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博文(1937年一2003年)作品氣象萬千,縱橫撣闔,令人慨嘆之余也有困惑和思考,首先是對孫作品如何定位,其次是對孫博文繪畫路徑的可能性的追問。
對于中國水墨畫家來說,評判其藝術成就主要是看幾個方面一一圖式的創造性、筆(彩)墨的獨特性、意境的感染力等。有比較方能鑒別,在我看來,藝術家的類型不同,需要將其放在不同坐標系統中比較,才能顯示出獨特性所在。
從藝術家感知和表達的類型角度來看,我認為藝術家表達方式有“畫生之像”一“意生之像”一“心生之像”之分。
“畫生之像”一縱觀中外美術的歷史,在傳統藝術時期,絕大多數畫家都是在“圖式”與“修正”之間把玩一種微妙的平衡;在東方,“傳移模寫”的勢力在傳統中國畫中最大,畫史上絕大多數畫家因循師規、循門派之法,繼承性大于創新性,他們構成了“畫生之像”的主體。
“意生之像”一“意”乃“意境”之意,一些中國畫大家對藝術有所感,對圖式、對用筆、對審美創造有自己獨特的感受,他們以“理性的靜觀創造外觀的幻境,維護個體以獲得生存的意義”,作品體現出內心感受與外在世界的平衡,表征出來的正是尼采所謂“日神精神”。畫史上各時期有代表性的畫家屬于此類。
“心生之像”一極少數藝術家在某個時期,其作品打破“意生之像”的平衡,呈現出一種“水不擇地而出'的噴涌狀態,或對以往圖式,或對用筆,或營造意境,有突破之勢,往往能進入到一種“前無古人”的境地。2000年一2003年的孫博文正屬于這類藝術家。他的作品在圖式上幾乎是內心之象的疊加,謂之前無古人并不為過;在用色上他不拘成法,重彩濃郁;在意境塑造上更是大氣磅礴,甚至奇絕飄忽。
在孫博文的《驅山走海揮彩筆》(2001年)中,人們看到的是完全不拘成法的恣意;在《早秋》(2001年)上,人們感受到的是畫家縱橫天地的快慰;而在《霽后霞光映遠山》(2002年)、《秋色無邊》(2002年)、《性靈之光》(2000年)中,充斥著畫家火焰般的激情;《一念般若生》(2001年)、《但愿人間意珠圓》(2001年)則完全進入到一種脫離自然的心像狀態,畫家隨心所欲,任意為之;《涅槃》(2001年)則大氣磅礴、掙脫古人;《大千世界》(2001年)幾乎完全進入到一種抽象的心境痕跡涂抹。
°ledcirc 孫博文驅山走海揮彩筆紙本水墨設色 123cm×244cm 2001年

