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沈周是“明四家”之首,吳門畫派創始人,《明史》稱其“文摹左氏,詩擬白居易、蘇軾、陸游,字仿黃庭堅,并為世所愛重。尤工于畫,評者謂為明世第一”“風流文彩,照映一時”,可見其在文學、書法、繪畫等領域均有所建樹。如今,學界對沈周的研究日益增加,多集中于其書畫特色上。本文聚焦沈周畫作與詩作,旨在通過分析沈周作品中的“語—圖”關系來探究其創作特點。
二、創作理念:“漫興”
鐘嶸在《詩品》中寫道:“‘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唯所見。”體現了中國古典詩歌中“即景生情,情景交融”的藝術特色。沈周及其所屬的吳門畫派藝術理念與此相通,體現了中國傳統藝術中“情景交融”的審美觀念。
沈周在《跋楊君謙所題拙畫》中寫道:“然畫本予漫興,文亦漫興,天下事專志則精,豈以漫浪能致人之重乎?并當號予為‘漫叟’可矣。”由此可見,沈周的創作理念即“漫興”,指自由不受拘束。“興”是詩歌創作中常見的表現手法,指“借物起興”,沈周認為優秀的繪畫和文學作品要源于現實的體驗,從真實的感受中生發而來,不可囿于技法的精湛或形式的完美,其創作過程是隨性的、自由的。正是這種“漫興”理念指導沈周有感而作,自由地在畫作中抒發情感,進而用真情感染觀者。
在沈周《臥游圖冊》第五幅《秋柳鳴蟬》中,題詩與柳蟬各占半開,構圖平衡中見靈動,筆墨節奏自由流暢,是“小中見美”的典范。沈周以淡墨描繪柳枝,濃墨勾勒蟬的軀體與足爪,又用極淡墨暈染蟬翼,蟬翼的通透感通過墨色濃淡的自然過渡巧妙呈現。左側題詩“秋已及一月,殘聲繞細枝。因聲追爾質,鄭重未忘詩”,與右側畫面形成呼應。“殘聲繞細枝”是對秋蟬微弱鳴聲的真實描繪,沈周由此聯想到生命走向衰微的歷程,聯想到自身青春不再、已然年邁,但他并沒有流露出焦慮哀傷之感,反而展現出“鄭重未忘詩”的超然心境。《詩品》中寫道:“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沈周因見秋柳低垂、聽秋蟬殘聲而心有所動,有感而作此畫、寫此詩,將個人情感與自然物象有機融合,達到“物我交融”的藝術境界。
在《臥游圖冊》第六幅《梔子花》中,沈周以淡筆勾勒花瓣輪廓,黃彩點染花蕊,濃墨勾勒葉脈,淡墨暈染葉面,線條流暢自然,層次豐富,富有生機。在背景處理上采用了“潑墨”技法,用虛筆隱入背景,墨色變化濃淡有致,營造出朦朧的氛圍。其題詞同樣與畫面相呼應,“花盡春歸厭日遲,玉葩撩興有新梔。淡香流韻與風宜”,是指春天已經過去,但新生的梔子花帶來了新的生機,淡淡的香味正適合清風擴散。“白頭癡老子,折斜枝”,意指沈周摸著白頭發,笑著調侃自己老來還為花癡狂,將自己面對新生的梔子花有感而發創作這幅畫的場景生動地記錄下來。
文徵明在《沈先生行狀》中寫道:“然其緣情隨事,因物賦形,開闔變化,縱橫百出。”由此可知,表明沈周的作品不僅在描繪眼前的景色,也是在借此抒發當下的情感。他將眼之所見和胸中之情結合起來,運用細膩的筆法和鮮明的色彩把眼前的物象轉化為栩栩如生的畫作,不僅展現了沈周高超的藝術造詣,也體現了他對生活的熱愛和對自然的敬畏。
三、審美追求:平和恬淡
