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初春的一個清晨,我剛踏入中山東路編輯部辦公室,電話鈴聲便驟然響起。
“李總,我是陸華,今天打算去編輯部看看您……”這聲音,仿佛穿透了35年的光陰長河,裹挾著春日的溫潤氣息,瞬間漫過記憶的堤岸,將往昔的點滴細節清晰地鋪展在眼前。
人生旅途上,我們會遇見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如過眼云煙,匆匆一面后便消散在記憶深處,不留痕跡;而有些人卻似鐫刻在靈魂里的印記,初次相逢便注定令人終生難忘。陸華,無疑屬于后者,與他的相遇,成為我生命中難以磨滅的深刻記憶。
1990年的夏天,部隊推薦我前往當時在全國頗具聲名的《揚子晚報》學習。在報社,我有幸結識了繁星副刊的主任陸華,他是資深報人,《揚子晚報》創始人之一。他每日編務繁重,平日里我與他接觸不多。他喜愛養花,可辦公室朝北、光照不足,加上平時疏于打理,那些花草大多蔫頭耷腦,毫無生氣。我常在空閑時主動幫陸主任的花兒澆水、摘除黃葉,有時還會將花盆搬到南面曬太陽。一日,我正在澆水,陸華恰巧從外面回來。他身材高大,戴著眼鏡,滿臉笑意,周身散發著知識分子特有的儒雅風度,讓人倍感溫暖與親切。見我悉心照料他的花草,他眼中滿是驚訝與感動。
一番交談后,得知我來自部隊,他頓時更顯熱情。我原以為他曾當過兵,他卻告訴我,他是烈士的后代——老家在鹽城建湖。20世紀30年代鹽阜地區是新四軍根據地,他所在的村子曾駐有新四軍開辦的紗廠。他的父親是村里的財糧委員,成天為新四軍籌措糧草。他聽母親說,他是聽著新四軍的軍號長大的:每天黎明時分軍號一響,他就立刻跳下床,先是看看父親是否已出門——因為早上若不見他一面,一整天都見不到父親了,然后再去看新四軍出操練兵。他家是“堡壘戶”,村里常安排四五個新四軍傷病員在他家養傷。記憶中,他的奶奶有個瓢,專門用來裝雞蛋,裝滿后晚上悄悄煮熟,等孩子們睡著了,就塞到新四軍傷病員手中。孩子們非常喜愛傷病員,常躺在他們懷里聽故事。新四軍北上后,父親代弟參軍,在部隊任司務長,犧牲在淮海戰場。陸華從小喪父,家境貧寒,但深受父親和新四軍的影響,早已養成堅忍不拔,特別能吃苦的精神,也就是他理解的鐵軍精神,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從不畏懼,執著前行。
當聽說我也熱愛散文寫作時,陸主任說快到八一建軍節了,正準備約人撰寫一篇部隊題材的稿件,讓我拿些作品給他看看。我小心翼翼地拿來幾篇自認為不錯的散文,虔誠地遞給陸主任審閱。他目光專注而認真,一篇一篇細細研讀,隨后微微推了推眼鏡,笑著對我說:“寫散文并非信手拈來,什么都能入筆,得看內容是否值得寫,寫出來又有何意義,一定要有明確的主題;寫作也要有鐵軍精神,即不怕吃苦、不怕困難……”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一篇題為《老八》的文章上。這篇文章講述了在南疆自衛反擊戰中犧牲的八班班長英勇獻身的故事。陸主任當場決定將其作為八一節特稿刊發,還精心撰寫了編者按。
稿件很快在《繁星》副刊版面的醒目位置刊出,篇幅很長——這是我在《揚子晚報》上發表的第一篇“大塊頭”文章,與以往那些“電影票”大小的小稿子截然不同。
自那以后,我與陸華的接觸明顯增多,對他也有了更多更深的了解。他畢業于南京江蘇新聞??茖W校(現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修科)。當時全國包分配,他因根正苗紅,又是烈士后代,組織上特意將他分配到“反修最前線”——新疆。
