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常去九公里之外的姥姥家住。于我而言,去姥姥家是一件幸福的事兒。在我的記憶中,姥姥時常牽著我的小手自豪地向村里人說:“你瞧俺這小外孫,多待人親。”傍晚,當我鬧瞌睡的時候,姥姥會撫摸我的小手呢喃:“那是月亮,這是小樹……”不一會兒,我就舒服地靠在姥姥的臂彎里,進入夢境。
每次一聽說我們要去,不管是寒天還是烈日,姥姥總會踮著腳站在街上,伸長脖子向公路張望著,等待著。而每次我們從姥姥家離開,姥姥都要出來送。我們已經走出很遠了,回頭時看見姥姥還在原地站著,向我們張望。
姥姥就是這樣,她的愛永遠陪伴著我們,既細膩、又溫暖。
那一年,她的小兒子——我的老舅得病動了一次手術,姥爺一直在醫院照料他,幾天沒著家。姥姥整宿睡不著覺,掰著手指算日子,嘴里不停地念叨:“這爺兒倆,咋不見個動靜,再不回來,身板也垮了。”說著,淚水便順著臉上的皺紋淌下來。直到姥爺回來說,老舅已無大礙,姥姥才慢慢地安下心來。
一九七四年,姥姥的大閨女——我的媽媽生了一場大病,我家一度生活拮據。媽媽出院后,姥姥放心不下,一個人扛著一根木棍,上面挑著個大包袱,到我家探望她大閨女,留下來照顧我媽媽一個多星期,其間將我家的被子、褥子等統統拆洗,晾曬之后重新縫好。當時年幼的妹妹見姥姥縫合被褥時要扯上一根長長的線,便向爸爸“告狀”道:“姥姥浪費咱家的線。”爸爸聽后哭笑不得。而在我家照顧媽媽期間,姥姥又發現我家的糧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很快見了底,便憂心道:“這離新糧下來還得一段時間,大閨女肯定為口糧的事兒著急上火,這咋能養好病。”姥姥回到家后,立即召集舅舅、姨姨開會,說是大閨女家遇到了困難,需要兄弟姊妹“掐尖補坑”,一起幫襯我家。隨后,小姨父為我家送來了兩麻袋玉米,這可解決了我家的大問題。姥姥又轉念一想:這人有吃的了,可豬也得吃啊,于是,姥姥讓我的表兄弟們將成垛的大須草粉碎,做成了豬糠,又讓姥爺趕著牛車送到了我家。
姥姥不僅對自己的兒女好,對身為女婿的爸爸也特別好。在物資相對匱乏的年代,豬肉是稀缺品,一般過年才能殺一頭豬,還要拿豬肥膘來熬豬油,許多人家過了正月十五便“沒有餑餑沒有肉”了。姥姥知道爸爸喜歡吃肉,便將省下的豬肉腌成咸肉,精心封存在壇子里。等爸爸到姥姥家時,姥姥便會做上一盤子爸爸最愛吃的雞蛋炒咸肉,而且直接端到爸爸眼前。不僅如此,有一次,我看到姥姥只身來到院子里,面對她精心飼養的一群雞鴨鵝,姥姥貓腰小跑上前,捉到跑得最慢的,然后煺毛、去腸……一氣呵成,再用大鍋燉肉、鍋幫貼餅。做好后,姥姥用缽子端到炕桌上,還將最好的肉往爸爸碗里扒拉。姥爺略帶吃醋道:“呵,這女婿一來,我的地位直線下降了。”姥姥說:“稀罕咱閨女,就得稀罕咱女婿不是,何況咱這女婿是做大學問的呢。”
姥姥是個十分好相處的人,總是為家人著想。按照姥爺家族的規矩,男性成家以后便分家另過,可在那個年代,農村蓋房子不易,姥姥便與大舅家住對面屋,家里兩口大鍋一家一口,平日各做各的飯。但姥姥這邊做了好吃的,總會盛上一大碗,扣到大舅媽的缽子里。后來,大舅搬了出去,姥姥又與老舅家住對面屋,彼此相處得仍十分融洽,姥姥從來沒與兒媳婦紅過臉。另外,姥姥家左邊是大姥爺家、右邊是四姥爺家,從來沒見她們妯娌之間拌過嘴。
姥姥是個愛操心的人,不僅要照顧她自己的小家,還要顧及娘家。有一年,姥姥的侄子結婚,姥姥自然要去搭把手。姥姥趕著大車回娘家了,車上坐著自己的小孫女、小外孫(也就是我),拉著燒飯用的樹根子,還有一個大箱子,箱子里裝著花椒、大料、淀粉、白礬、面堿、醬油等。那次姥姥在娘家待了三天,忙得不亦樂乎,天天煎炒烹炸燉熘煮,尤其那道炸油丸,工序十分復雜。
