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午的陽光照在淮安市劉老莊八十二烈士陵園的紀念碑上,明亮而耀眼。我們向紀念碑鞠躬,深深地向烈士致敬!
在陵園的蒼松翠柏間,在八十二烈士墓的一側,還立有兩座墓碑,緊緊相依。那是胡炳云和劉治國,一對從槍林彈雨中走出的生死兄弟,終于在長眠之地實現了永久的相聚。
劉老莊戰斗發生時,胡炳云是劉老莊連所在團的團長。劉治國曾任該團參謀長,此前已經在1942年底的一次對日作戰中犧牲。
穿越到80多年前的抗戰歲月,那時他們正年輕,一腔熱血。
1939年盛夏的睢寧魏洼村,日頭正毒得像要烤化大地?!昂箨牎保ò寺奋娞K魯豫支隊第一大隊)一營營長劉治國貓在圩墻后,汗水順著黑的臉頰淌進衣領,將粗布軍裝浸出深色的鹽漬。他緊著三八式步槍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目光如鷹隼般鎖定西瓜地里狼吞虎咽的日軍。此前,日軍數次進攻受阻,饑渴難耐,因而在西瓜地里發起了瘋。
發現日軍時,劉治國已派人去大隊部向大隊長胡炳云報告,并指揮部隊利用掩體阻住了敵人的進攻。胡炳云得知敵情,馬上派大隊政委王東保率一營2個連、二營1個連的兵力,借著青紗帳的掩護,迅速插到日軍背后。此時,日軍主力正全力向村子進攻,絲毫沒有察覺到背后的危險。王東保一聲令下,數挺機槍一陣猛射,打得日軍鬼哭狼嚎。與此同時,劉治國和教導員宋維材大喊一聲,率隊躍出工事,向日軍展開沖鋒。日軍瞬間陷入被兩面夾擊的困境,無處可逃。戰斗很快便結束了,90多個日軍被殲,還繳獲了兩挺機槍、兩只擲彈筒與數十支三八大蓋。當劉治國踩著日軍的鋼盔擦拭刺刀時,胡炳云拍著他滿是塵土的肩膀大笑:“治國,好樣的!”
此戰,使“胡大隊”威名大震。“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胡老大”的民謠即始于此。
轉年10月初,八路軍第五縱隊從淮海出發,南下支援新四軍?!昂锎箨牎保ù箨犻L胡炳云、政委田維揚)為五縱隊之先鋒,劉治國率一營為全團前衛。
此時,日軍在眾興、洋河修筑起據點,西邊的宿遷、東邊的淮陰,南邊的洪澤湖也在日軍控制之下。六塘河一線成為淮海、淮北兩大抗日根據地的唯一通道。偏偏國民黨頑固派、淮陰行政公署專員兼常備第七旅旅長王光夏(泗陽人,做過泗陽縣長)帶著兩個團的兵力,在程道口筑了一個中心據點,將淮海、淮北的抗日通道掐斷。王光夏是抗日軍民的死對頭,根據地內有五六個區長、教導員(區委書記)死在他手中。
陳毅決心拔掉程道口這顆釘子,于1941年10月14日,發起程道口戰斗。戰斗打了八天八夜,先后攻克史集、張莊、大興莊等外圍據點。21日下午,王光夏支持不住,帶領100余人突圍逃跑,王光夏小老婆和國民黨泗陽縣長王乃漢被活捉。
程道口戰役的圩寨攻堅戰打得正酣時,劉治國的綁腿已被鮮血浸透。他咬開手榴彈弦,借著硝煙掩護滾到鹿營旁,奮力將爆破筒塞進敵軍工事。轟然巨響中,他第一個攀上圩墻,軍帽被流彈掀飛也渾然不覺,依然揮舞著大刀高喊沖鋒。此時的他已是十九團的參謀長,竟然身先士卒,帶領尖刀連沖在最前面。胡炳云見劉治國如此英勇,連聲稱贊:真是一把不卷刃的鋼刀!
胡炳云和劉治國一樣,打起仗來不要命,幾年前,兩人曾一同參加過平型關的對日作戰。
1942年冬的和尚圩,成了胡炳云心中永遠的痛。劉治國率連增援游擊隊時,被日軍重兵包圍。他被一顆流彈擊中頭部,年輕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26歲。那夜,胡炳云站在劉治國的遺體旁,淚如泉涌。
緊接著,又發生了劉老莊戰斗。
胡炳云記得,1943年3月17日的深夜,傳來日軍要來“掃蕩”的消息,他立即將通訊員小胡從夢中叫醒,讓他火速去古寨南邊的劉老莊四連駐地,傳達撤離的命令。小胡臨出發時,他再次叮囑道:“信一定要送到,否則殺你的頭?!毙『诤谝怪斜寂埽炜炝習r,才趕到四連連部,連長白思才、指導員李云鵬已經起身,見信后快速瀏覽一遍,簽上:“知”字。小胡剛轉身離開四連,便聽見槍響,在返回團部的路上,身后的槍聲一陣緊似一陣。當胡炳云看到信上的“知”字時,依然不放心地嘟著:槍打得這么緊,四連能從這次戰斗中撤出來嗎?