書畫乃沈周家學淵源。沈周曾祖父沈良、祖父沈澄、伯父沈貞及父親沈恒,均為當地有名的文人畫家,這樣的家族背景為他構筑了一個充滿詩畫氣息的成長環境。景泰年間,郡守汪公滸要舉薦沈周做官,并寫信敦促他上任,而沈周拒絕了征召,選擇遠離仕途,既是對家族不仕傳統的繼承,也是基于其個人性格與生活哲學的抉擇。他在《四十二歲像贊》中自述:“我尚假農有禾一廛、有豆一區。我尚假儒有此衣冠、有此步趨……活一年,耕一年田,以為養親。”由此可知,沈周向往簡單的田園生活,希望有田可以果腹,有衣可以御寒,一生居家讀書、吟詩作畫,與眾多雅士結交,優游于山林泉石之間,擁有精神上的富足與自由。
在沈周的畫作中也體現出這種平和與恬淡的氣息,這一點在將其畫作與倪瓚的畫作對比時尤為明顯。沈周十分欣賞倪瓚,曾多次臨摹其作品,如《溪山秋色圖》。其在畫面右上自題:“陶庵世父命周寫溪山秋色贈汝高先生,筆拙墨澀,不足入目……”許多學者認為沈周臨摹之作難得倪瓚畫作的精髓是因為筆墨用法不同,而李日華認為:“沈石田仿云林小筆,雖樹石歷落,終帶蒼勁,而各行其天,絕無規模之意。”二人的差別其實是因為他們“各行其天”,他們都用畫來表現自身情感與意趣,沈周為人平和,其藝術創作同樣具有這一特質。
倪瓚的繪畫作品常呈現出一種超凡脫俗的特質,構圖疏朗簡潔。在欣賞倪瓚的《幽澗寒松圖》時,可以發現其筆觸的飄逸與靈動,以及墨色的淡雅與灑脫,寥寥數筆便能巧妙地捕捉到松樹與巖石的獨有神韻。倪瓚并非追求對物象的逼真再現,而是通過松針點等技法表現松樹的神韻。在他的筆下,松葉與巖石經過藝術的再創造,呈現出一種稀疏空靈、荒涼蕭索的境界。畫中的兩株松樹挺拔獨立,展現出一種超然的氣質,視覺上呈現出孤立的姿態,這種姿態本身即蘊含著一種獨特的韻味。這與畫作中題跋所表達的歸隱思想相輔相成,共同構成了作品的深層意蘊。
而沈周的繪畫作品常傳遞出一種溫馨氣息,于平和之中彰顯出生命的活力,同時蘊含著雅致的特點。其作品《青園圖》中,描繪了一名書生于茅屋內專注閱讀,與題詩“修身以立世,修德以潤身”形成直接的呼應。茅屋作為隱逸的象征,不僅是讀書修身的物理空間,也是精神寄托的場所。籬笆與新竹的環繞,隱喻著“左右不違規,謙恭肯迕人”的處世哲學。詩句“擇交秋益己,致養務豐親”與古樹茅屋依山傍水的秋景相互映照,水墨渲染的蕭瑟秋意與詩句中對生命的思考相呼應,靜態的畫面蘊含著對時間流逝的深刻感悟。淺絳色彩的運用營造出一種清新幽雅的氛圍,與“鄉里推高譽,蘭馨逼四鄰”所表達的淡泊心境相符。在這幅作品中,沈周細致地勾勒了書生讀書的場景,構建了一幅情感與理性交織的、意趣橫生的畫面。畫中詩句“蘭馨逼四鄰”表現出“獨善其身”與“兼濟天下”的平衡,生動體現了吳門畫派的“興寄”美學理念。
沈周經歷了漫長的探索階段,最終選擇了以詩歌為樂、以繪畫為伴的生活方式,形成了平和恬淡的審美理念。他的藝術作品,無論是繪畫還是詩歌,均非單純地描繪物象或僅限于技巧的表現,而是深刻地體現著他對社會和生命的感悟,對人生意義的深刻感悟,以及對宇宙萬物的探索與思考。
四、生命精神:恬然自安
值得關注的是,沈周選擇隱逸,并不只是因為他對平和生活的向往,還源于他恬然自安的生命精神。他晚年作《落花五十首》,感慨時光易逝,生命短暫,同時表達出樂觀面對生活的精神。
例如,其二十九首:“盛時忽忽到衰時,一一芳枝變丑枝。感舊最關前度客,愴亡休唱后庭詞。春如不謝春無度,天使長開天亦私。莫怪流連三十詠,老夫傷處少人知。”沈周借“芳枝變丑枝”的自然時序,感嘆生命從盛到衰的無常。“感舊”“愴亡”流露出對過往的眷戀與對時光消逝的悵惘,又以“春如不謝春無度”“天使長開亦私”消除悵惘。
