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火龍果花開,是在阿鋒的火龍果種植場。那時夜幕降臨,黑暗籠罩大地,它就在這樣的環境中頑強綻放,宛如蒙塵仙子一般,驚艷一舞。
阿鋒是我和鄔莊的發小。
六年前,阿鋒遭遇了交通事故,左腿截肢了。我和鄔莊去醫院看他時,他剛做完手術,臉色蒼白,神情憔悴。我的心情很沉重,緊握他的手,鼓勵他:一定要堅強。
阿鋒家在惠東的鄉鎮,距離龍門一百六十多公里,要轉兩次客車,去一趟很不容易。醫院那次見面之后,我和他就很久沒有再見過了,但平時都有微信來往。他恢復得很好。
今年,鄔莊買了車,便約我去看阿鋒。我也很想見阿鋒,這天我早早吃了午飯,便坐上了鄔莊的車,從龍門出發。
龍門和惠東同屬惠州轄區。隨著鄉村振興戰略的持續推進,惠州已經實現了村村通公路,交通非常便利,我和鄔莊僅用了兩個小時便到了目的地——惠東縣多祝鎮田心村的一個火龍果種植場。
這片火龍果種植場被鐵絲網圍著,目測有六七十畝,就在村道的旁邊,門口立了一塊藍色的鐵牌,上面寫著“惠東縣特色火龍果種植示范場”。我和鄔莊感到非常意外,這就是阿鋒所說的“種了一些火龍果”?
種植場的門沒有關,里面是一片用石粉夯實,有兩三百平方米的空地,空地旁邊是一排搭有走廊的瓦房,瓦房前面種了一棵比水桶還粗的大樹。大樹的主干高三米左右,幾根枝干如扇子般向外伸展,枝葉婆娑,就像一把撐開的巨傘。
我和鄔莊在空地停好車,從車上下來。
走廊的欄桿被圍出了一個花池,把瓦房前面的那棵大樹包圍在其中。花池里種了月季,仿佛一排紅裙少女,或含羞,或熱情奔放。
我和鄔莊走入“紅裙少女”之中。屋門虛掩著,我們喊了兩聲“阿鋒”,沒有人回應,鄔莊便掏出手機,打給阿鋒。我環顧四周,地面鋪了水泥,打掃得干干凈凈。大樹的左邊有一張石桌和四把石凳,右邊的一根枝杈上掛了一架秋千。我不由得走了過去,坐在秋千上。
我的心情很好,看到如此整潔美觀的布局,可見阿鋒真的從那段痛苦的日子里走了出來。
我們跟阿鋒約好下午三點到,現在才兩點,阿鋒沒有料到我們會早來,還在種植場里干活兒。不過,阿鋒說他很快忙完,叫我們在樹下的石凳稍坐一會兒,或者到種植場里面看看。鄔莊說,我們進去看看。阿鋒便叫我們沿著屋后的那條路一直往前走,說這樣就能看到他了。
于是,我和鄔莊繞到了屋后。
屋后的那條路大概兩米寬,用石粉夯實,筆直地通往遠處。兩旁是一排排整齊的支架,一根根火龍果的枝條攀爬在上面,就像一條條互相纏繞、追逐、嬉戲的蛇,綠映著綠,分不清彼此。又見一根根火龍果枝條上俏立著一個個裹著黃綠色衣裝的“姑娘”——火龍果花。
火龍果花有“夜仙子”的美譽,白天都是閉合的狀態,只在晚上開放,讓那些想“一親芳澤”的蜜蜂無從下手,只能在周圍徒勞地飛舞,發出無奈的嗡鳴。
沿途走去,春風和煦,視野十分開闊,就像置身于綠濤之中。
忽見前面一個頭戴草帽的人在綠濤中忙碌。那人就是阿鋒,他正在給一排火龍果樹修剪枝條,時而蹲下,時而站起,很是專注,就像一位藝術家在雕琢精美的藝術品。聽到腳步聲,他才回過神來,高興地跟我和鄔莊打招呼。
多年不見,阿鋒的變化很大。他以前是個廚師,有些胖,也很少曬太陽,皮膚很白,但現在瘦了許多,皮膚也像涂抹了一層銅色,留下了陽光曬過的痕跡。此刻,他穿著一條沙灘褲,左邊的褲管下只露出一小截大腿,靠一根拐杖保持著身體的平衡。
我原本的好心情,頓時被籠罩上一層陰影。
但阿鋒很精神,他沿著我和鄔莊的目光朝他的左腿看去,然后抬頭,灑脫一笑,說:“沒事兒,都過去了。”他的話輕描淡寫,過去的痛苦就像剛剛吹過的微風,不留一點兒痕跡。
聊了幾句近況后,阿鋒便叫我和鄔莊稍等,說他馬上就把這排火龍果樹修剪完了。他的臉上帶著喜悅,不徐不疾,認真地修剪起來。
他右手拿剪刀,左手輔助,左腿卡在單拐里保持身體的平衡,蹲下、站起的動作流暢自如。
阿鋒落下最后一剪刀,剪下一條側枝。他說,這次修剪的目的是保持預留枝條總數的動態平衡,適時更新結果枝和營養枝,促進結果枝的生長。
我問道:“你從哪兒學的這門技術?”