陸華到新疆后,被分配到新疆人民廣播電臺當記者。面對語言不通、交通阻隔等困難,他展現出特別能吃苦的鐵軍精神:騎馬走遍天山南北、農村牧區采訪。“文化大革命”后,《光明日報》在新疆組建記者站,陸華因表現優秀,新聞業務突出,被選入記者站,成為《光明日報》記者隊伍中的佼佼者。陸華在新疆生活戰斗了18年,把青春汗水揮灑在祖國邊疆大地……
轉眼報社3個月的學習時光即將結束,分別那天,陸華贈予我一幅《柿子圖》。潔白的宣紙上,一樹紅柿沉甸甸地垂著,恰似凝固的霞光,散發著溫暖而迷人的光芒。他指著畫,語重心長地說:“寫作也和種柿子一樣,得讓根深深地扎進泥土里,經得住風雨的洗禮,耐得住歲月的寂寞,才能品嘗到那沁人心脾的甜?!蔽揖o緊凝視這幅意義深遠的畫,那一刻,我忽然領悟了許多為文與做人的深刻道理,仿佛在迷霧中找到了前行的方向,更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沖動在身體內游走。
后來,我成為了一名軍事記者,任職期間遇到過許多挫折和困難,但每當想起陸華老師的教誨,尤其是“新聞人也要擁有鐵軍精神”,便自然有了力量與勇氣,勇敢面對所有的挫折和困難。
此次再與陸華相見,他已是86歲的高齡老人。盡管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步履有些蹣跚,但他依然身姿挺拔,戴著禮帽,滿臉笑意,親切自然。尤其是他身上那股獨特的文人氣質與鐵軍精神,絲毫未減,反而在歲月的沉淀下愈發醇厚、愈發鮮明。
陸華從藍色的布袋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摞畫作。這些畫作以紀念抗戰勝利80周年為主題,歌頌著新四軍的英勇事跡:畫中,吹響軍號的新四軍戰士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沖破畫紙奔赴戰場;藏在草垛里的傷員,眼神中閃爍著堅定的星火,透露出不屈的意志。陸華想將這批反映新四軍抗戰題材的作品獻給家鄉建湖的抗日紀念館,用于館內的重要活動,希望通過這些畫作,借助媒體宣傳新四軍的鐵軍精神。
幾天后,陸華又來編輯部一趟。此次他贈給了鐵軍雜志社一幅字,題為《白菜心》——這是蘇北鹽阜老區的抗日兒歌,后面落款為“抗戰老兵后人、86翁、共產黨員陸華制”。尤令人感動的是,他也給我送了幅字。徐徐展開這幅字,我不禁大吃一驚:一位耄耋老人,竟然能將當年送我的畫作內容記得如此清楚。
這幅字的題款中,他還清楚記得是1990年八一建軍節前夕向部隊文學青年根萍先生約稿,題為《老八》,是“紀實散文,至情至性,編余得一聯”,上聯:“真男兒裹一身硝煙呼嘯向前血染風采”;下聯:“好文章蘸滿腔熱血噴涌而出火映丹心”。下款中,他感嘆“35年彈指一揮間”,依然對我滿是鼓勵和希冀。
窗外,潔白的玉蘭花花瓣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嬌艷,映襯著他鬢角的白發,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當年他給我改稿的時光。86歲的他,鐵軍精神更加凸顯:每每破曉便起身研墨,在寂靜的時光里與歷史深情對話,還堅定地對我說:“新四軍當年這些事,我不畫,誰畫?我要讓后人永遠記住這段歷史,記住那些英雄?!?/p>
臨別時,目送陸華高大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人海里,那一刻,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往昔的種種如潮水般涌上心頭。那一刻,我真正讀懂了“鐵軍精神”的深刻含義——它是刻在骨子里的堅韌,是融在靈魂中的信仰,是跨越歲月仍生生不息的精神火炬。
(圖片攝影"姚定范)
(責任編輯"徐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