姥姥將白面倒入大盆中,摻入一些玉米面或地瓜面,加入事先剁碎的蔥花,適量的糖精、鹽面,再加入溫開水一起攪拌。然后姥姥小心翼翼地將豆油倒入大鍋中,再加一點豬大油。這時,姥姥左手拿大鍋鏟鏟面,右手拿刀在大鍋鏟上將面割成一個個長條,邊割邊往油鍋里劃拉,下油丸的速度很快。眼見油丸在油鍋底“嗞嗞啦啦”地翻起油沫,姥姥不時地看著火候,還用筷子將油丸翻個兒。隨著油丸由最初的白色到淡黃,再到金黃,廚房里、院子里四處飄滿了油香味兒,炸油丸就出鍋了。
將近一小時的工夫,姥姥才炸出這色香味俱全的油丸。大伙兒吃了都夸姥姥是做菜的“巧婦”。
要講“巧”,姥姥確實心靈手巧,姥爺那只裝旱煙絲的紙笸籮,就出自姥姥之手。姥姥先將積攢的廢紙用水泡好、用手抓爛,之后像搗蒜那樣將紙搗碎,再用水浸泡,然后倒在一張小網上,晾到不再往下滴水了,姥姥找來一個大小適中的瓦盆,洗凈后往桌子上一扣,將紙漿糊在瓦盆上,晾曬一個中午,將瓦盆拔出來,趁著紙漿尚未干透,姥姥用小錘頭慢慢地敲,敲打得厚薄均勻些了,個別處再糊些紙漿繼續敲打。這些工序完成后,姥姥將帶有幾何花紋的紙,剪成同一規格、同一式樣的小紙片,用自制的糨糊嚴絲合縫地貼在紙笸籮里邊,又用窗戶紙糊在紙笸籮外邊,再將底座加厚,最后用彩紙剪出漂亮的“金魚蓮花圖”,貼在紙笸籮的外幫上。
這只紙笸籮誕生后,誰見誰夸做工精致,即便有的地方壞了,姥爺仍舍不得棄用。姥姥家炕上原來常鋪著一條天藍底色帶百合花的小被子,那是姥姥細針密線縫織的。中午吃完飯,姥姥習慣性地在掃炕之余,將這條小被子拎起來抖摟幾下。有一次,紙笸籮裹在被子里,姥姥不知道,撐開小被子,將紙笸籮扣在了地上,煙絲從里面撒出來。姥爺批評道:“你就忘不了窮煽乎,這把得糟蹋我好幾張煙葉子。”卻見姥姥嘴角掛著招牌式的憨笑,眼神里全是歉疚,一邊說道:“這下壞了……”一邊用手撲摟地上的煙絲,由于是泥土地面,那層沾土的煙絲姥姥撲摟不起來,便嗔道:“這哪是煙絲,這是泥。”說著,還用小腳撲摟了幾下。
盡管家里的活計已讓姥姥有的忙了,可姥姥仍在房前開墾了一片菜地,她小心侍弄著,就像在錦上繡花——針腳落下,綠的是菜;針腳揚起,黃的是花。春種、夏長、秋收……在等待果實成熟的日子里,姥姥的笑容格外甜。到了收獲季節,子女、鄰里均可分到一份,姥姥告訴大伙兒:這可是自家種植的有機蔬菜哩。
那時候,鄉村餐桌主打菜品是白菜、蘿卜、土豆這“老三樣”。而姥姥種得最多的,還是大白菜,一時吃不了、分不完,姥姥便將其腌制成了酸菜、咸菜,這樣便可存放得久一些。時至今日,姥姥腌制酸菜時那專注的樣子,仍印刻在我的腦海里。
在我的印象中,姥姥每年都要腌一大一小兩缸酸菜,酸菜是姥姥家冬春季節的主菜之一,逢年過節時,酸菜燉大鵝、酸菜餡餃子、酸菜五花肉……在那時都屬于美味佳肴。
每年秋末,姥姥把自家種的大白菜砍下來,晾曬一段時間,俗稱“困一困”,再選取上下一般粗的“胖白菜”,然后削去根部和外部的老幫子,留下嫩滑的部分。經姥姥修整后的白菜,活脫脫就像白胖胖的菜娃娃。待大鍋里的水燒開,姥姥再把白菜放進鍋里焯。焯白菜要掌握好火候:火不能太輕,也不可太旺。姥姥總會摸準時機將白菜撈出來,晾一晾水分再裝缸。
姥姥早把大缸洗刷干凈,將“洗過熱水澡”又晾好了的“菜娃娃”一層層碼入缸中。姥姥碼菜很緊湊,一般頭部朝外根部朝內,呈環形擺放。姥姥說,這樣碼到菜高出缸口時,會自然形成外低內高的饅頭狀,有助于均勻發酵。
封缸之前,姥姥又用掰下來的老菜幫覆蓋上去,防止發酵過程中表層的好菜腐爛,然后用一塊既重又平的大石板壓住。過了一個月左右,待缸里飄出酸酸的味道,我們就能吃上酸菜了。
姥姥有一雙閑不住的手,整日家里家外、炕上地下地忙活,為她愛著的家人默默付出。而我們因為她的付出,得到了很多的溫暖和愛。
這就是我的姥姥,她很普通、很平凡,但對我們這些家人而言,她不普通,亦不平凡。現如今,姥姥已經過世三十多年了,我仍時常會想起她。前段時間我做了一個很清晰的夢:姥姥站在一片開滿鮮花的原野里,伸出雙臂,喚著我的乳名,像極了小時候要抱我的樣子。待我從夢中醒來,淚水已經濕了枕巾。
(責任編輯 王英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