阿鋒說:“我辦好殘疾證不久,就趕上殘聯請來農校老師為殘疾人開展火龍果種植培訓。我聽了幾天課后,就萌發了種火龍果的念頭。后來,我利用村里的八畝地,開始了最初的嘗試。那時還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我就看書,上網找資料,經常去別人的火龍果種植場參觀學習,還請了農校的老師來指導,慢慢積累經驗,才逐漸掌握了這門技術。”
阿鋒接著說:“走,我帶你們去周圍看看。”
阿鋒拄著單拐,大步走在我和鄔莊的前面,腰挺得筆直。
我們邊走邊聊。前面種了幾棵香樟樹,樹下搭了一間簡易的木屋,成群結隊的蜜蜂進進出出,飛來飛去。我們停在旁邊。
我對阿鋒說:“我還以為,這里的蜜蜂是從別處來的,沒想到,你還養了蜂!”
阿鋒說:“沒辦法,人力有限,只能養些蜂代替人工授粉了。火龍果的花柱長在雄蕊上,自然條件下自花授粉受精效果差,坐果率低,所以一般都是人工授粉,但人工授粉需要的勞動力太多了,只能通過蜜蜂授粉解決這個問題。”
在養蜂的木屋周圍,地上放了幾個淺水盤,盤里裝了水,水面有一些漂浮物,不時有蜜蜂落在漂浮物上,在盤里喝水。
我好奇地問:“怎么,還需要給蜜蜂喂水?”
阿鋒解釋說,因為火龍果種植場的溫度比較高,所以要給它們喂水。另外,阿鋒告訴我,還得給蜜蜂喂蜜和花粉,因為火龍果開花時間短,花朵分批開放,間隔時間長,花蜜和花粉根本滿足不了蜜蜂的需求。
不一會兒,我們來到一片特別的火龍果樹旁。這片火龍果樹上,都整齊地懸掛著LED燈,而且別處的火龍果樹只有花,唯獨這里,既有花,又有果。那些果紅彤彤的,就像姑娘手中的紅繡球。于是,我又忍不住好奇地問阿鋒,這是怎么回事?
阿鋒說:“火龍果一般都是四月開花,五月結果。現在才四月,這里為什么會有果呢?這就是上面那些補光燈的功勞了。”
“補光燈?它們有什么作用?”我更好奇了。
阿鋒說:“火龍果是一種喜光的植物,需要強烈的光照才能開花結果。冬天雨雪多,光照的時數和強度都不能滿足火龍果開花結果的需求,到了十二月,果樹便進入了休眠期。要想讓火龍果快速生長,提前上市,延長采摘期,增加出果批次,利用補光燈代替太陽光補光就很必要了。”
我說:“那補光燈的效果這么好,怎么只有這一片有,不覆蓋全園?”
阿鋒說:“這片用了補光燈的火龍果樹占地二十畝,只是最開始的嘗試,去年才投入使用。我已經有了計劃,下半年就把補光燈架設到全園每一個角落。”
阿鋒頓了頓,繼續說:“要是補光燈覆蓋了全園六十八畝地,到了晚上,這里將是一片壯闊的燈海,而且,火龍果花也會在晚上盛開。這樣的美景,肯定能吸引更多的游客來觀賞采摘。我正在跟村里談租地的事兒,打算今年再往周邊擴大二十畝,建一些民宿,提供給游客暫住。”
阿鋒目光長遠,說話的時候右手揮起,握成了拳頭。我和鄔莊都由衷地希望他能成功,把事業越做越大。
阿鋒在樹上挑了一個碩大飽滿的火龍果,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折疊小刀,在上面劃了兩下,剖成四塊,露出紫紅色的果肉,遞給我和鄔莊,說:“來,嘗嘗!”我接過一塊,咬了一口,滿嘴都是香甜的果汁。
滿園芬芳,到處都是飛舞的蜜蜂,我仿佛看到了阿鋒正在忙碌的身影,他比蜜蜂付出了更多的努力,在釀造屬于他的“蜜”。
細嚼一番,發現果肉口感滑嫩、細膩,我忍不住贊道:“好吃!”
