,啃雞爪子。頓時,屋子里飄逸著一股香味。桂芬和趙德富肩并肩坐在一起,趙德富把火腿腸塞到她手里時,桂芬握他的手,趙德富不抽由她握。
桂芬豎起大拇指,說,趙德富真是爺們兒。
這話讓趙德富興奮了,和老丁要了瓶白酒,起開后,人嘴對瓶嘴,一揚脖灌下一口。比畫著手勢說,鄉里鄉親的,別拿自己當外人,以后我不在小賣店,大家伙想吃什么盡管拿,都記到我賬上。一席話引來一片贊許。趙德富從沒在村民組人面前這么陽光過,都有點不知北了,酒很快下了一截。
老丁說,多好的同志,聽說王元寶還告他。話一出口,老丁馬上意識到口誤。改口道,開玩笑,開玩笑。
桂芬“騰”地站起來,轉身就走。又轉回來,從貨架上拿一盒餅干,沖趙德富莞爾一笑,抬屁股走人。
隨后,人們咂吧咂吧嘴,陸續離開小賣店。
老丁專門給趙德富釘本賬,依次記下。趙德富臨走連看也不看,反而叮囑他,都記著,瞎不了你。老丁樂呵地把他送到門外。
王元寶成天找趙德富要金子,趙德富不承認,說,我現在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成天攆我走,再說,就這破房子,夏天漏雨,冬天冷得夠嗆,換別人倒貼倆錢也沒人住。
王元寶說,危房咱不怕,國家現在有政策,上面給修。趙德富說,那好,既然這樣,我上回砌山墻花的錢,村上給報了吧。王元寶說,你戶口不在村上,得以我的名義上報,不給我金子我不同意報。
趙德富說不同意拉倒,我搬家還不行嗎?這權利總還有吧。于是趙德富搬家了,不在這個村民組住。
誰也沒想到,兩年后,趙德富開輛桑塔納停在老丁小賣店門口。兩口子進屋時,老丁都有點認不出來,因為他倆明顯見老,又黑又瘦。屋里打麻將的人停下,盯著他倆。老丁問這兩年去哪兒了?趙德富說,你說我能去哪兒,這年頭不掙點錢,誰都瞧不起。然后他指指貨架,老丁會意,拿出一盒云煙。然后他掏錢給老丁。
老丁對大伙說,趙德富講究臨走那年清賬,這回可好一手錢一手貨。又問,這次回來你走不走,不走的話你就記賬,因為你不賴賬。
趙德富一邊發煙一邊說,你還別說,這回回來還真得待些日子。老丁問,那么你住哪兒,是不是有啥事?那個房還沒租出去。
趙德富說,在哪住無所謂,我是來和大伙商量事的。打麻將的人都湊到他跟前,直問他什么事兒?趙德富說,看沒看到我開的車?老丁羨慕地說,趙德富這兩年腰粗了,是不是金子賣掉,變現了?趙德富說,老丁,話可不能這么說,得沒得金子我自己還不知道嗎?挖到壇子不假,除幾個銅錢再沒什么,再說,你沒見我倆都瘦了嗎,實話告訴你們吧,是扣草莓大棚累的,離咱們村不遠,開始扣一個,現在發展到三個,兜里也沒什么錢,都扣大棚了。我這會兒回來,就是想鼓動大伙扣大棚,只要你舍得出力,掙倆錢沒問題。
老丁說,這事真怪,附近村扣得熱火朝天,咱們村零蹦幾個,不就村民組年底分那倆錢,哪夠花。
這引起在場人的興趣,問不懂技術怎么辦?趙德富說,這不難,我多少懂些,再說,我能聯系當地于老師,他是專家全國有名。
老丁他說,你戶口不在這兒,也沒有地呀?趙德富說,現在都打破地域界限了,什么戶口不戶口的,舊黃歷了,大伙看看怎么樣?
有人提出異議,說,我倒是想扣,沒有資金咋辦?
趙德富說,你不用擔心這個,銀行有信譽貸款,就看你想不想干,請大家相信我,讓我們攜起手來,為了同一個目標去拼搏,現在還不醒悟,我怕有些人會后悔一輩子。
屋里的人興奮了,紛紛把趙德富圍起來,異口同聲地說,這回我們聽你的,你說咋辦就咋辦,馬上通知開會。
于洪濤:中國微型小說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鴨綠江》《滿族文學》《海燕》《短篇小說》《當代小小說》《躬耕》《回族文學》《微型小說月報》《微型小說選刊》等報刊。曾獲第三十屆東麗杯孫犁散文獎,首屆趙王杯全國微型小說優秀獎,第十一屆今古傳奇優秀小說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