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西班牙畫家迭戈·羅德里格斯·德·席爾瓦·委拉斯貴支于1656年以馬德里阿爾卡薩爾宮的工作室為背景,創作了《宮娥》。這幅作品被譽為西班牙現實主義繪畫的巔峰之作,其巧妙的明暗處理生動再現了西班牙皇室的日常生活場景,不僅增強了畫面的立體感與空間感,還通過人物位置的精心安排和虛實對比的運用,使整幅作品既和諧統一又層次分明。20世紀現代主義藝術家巴勃羅·畢加索從1957年開始,以委拉斯貴支的《宮娥》為藍本,創作了多達58幅變體畫。在系列作品中,畢加索運用立體主義的表現手法,分解了原畫中三維立體的明暗關系,轉而采用近乎平面的處理方式,賦予畫面更強的形式美感。這一系列作品突破了傳統繪畫中明暗關系的局限,使經典作品煥發新生,展現了藝術創作的無限可能性。基于此,本文通過對比分析委拉斯貴支與畢加索在《宮娥》中的明暗構成(選取畢加索變體畫系列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幅進行論述),以期為解讀畢加索的作品提供新的視角。
二、畢加索《宮娥》變體畫的創作背景
20世紀中葉,現代藝術進入蓬勃發展時期,各種藝術流派和思潮層出不窮,藝術家開始重新審視傳統藝術,尋求藝術創新與個性表達。這一時期的藝術環境與文化氛圍深刻影響了藝術家的創作理念,促使他們不斷探索繪畫的本質與邊界,試圖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尋找到新的突破點。
畢加索作為20世紀現代主義藝術的代表性人物,其創作生涯呈現出鮮明的階段性演變特征。早期,在西班牙時,他便展現出扎實的現實主義創作功底;初到巴黎后,其藝術生涯經歷了以憂郁色調著稱的藍色時期和轉向明快色調的玫瑰時期。隨后,畢加索受塞尚啟發,開創了立體主義風格,其創作經歷了分析立體主義和綜合立體主義兩個時期。20世紀20年代后,畢加索再次從古典藝術中汲取靈感,創作了一批注重人物形態與結構準確性的新古典主義作品,但其并未完全摒棄立體主義的藝術語言,立體主義的簡化和立體派的扁平手法在其新古典主義作品中被大量應用。[1]自20世紀30年代起,他對立體主義進行革命性突破,以《格爾尼卡》為代表,革新了傳統繪畫的時空邏輯。
20世紀50年代后,畢加索以德拉克洛瓦《阿爾及爾的女人》為母本展開系統性變體實驗,探索色彩碰撞、空間排列與情感表達的新的可能性。這種創作方式的成熟催生出1957年開啟的《宮娥》變體畫系列作品,他以委拉斯貴支同名經典作品為靈感,從整體空間布局、人物與空間的關系、個體造型等層面展開分析,以立體主義的多重視角拆解人物形態,將古典寫實的明暗構成轉化為色塊拼貼的平面化表達。這種創作實踐既延續了古典藝術風格,又通過現代藝術語言的重構實現了藝術的跨時空對話,最終在具象與抽象、傳統與現代的融合下構建起獨特的視覺體系。
這種對經典畫作重新詮釋的變體畫創作,在畢加索早期創作中便已埋下伏筆,比如他持續對古希臘藝術中的美惠三女神等形象的現代性轉譯,自1905年起,她們頻繁出現在畢加索各個創作階段的作品里。[2]通過重構比例、簡化線條與強化形體的幾何張力,顛覆傳統明暗構成上的表現,賦予傳統題材以全新生命力。這種從傳統中汲取養分并創新的創作理念,為后期《宮娥》變體畫創作奠定了基礎。
三、畢加索《宮娥》變體畫對明暗構成的創新應用