阿鋒很高興,笑起來,不大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兒。他說,這個品種叫“四季紅”,是火龍果中的極品。
阿鋒又在樹上挑了幾個成熟的果遞給我和鄔莊,說:“走,我們回去喝茶,再慢慢品嘗。”
回去的路上,阿鋒發現兩排火龍果樹之間的小路上有半包肥料。他說,應該是昨天工人施肥的時候忘在這里的。他叫我和鄔莊稍等,他要扛回去,不然,一下雨它就會融掉。
我和鄔莊要幫忙。他說不用,不要弄臟衣服。他一再堅持說自己能行的,這半包肥料也就四五十斤。剛經營這個火龍果種植場的時候,沒有請工人,老婆又要帶小孩兒,經常不在這里,什么都要靠他自己,扛整包上百斤的肥料是家常便飯。我和鄔莊只能作罷。
只見阿鋒在那半包肥料旁邊站定,然后把左腿卡在單拐里,支撐著身體蹲下,雙手抱住那半包肥料往肩上一甩,扛住,這才松開左手,扶住單拐站起。他的動作非常嫻熟,就像做過千百次。他把左腿卡在單拐里的時候,褲管卷了上去,能看見腿的內側已經磨出了一層厚厚的老繭。
阿鋒扛著半包肥料,依然走得穩健。我和鄔莊落后兩步。我看著他堅強的背影,感到一陣莫名的心酸。
阿鋒把半包肥料放進倉庫,洗了手,便從屋里拿出熱水和茶具,我們圍坐在屋前大樹下的石桌旁,一邊品嘗火龍果,一邊聊天。
樹蔭下,風也悠然,人也悠然,好不自在。
今天不是假日,阿鋒的老婆不在種植場,他們的兩個孩子都在縣城讀書,她要留在縣城照顧他們。阿鋒截肢后,他的老婆對他不離不棄,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讓他沒有了后顧之憂。
我們聊了很多,有往事,有未來,有家庭,有事業……到了傍晚,還意猶未盡。
種植場附近的一片竹林里響起了嘰嘰喳喳的叫聲,是鳥兒歸巢的聲音。但是,我和鄔莊并不急著回去,來之前就計劃好了,要在這里住一晚。
晚飯是阿鋒親自下廚做的。他的動作非常嫻熟,左腿對他沒有絲毫影響,一會兒便有菜香彌漫,讓人垂涎欲滴。
阿鋒一共做了四菜一湯:白切雞、竹筍炒肉、蒸絲瓜、炒通心菜和火龍果花排骨湯。大部分食材都是種植場自有的。阿鋒在種植場里放養了一些雞,還開了一塊地種了些蔬菜,至于火龍果花,自然也來自種植場。我和鄔莊都說阿鋒“辣手摧花”。阿鋒解釋說,一根枝條通常會長出很多的花,為了保證養分能集中供應,就要把多余的花朵摘掉。
我和鄔莊對這幾道菜贊不絕口,尤其是火龍果花排骨湯,更是清甜芳香,味道一絕。阿鋒不愧是廚師出身,手藝依舊,不減當年。
吃過晚飯,從屋里出來時,大地已經被夜幕籠罩,遠處的村莊亮起星星點點的燈光。四野空寂,成了蟲子、青蛙的樂園,它們的鳴叫聲,和著風,仿佛一曲交響樂。
阿鋒進到另一個房間,打開補光燈的開關。忽然,一片金色波濤撞入眼簾,落到地面,匯聚成光的海洋。
我沒有見過火龍果開花,十分好奇,等阿鋒從房間出來,便迫不及待地催促他和鄔莊向那片光海走去。
晚上七點多,羞答答的花骨朵站在青翠的枝丫上,悄悄地為今夜的綻放做著準備。我們很有耐心,一邊聊天,一邊等待。
夜漸漸深了,溫度開始下降。我們回去添了衣服,搬來幾把凳子。回來的時候,白色的花瓣正在慢慢地舒展,一朵接著一朵,就像揉碎的月光,層層疊疊堆在一起,形成一個個皎潔的玉盤。花朵的中心,是金黃的花蕊,在補光燈的照耀下,星星點點,摻雜在月光里,夢幻迷離。火龍果花散發著一股清新淡雅的味道,讓人心曠神怡。蜜蜂也嗅到了花朵的芬芳,從睡夢中醒來,繞著它們,大獻殷勤。
火龍果花不愧為“夜仙子”,我忍不住用一張張照片、一個個視頻,把它的美記錄下來。驀然回頭,看見阿鋒正笑得燦爛,仿佛一束光,突破黑暗的封鎖,又有一朵“夜仙子”悄然綻放。
作者簡介:張偉超,筆名張凌云,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龍門縣作家協會理事,惠州市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殘聯分會會員。
(責任編輯 宋旭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