孫博文秋色無邊紙本水墨設色415cm ×96cm 2002年

孫博文霽后霞光映遠山紙本水墨設色787cm×143cm 2002年

③ 孫博文性靈之光紙本水墨設色795cm×144cm 2000年

③ 孫博文但愿人間意珠圓紙本水墨設色244.5cm×123cm2001年

孫博文我心即道 紙本水墨設色 122cm×123cm 2001年

這些作品用“酒神精神”的噴涌來描述再恰當不過。尼采所言之“酒神精神”,是“以個體化的毀滅為手段,返歸作為世界本源的原始生命沖動,從而獲得最高的審美愉悅和生存意義”。它以“驚駭”“狂喜”為特征。這類藝術家的經歷往往有不同于常人之處,病后的孫博文進人到這一類。這種噴涌狀態的“酒神精神”,我們在凡·高后期作品中見過,也在石魯晚期具有金石味的作品中見過,還有沙耆,他后期的作品中我們也能感受到那種狂放。
這三種藝術的生產方式特別是第二種與第三種,其實并無層次高低之意,它只是表明了藝術家創作的不同類型,在某種條件的刺激下,也可能會產生突變,孫博文在2000年以前的很多作品基本上屬于第一種,即“畫生之像”類型,但到2000年后,也許是他患病之后突然為之一變,呈現出“心生之像”狀態,今天值得我們去討論或研究的正是這一時期的藝術,也構成了特有的“孫博文現象”。
“孫博文現象”帶給當代畫壇什么啟示?
其一是對中國畫創新的啟示。百年來,關于中國畫(水墨畫)衰落的呼聲此起彼伏,除去“現代水墨”的探索路徑外,水墨發展還可以向內在的“心像”路徑發展,從而超越“窮途末路”的怪圈,孫博文現象再次給了中國畫壇以信心。
其二,孫博文現象與當代藝術有無關系?
從嚴格意義來說,我們不必將孫博文作品歸入當代藝術范疇中,假設孫的生命可以延續,其發展雖很難預測,但大概率來說他不會進人當代藝術系列中,理由有二:
1.從他作品的題目、題跋中可以看出,他還是對傳統路徑有強烈的親近感,如他完全表現心像的作品《一念般若生》(2001年),從其畫面中似植物又似火焰的主體和飽和的黃色以及藍色背景看,藝術家已經開始脫離對象進人到一種完全喃喃自語狀態。但畫面題詩卻是:“亂云深處有高師,糊涂切相任天機。試看拖泥帶水筆,正是禪意師情時?!边@首詩還在他的《我心即道》(2001年)上題過,那也是一個完全脫離了對象,似山水又似抽象的畫面。這樣看來,他作品一方面呈現出極度癲狂的酒神狀態,另一面還是理性的傳統精神。
③ 孫博文早秋紙本水墨設色144cm × 361cm2001年

③ 孫博文一念般若生紙本水墨設色122.5cm × 122.5cm 2001年

③ 孫博文 涅槃 紙本水墨設色 358cm×143cm 2001年

從畫面的鈐印也可以看出他的傳統主體性。這兩幅畫面上有“充實之謂美”“百花齊放萬年長青”的鈐印。該印在其他畫面上也有出現。畫面題詩和鈐印是傳統中國畫長卷和立軸通常必用的方式,現代繪畫和當代藝術中基本不用這種方式。我們可以比較一下孫的這些作品與劉國松的潑彩抽象水墨作品的畫面組成,不難看出具有明顯的區別。說明孫博文的“酒神精神”系列作品仍然是在傳統基礎上推進的一種異數!
2.在孫博文“酒神精神”迸發的同時期,他還有著不少展示傳統筆墨的作品,如在《結廬水云畔》(2002年)、《黃昏石徑待月華》(2002年)中,人們看到的是一個理性而從容的傳統用筆用墨和造境。說明孫作品總體上是在傳統的路數上的創新,他并沒有進人當代藝術狀態的動力。
當然,是否進入當代藝術序列并不是衡量一個藝術家成就的主要標尺,在傳統中奮起,在山水、重彩方面,尋求突破者在近代中國美術史上大有人在,他們同樣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比如張大千、劉海粟、林風眠、石魯、趙無極乃至吳毅。從大潑墨(彩)的角度看,張大千、劉海粟都做出了標志性成就,但孫博文在此方面并不遜色,而且他的作品更少“為潑而潑”的做作,揮灑自然,潑彩服從圖像需要,像《袖卷紅云水上生》(2001年);從結像的意境壯闊角度看,張大干偏秀潤,劉海粟更恣意,林風眠則氣局尖新,吳毅彩墨作品揮灑自如,附仰皆得,但孫博文作品的意境之闊大與雄渾是超過上述諸人的。當然,在“心像”的構建上,從圖式的大膽,想象的天馬行空角度看,孫博文作品已然在諸位之上。
孫博文現象讓我們對傳統藝術的創新可能性增強了信心,他也為“心生之像”類型的藝術家長廊添加了一個厚重博大的典型,可以說,他是當代藝術之外但超越傳統中國畫的一個極具魅力的現象級大師。
(作者:顧丞峰,南京藝術學院教授)
孫博文結廬水云畔 紙本水墨 137cm×69cm 2002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