其三十六首:“芳華別我漫匆匆,已信難留留亦空。萬物死生寧離土,一場恩怨本同風。株連曉樹成愁綠,波及煙江有倖紅。漠漠香魂無點斷,數聲啼鳥夕陽中。”以“芳華別我”說明時光匆匆無法挽留的道理。“萬物死生寧離土”表明生命與土地相依存的自然規律。“恩怨同風”體現出其曠達的人生觀,最后又將悵惘融于余暉的啼鳥聲中,將生命消逝的感傷化為對自然時序的淡然體悟。
其三十九首:“十分顏色盡堪夸,只奈風情不戀家。慣把無常玩成敗,別因容易惜繁華。兩姬先殞傷吳隊,千艷叢埋怨漢斜。消遣一枝間拄杖,小池新錦看跳蛙。”沈周以“顏色盡堪夸”,卻“不戀家”比喻芳華易逝,點出“無常玩成敗”的生命認知。末句“拄杖看跳蛙”以閑逸消解感傷,將對興衰變幻的感慨轉化為對生活的審視,表明自身恬淡的人生追求。
《落花五十首》集前附有《落花詩意圖》,畫作筆觸簡潔厚潤,群山若隱若現,花朵凋謝,花瓣點綴溪岸,為季節更迭增添了獨特的美感。溪流潺潺,小橋橫跨其上,橋下流水暗示著歲月更迭。在這寧靜而略帶寂寥的景致中,一位老者依著拐杖站在溪邊,目光深邃。畫作右上角題有“山空無人,水流花謝”。盡管畫面中有拄杖老人,卻仍言無人,這或許反映了沈周因長子、友人相繼離世,看到花朵凋謝,感嘆生命無常的哀思。面對衰老,沈周雖有憂傷,但更多的是平和與恬淡自安。這八字題詞極大地豐富了畫作的內涵,與后續的“落花”組詩相聯系,更能引發觀者的思考,余韻悠長。
又如《雛雞圖》,除畫面中心靠左有一只雛雞外,再無其他,四周留白,給人以形單影只、茫然無措之感。然而,沈周卻在畫面的右側題上了一首充滿哲理的詩:“茸茸毛色半含黃,何獨啾啾去母傍。白日千年萬年事,待渠催曉日應長”,在這首詩中,雛雞的啾啾聲與題詩的哲思形成聲畫對位,以具象的禽鳥形象引發觀者對人生的思考。
在沈周看來,人生雖如同花朵一般,有凋零之時,但也如雛雞般有著無限的活力與希望。因此,他能夠坦然面對歲月的流逝與生命的終結,體現了其恬然自安的生命精神。值得注意的是,在其作品中能呈現出那種心平氣和的恬然自安,并不是對世俗的逃避,而是他對生命的透徹理解。沈周將這種生命認知融入藝術實踐,其畫作不刻意追求技法的高超,而是以平實的筆觸捕捉自然物象的內在精神,題跋文字則進一步點明畫中未盡之意,形成畫面與文字的統一敘事。
五、結語
沈周將詩與畫糅合一處,創造出一種特有的“語—圖”關系,并以此表達了“心物交融”“天人合一”的藝術追求。他通過詩與畫的互文,體現了自身獨特的創作理念、審美追求與生命哲學。因此觀其書畫讓觀者于“語—圖”關系中獲得對生活的新解,為中國古代文人畫研究帶來新思路。本文通過分析沈周“漫興”的創作理念、平和恬淡的審美追求、恬然自安的生命精神,希望能夠為相關研究者提供理論參考,使更多人了解沈周獨特的藝術風格,為當代藝術創作帶來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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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安徽師范大學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項目編號:202410370192)的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阮婭,女,本科在讀,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文藝學)
(責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