自立體主義出現以來,繪畫中的明暗構成關系逐漸突破傳統光影法則,空間表現方式扁平化成為現代藝術的重要特征。在傳統繪畫中,光影的表現對三維空間的構建具有重要作用。投射陰影不僅能夠創造和界定空間,還能塑造被投射物象的立體形態。[3]畢加索重新審視古典光影體系,在變體畫中創新應用了明暗構成關系。其創造性地將早期立體主義中的人物形態進行幾何化拆解,并與巴洛克式的光影處理手法相結合。在《宮娥》變體畫系列作品中,一方面,畢加索延續了立體主義的平面化處理手法,將人物與空間的明暗關系轉化為色塊拼貼的組合構圖;另一方面,他通過精準控制明暗色域的形狀、位置與對比強度,在看似碎片化的畫面中重構了具有空間縱深感的視覺秩序。這種融合性實踐既突破了立體主義的單一平面法則,又以現代藝術語言重構了古典繪畫的空間邏輯,最終在二維畫布上創造出兼具平面性與縱深感的復合空間結構。
(一)布局整體空間
畢加索在《宮娥》變體畫中構建的空間體系,呈現出獨特的矛盾性與復合性特征。畫面空間突破傳統透視法則的限制,通過壓縮性處理與多維度空間并置,形成虛實交織的視覺場域。在畫家身體與畫架、背景空間的交疊處,矩形與三角形以明暗色塊的形式交織,構建出介于二維平面與三維立體形象之間的灰色空間。后方窗戶、天花板與前景地面的明暗色域,通過坡度與方向的微妙變化暗示光線走向與空間進深,但右側人物僅以單線勾勒的平面化處理方式,又將觀者拉回二維層面。這種處理手法模糊了平面與立體的界限,不同層次的空間在畫面中疊加碰撞,形成極具張力的空間結構。
(二)塑造人物與空間的關系
在畢加索《宮娥》變體畫中,人物與空間的比例呈現顯著的非真實性特點。畢加索通過壓縮背景景深與重構人物比例,使主體形象突破傳統畫框的束縛。畫面中左側畫架與畫家背后的人物幾乎頂格至畫面邊緣,其他人物的體量也被刻意放大。這種處理方式改變了委拉斯貴支原作中人物與環境的比例關系。原作中人物如微型景觀般存在于宏大空間,大面積的重色使畫面充滿靜謐的空間氛圍。而畢加索筆下的人物則填滿畫面,其身體塊面與建筑結構的明暗色域相互交織,用人物分割空間。例如,公主兩側的侍女以向心姿態聚攏,侍從的衣褶陰影既塑造人體結構,又通過楔形色塊的傾斜方向暗示空間進深。畫面左下方畫架的投影、左上方天花板的交界線,以及背景侍衛的黑色剪影共同構成對角線結構,這條由明暗色域編織的隱性軸線,不僅設定了整體空間的明暗基調,還將人物的動態延伸至畫面邊界。
(三)塑造人物形象
畢加索在《宮娥》變體畫中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延續了其立體主義時期的探索,但在晚年呈現出更為成熟的平面化表達。其摒棄了原作的明暗造型體系,以近乎平面化的手法重構人物形象。在畫面中,位于畫面中心的公主不再以完整正面的形象呈現,而是通過明暗色域的并置同時展現正側面特征,身體部分被簡化為白色平面方塊;左側侍女突破單一視角限制,將原作中的面部另一側與手部完整形態以幾何化塊面呈現,黑白色塊的交錯既暗示空間層次又強化平面構成;右側弄臣則被消除具體形象特征,面部僅以點線組合表示五官,身體與環境的明暗色域高度融合,形成介于具象與抽象之間的視覺形態。
這種人物塑造方式實現了多重突破。一方面,通過扭曲重組面部特征與夸張動態,將不同視角的人物形態并置呈現;另一方面,明暗關系不再局限于塑造體積感,而是轉化為畫面構成的重要元素。公主裙擺的楔形色塊既界定身體輪廓又參與空間分割,侍女衣褶的陰影處理既暗示動勢又形成節奏化的視覺符號。相較于原作對人物外在形態的精準捕捉,畢加索的變體畫更注重通過平面化處理,將時間與空間的壓縮感轉化為可感知的視覺語言。畢加索在二維畫布上構建出的人物形象,既保留了具象敘事的直觀性,又體現了幾何化塊面與明暗色域的互動關系。這種塑造方式讓明暗構成在繪畫創作中發揮了重要作用(見圖1、圖2)。
四、畢加索《宮娥》明暗構成表現上的多元融合
在《宮娥》的創作中,委拉斯貴支突破西班牙黃金時代的宮廷肖像傳統,通過清晰的明暗關系在二維平面構建出充滿秩序感的立體空間。他采用“鏡像式”場景呈現手法,將自身創作環境與畫面內容深度融合,直接展現畫室實景與真實人物。“通過直接展現畫家作畫實地的環境和真實的人物,委拉斯貴支引導觀眾把畫中的內容當作真實發生的事情來看待,而不是某個想象中的場合。”[4]這種突破性的空間敘事,為畢加索的變體畫創作提供了重要啟示。
