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靜生的老家在舊黃河北岸的三套村,隸屬江蘇省響水縣運河鎮。如今,他已至殆背之年,是從革命老區響水走出來的人。
劉靜生出生于1936年,他在上海被服廠職工子弟小學,日用一年半時間,就獲得了小學六年畢業證書,后在上海向明高中復習一個多月,拿到了與當時高中“同等學力”的證書,報考上海師范學院,一舉被錄取。他在大學里如魚得水。讀書時,就在報紙上發表短詩和短文。1960年師范畢業,破例被分配到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那可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校對組中有我國第一個使用西方標點符號的汪原放先生,組長是著述《夢溪筆談校證》的專家、法國文學院院士胡道靜先生,與劉靜生鄰座的是胡風分子梅林先生;在編輯室的工作人員中還有戴望舒的前妻穆麗娟。剛入職,劉靜生隨大家叫她“小穆”,她笑對劉靜生說:“我是你阿姨。”
在上編所工作1年多后,上海電影局又從故紙堆里把他挖掘出來,安排到編劇組。他雖然執手編寫過3個劇本,被拍攝上映,但他堅決否認和自己有關,屬于“集體創作”。后調入江蘇《雨花》雜志任編輯、省作家協會創研室副主任,他以編輯為業,業余寫出12本專著。退休前又主持編寫出300萬字的《江蘇文學志》,他撰寫的《總論》獲獎,得到一筆數萬元的獎金。
前幾年,省作協組織人員,搜集他散見于各種報刊未成冊的文章,編成《劉靜生文集》上中下3冊,約80萬字。
在寫作上,劉靜生的思路和文本具有獨特的符號。他研究古代詩詞,寫李商隱的專著兩本,《李商隱抒情詩藝術透視》《李商隱愛情詩覓蹤》,約40萬字。
他曾專注于對江湖現象的研究,發現當時泛濫的各類功法,競與許多江湖騙術異曲同工。他認為“氣功是對民族素質的摧殘,又遠非江湖騙術所能及”。他寫出《當代江湖秘錄》《封建迷信真相談》《江湖十八年》等專著4本,揭露江湖現象、黑社會內幕與民間迷信。北京電視臺贊譽他是“與當代偽氣功作戰第一人”。
史載,“1939年3月1日,日寇第五師團步兵第二十一聯隊在空軍第八飛行隊的掩護下,分成20余艘炮艇,越黃海,在響水小蟒牛登陸,國民黨軍聞風而逃,日寇很快占據了灌河一線重鎮陳家港、響水鎮、小尖鎮和舊黃河一線的交通要道……”鐵蹄下的三套人生活可想而知。
家境雖然殷實的劉靜生家,也難抵兵匪之患。就在這時,隔斷十幾年音訊的上海近親,劉老的姨母竟寄信來,希望他們母子去上海共聚。1944年初夏,劉靜生7歲,他的小腳母親一手攙著他,一手提著裹著娘倆換洗衣服的小包袱,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離開了三套,從東坎乘船,搖搖晃晃20多天到了上海,他們在合肥路找到姨母家,原以為他們在上海生活了十幾年,可能是中產之家,事實上姨父是拉黃包車的,全家3口住在只有四五平方米的閣樓上,實在沒有辦法再負擔兩個吃閑飯的人,不久劉靜生母子就流浪街頭了。
劉老回憶說,記得后來到虹口,在猶太人的難民區第一次乞討,開口之難一生難忘。猶太難民是受國際救濟總署救濟的。聽別的小朋友說“哈啰,面包”,他也學著說“哈啰,面包”,難民營里的難民竟然也把面包和黃油,施舍給了中國乞丐。
后來,他的母親在薦頭那里找到了一份住家女傭的差事,解放后,政府安排她進了一家被服廠當工人。劉靜生說:“我是母親血汗養大的,這個‘血汗’不是形容詞,是名詞。”
關于苦難,他不愿多說。他在筆記中寫道:“我的家在江北響水少有人知的三套。我離開時,三套還在熟睡,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回。”
淮調最悅耳,
我在搖籃中哭鬧,
是它為我催眠
是它送給我夢中的笑。
故鄉的水土最親,
孩提時我在泥里打滾,
是故鄉的水啊,
又把我洗凈。
這是劉靜生收入個人文集抒情詩中的兩小節。也許,這種把故鄉鐫刻于心的眷念,是他一生中最秘密的珍藏,愈久愈醇,愈久愈香,愈久愈新,愈久愈重。
劉靜生曾深情地說:“我退休后每隔幾年都要回三套一次,三套是我的故土,卻全無故人,只是在依稀記得的大水塘邊轉一圈。離三套80多年了。”隨后,他口占一首小詩:
相見片刻別無期,碧水滔滔浪綿綿。
有朝精衛填苦海,方是人間歡樂時。
一次在微信群里,他以續一不識者詩“秋的飛翔”為題,抒發自己戀家的感情。
秋的飛翔,掃盡春的余香。
花要結籽了,變姹紫嫣紅,為秋實枯黃。
彩蝶不再飛舞,它們要回歸了,一抔黃土愿是故鄉。
秋的飛翔,迎來冬的嚴寒,身受劍雨刀霜,跋過雪堵,還有冰封。
雖然春曾與我有約,叫我熬過百日凄涼,將有驚雷爆響。
那是春的消息,春將先遣春風,撫摸我的臉龐。
感恩,春的仁慈。
哪怕我已不在人間,只要春滿人間,春色永駐,我去留何妨。
民間說,人到暮年,眼前的事物,過時即忘,而兒時的事物,會越久越清晰。事實正是這樣,已是鮐背之年的劉老,經常念叨起家鄉的人和事。
一次,他說年輕時聽母親講,響水過去有一個大海匪,名叫劉九功,非常狡詐,不知可有此人信息?我說確有此人。
“劉九功出身寒門,年輕時糾結一些人在鹽場推‘毛鹽’。日寇入侵陳家港后他投靠日軍,后來擔任日軍海防大隊長,有兵丁200多人,日寇投降后又當上國民黨海防大隊副大隊長,1948年秋先逃往南京,1951年又去了臺灣。他起初做海鹽生意,破產后,曾在美軍顧問團開垃圾公司,做砂石生意,還開過小飯店。1990年春,他與老婆張成季一同回鄉探親與親人團聚,并捐贈人民幣1萬元,為村里架設電線,通上電。”(摘編自《響水文史資料·故鄉情》)。
劉老說,年輕時還聽家母說,1942年,日軍進駐三套后,也常有地下黨到三套活動,他父親曾經將自己護家用的一支“榔頭手槍”送給一個叫陳去飛的人,據說這人是地下黨。問我可否查找到陳去飛這人的情況。我翻遍手中資料,在《江蘇人民革命斗爭群英譜·響水分卷》第173頁找到了陳去飛抗戰時,他從延安到蘇北,多次在三套一帶活動,其中有一次是為了營救一名被偽軍逮捕的共產黨員去暗訪。
劉靜生說,土改前他們家有幾畝土地,大多是不能耕種的鹽堿灘,連草都不長。在抗戰時先后賣掉好多畝地(具體數字他也不曉得),為當時的新四軍濱海大隊捐過3支槍,據她母親回憶,一支是三八大蓋,一支是漢陽造,還有一支是套筒子。他的父親雖然是地主,但體弱多病,心有善田,憨厚本分,常做好事,周圍群眾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劉菩薩”,這個外號對他來說,有一種呆木與阿彌陀佛的意思。
在微信中,劉老還經常回憶起小時候在三套的荒堿地上和左鄰右舍小朋友玩耍的往事。
他說,六七歲時,經常和小朋友到圩溝邊的草叢里找一種藤蔓上長的野果子吃,這種果子是梭形的,外面有麻點,剝開嫩肉含有乳白色的漿液,味道甜甜的,果實成熟后開裂,釋放出種子像柳絮飄飛,不知叫什么名字,后來想起來名叫“瓢瓢”。我查了一下百度,這種野果有的地方叫“奶瓜”,有的地方叫“羊角”“老瓜瓢”等。他還和我們聊起“節節草”“香端端”“冷冷”“朝牌餅”“馓子”等蘇北特有的野生植物和傳統食品,可見故鄉的一些細微之物都鐫刻在他的心靈深處。
劉老經常對子女說,蘇北響水是我們的故鄉,那片土地,是我們的根。改革開放后,他的兒子在外企有了一份收入穩定的工作,他和兒子商量,我們現在條件好了,應設法為家鄉做點事。老家的貧困是其深深的惦記、久久的心病,他幾度私下里讓兒子去老家考察,看看能否幫助上點什么項目,終因種種原因,無果。
去年,他在網絡上看到一篇關于響水草編非遺傳承人高英的故事,幾經周折,找了幾張高英的草編圖片欣賞。他說:“上海有面人趙,天津有泥人張,北京有面人湯、葡萄常。老家能出個草編藝人,也使瘠土生輝!”可見老人對故鄉事的關注,對故鄉人的關注,對故鄉發展的關注。
2020年3月,15頭亞洲象從西雙版納的大山深處出發,一路北上,踏入從未活動過的地方,“北漂”17個月后,在人類的幫助下,又安全地回到了棲息地。劉老看到這則新聞,在微信中這樣寫道:“有人說,大象回家了!我讀罷,潸然淚下。無墨寫下:象,回來了,森林是它的家。我是幾回夢里回三套,雙手緊緊將它抱,泣不成聲淚如潮。”
“我對故鄉刻骨銘心。孫女在英國工作,我告訴她,你的婚事,我都不關心。以后,一定要對子孫后代講,響水三套有他們的根。”
“我臨終前的最后一句無聲的話語是:三套父親,我愛你!”
劉靜生老人對家鄉的濃濃深情,溢于言表,熾烈如酒。
(責任編輯"徐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