最終,胡炳云的擔心成為事實,四連沒有撤出來,不是不能,而是為了拖住敵人,為團部和黨政機關爭取轉移時間,他們放棄了生的機會,硬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頑強擋住了敵人的一次次進攻。除了炊事班和傷員先行一步外,其余指戰員全部犧牲。
那是一場何等慘烈的惡戰呀,戰士們的刺刀都插彎了!
日軍撤走后,劉老莊的鄉親們立即從四面八方涌來,含著眼淚收驗烈士們的遺體,沒有裹尸布,他們拿出了家里的被子和土布,每埋一名烈士,就在碗里放一顆豆子,最后一共是82顆。
泣不成聲的鄉親們掩埋了子弟兵的遺體,堆起了三丈高的土堆,遺憾的是,因連隊文件被損毀,至今能查到姓名的烈士只有17人。
抗戰勝利后,胡炳云相繼擔任蘇中軍區第二旅旅長,軍區參謀長,華中野戰軍第七縱隊副司令員兼參謀長、第十一縱隊司令員,第三野戰軍二十九軍軍長等職,率部參加了蘇中、淮海、渡江、上海、福建等戰役。1953年任志愿軍第九兵團參謀長?;貒螅瑲v任濟南軍區參謀長,蘭州軍區副司令員,中共陜西省委書記等職。無論在任何崗位,他都沒忘記蘇北這片土地,沒有忘記犧牲在這塊土地上的戰友和兄弟。
1982年深秋,已屆古稀的胡炳云再次來到劉老莊,此次來此,是給老戰友劉治國遷墳的,他把老戰友的歸葬地從和尚圩遷到了劉老莊,和四連的弟兄們在一起。他跪在劉治國的新墓前,枯瘦的手指撫過墓碑上的名字,老淚縱橫。他打開帶來的一瓶珍藏多年的高粱酒,緩緩澆在墓前:“治國,我帶酒來看你了。當年你總搶著喝我的酒,今天你和四連的戰友們團聚,咱們再喝一杯。”清風穿過松濤,仿佛傳來遙遠的應答。
他寫下《烽火初燃蘇皖邊》《信念、氣節、斗志劉老莊八十二烈士抗日殉國精神永存》《遙祭劉治國同志》《哭老戰友》等回憶文章,寄托對紅色老區和犧牲戰友的相思之情。
此后,他多次到陵園瞻仰憑吊戰友,為陵園建設提供幫助。
他說:無論我身在何方,劉老莊都是我永遠思念的地方,因為這兒埋葬著我的戰友和兄弟。
1991年,他已80高齡,還親自到劉老莊參加八十二烈士紀念碑重建揭牌儀式。他拄著拐杖一步步登上臺階,每一步都像踩在當年的戰壕里。當紅綢落下,“八十二烈士永垂不朽”9個金字刺痛了他的眼睛,恍惚間竟看見劉治國帶著戰士們從碑后走來,還是那樣年輕挺拔。他顫抖著舉起右手,敬了個標準的軍禮,聲音嘶啞卻字字清晰:“戰友們,我來看你們了。”
1996年胡炳云病重,病逝前留下遺囑:一不回家鄉,二不去八寶山,一定要將遺骨葬在劉老莊烈士陵園,與四連的戰士,與老戰友劉治國相伴在一起。
彌留之際的胡炳云躺在床上,枯手緊緊攥著老伴史偉的手。窗外的玉蘭花正開得如雪似霞,像極了蘇北平原的春天?!鞍盐以嵩趧⒗锨f”,他氣息微弱卻異常堅定,“離治國近點,離八十二烈士近點?!笔穫ズ瑴I點頭,她懂丈夫的心——那個在盧莊戰斗中把妻小從墻洞送出、自己提槍迎敵的硬漢,內心最柔軟的角落永遠屬于那些沒能看到和平的戰友。
那年清明,胡炳云的骨灰抵達劉老莊時,天空飄起細雨。當棺木入土的剎那,史偉將一束玉蘭花放在兩座墓碑之間。4年后那個同樣飄雨的秋日,她的骨灰也來到這片土地,完成了跨越時空的約定。
我來到劉老莊時,正是2025年的芒種時節,胡炳云、劉治國、八十二烈士墓,三座墓碑在晨光中并肩而立,仿佛仍在延續著80多年前的對話——關于信仰,關于情誼,關于那些永遠年輕的生命。
風掠過烈士陵園,帶著麥浪的清香。遠處的田埂上,孩子們追著蝴蝶奔跑,笑聲清脆得像風鈴。我心中在想,這或許就是胡炳云們用青春和熱血終生守護的風景。"(責任編輯"徐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