畢加索在《宮娥》變體畫系列的創作中,以立體主義美學原理重構原作空間秩序。他在保留原作明暗關系處理并通過明暗對比塑造物象體積感的基礎上,創新性地將幾何化空間分割方式與傳統透視相結合。首先,畢加索將立體主義的多視點分解與巴洛克式空間透視融于一體,在保留畫面中心的同時,通過左右兩側的平面化處理形成獨特視覺效果。這既延續了文藝復興以來的明暗漸變傳統,又通過幾何化分割突出了畫面的現代性特征,從而實現了空間表現的跨維度整合。其次,他對原作寫實元素進行抽象化轉譯,如將弄臣形象簡化為點線組合,通過背部高光與地面陰影的呼應構建空間秩序;侍女衣褶的明暗處理既保留了具象特征,又轉化為具有節奏美感的平面符號。這種處理方式使畫面在保留現實可感性的同時,獲得超越物象本身的象征意味。最后,畢加索在人物塑造中,除運用立體主義的表現手法外,還融入了非洲藝術的形式簡化與夸張手法,并在明暗對比中延續西方傳統繪畫的光影邏輯。這種多元融合的藝術手法并非簡單地拼貼,而是通過明暗關系的重新組織,將不同藝術語言整合為有機整體。
畢加索的藝術“并不局限于使用一種方法,他通過不斷探索,力圖從一個對象抽取一切可能引起美感的成分,從而極大地拓寬了繪畫的領域。”[5]畢加索在具象與抽象、傳統與現代之間構建出獨特的明暗構成方式,實現了明暗構成表現形式上的多元融合。現代藝術批評家赫伯特·里德認為,形式是由需要表達的情感所決定的,而情感則是對周圍形式與色彩的一種感性的反應。[6]畢加索《宮娥》變體畫中明暗構成的多元融合,無論是對形象結構的獨特表現,還是對空間的創新處理,都與其情感表達息息相關。這種形式創新與情感表達的緊密結合,使他的作品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和藝術沖擊力。
五、結語
畢加索《宮娥》變體畫系列作品是一場跨越時空的藝術對話,其通過明暗構成的革新,展現了對繪畫形式的探索。畫面中明暗構成表現出對空間的壓縮與扁平色塊的矛盾并置,既是對古典透視法則的解析,也是對現代藝術平面性原則的超越實踐。當畢加索在創作上提出新的明暗處理方式時,這不僅是藝術語言的演變和對傳統明暗關系的革新,也是對經典藝術的現代轉譯,這為后現代繪畫藝術的發展提供了思路,也為當代繪畫創作提供了重要啟示。
參考文獻:
[1][美]克萊門特·格林伯格.藝術與文化[M].沈語冰,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
[2][美]列奧·施坦伯格.另類準則:直面20世紀藝術[M].沈語冰,劉凡,谷光曙,譯.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13.
[3][美]魯道夫·阿恩海姆.藝術與視知覺[M].滕守堯,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
[4][西]勞拉·加西亞·桑切斯.委拉斯貴支[M].馮睿,譯.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23.
[5][法]阿波利奈爾.阿波利奈爾論藝術[M].李玉民,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6]沈語冰.20世紀藝術批評[M].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3.
(作者簡介:邱林貴,男,碩士研究生,西安美術學院,研究方向:油畫)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