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又打來電話了:“最近天涼了,你穿厚點,別感冒了。”然后話題左拐右拐,就巧妙地跳到了老閨蜜羅嬸的身上。從羅嬸的大兒媳怎樣孝順,別人怎么羨慕,講到其小女兒多么有出息,研究生畢業(yè)去了大城市教書,等等。有情節(jié)、有細節(jié),可惜我對此不感興趣。我勉強“嗯”“啊”地應(yīng)付了幾十分鐘,終于插進一句話打斷了她。她訕訕地說:“哦,打擾你了吧?你趕緊忙吧!”熱烈的聲音被裹了一層冰碴,聲調(diào)頓時降了好幾度。
幾年前,母親離開老家,來城里給我弟弟帶孩子。當時我想,離開閉塞的小山村,不再面朝黃土背朝天,還能瞧瞧城里的新鮮事物,對于母親來說,應(yīng)該是件愉快的事。
問母親想不想家,她總說:“想什么家!帶好孩子是正經(jīng)事!”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目光追隨著小侄女嬌小可愛的身影,臉上綻開了一朵慈愛的花,花的顏色從剛來時的古銅色變得越來越淺,逐漸接近城里人的膚色了。我想,母親應(yīng)該很滿意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吧!
但是,母親來城里后,總是做些令人費解的事。以前,母親如果沒有什么事,很少給我打電話。來了城里后,見面多了,反而三天兩頭找些無關(guān)緊要的理由給我打電話,一打就是幾十分鐘。在電話里,她總是漫無邊際地講述村里人的故事,在不知不覺中,用聲音結(jié)了一張張毫無用途的大網(wǎng)。
以前,母親整日忙于在地里刨生活,對于院子里的植物沒有在意過,只是偶爾給它們澆水,長勢如何從不在意。
奇怪的是,自從母親來到城里,總是有意無意地提起它們:去菜市場,看見水靈靈的香椿芽背靠背擠在一起,就趕緊給鄰居打電話,詢問自家院子里的香椿芽有多高了;在公園里,看見粉嘟嘟的薔薇花爬上柵欄望春風(fēng),就說,“咱家的薔薇今年肯定長得枝繁葉茂,八爪魚一樣抓住墻頭,開得燦爛”;走在街上,看到居民樓前火紅的石榴花,燈籠一般掛在樹枝間,隔天就打電話對我說,“昨晚夢見家里的石榴一個個齜牙咧嘴的,倒是甜得很呢!”我含含糊糊地回應(yīng)著,心想,只是偶爾想起幾棵植物而已,如同拾起從前掉落的小石子,雖說串成了珠串,卻也沒什么觀賞價值。
以前,母親總是怕麻煩我們,不到萬不得已,一般不會讓我們?yōu)樗鍪裁词隆5牵詮膩淼匠抢铮灰锌赡埽偸亲プ∫磺袡C會,讓我們載她回老家,哪怕回去幾個小時也行。
每次回到家,母親都格外精神,眼睛放光,腰背挺直,手腳輕快,賞花澆樹,擦洗灑掃,身上散發(fā)出一種神奇的魔力:只一會兒的工夫,院子里的植物便有了精氣神,各處的器物還魂一樣放著微光,房子也仿佛更大更敞亮了。
對于一個家而言,主人回來了,家里的一切就恢復(fù)了,變回了最好的模樣;對于人而言,只有回到自己家里,才會如魚得水,自在暢快。
我終于明白,母親所有令人疑惑的行為,都源于兩個字:想家!母親從不說想家,只是為了給我們一顆安心良藥,讓我們心理上少一些負累,多一些前行的力量。
我也終于明白,她用聲音結(jié)的那些大網(wǎng),看似無用,其實每個結(jié),都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鄉(xiāng)愁;她用小石子做的珠串,在我眼里,沒有一點觀賞價值,在她眼里,卻是拴住鄉(xiāng)愁的寶石。
此后,我開始學(xué)著享受母親煲的電話粥,跟著母親關(guān)心家里的一草一木,也會拉住母親的手主動地說:“娘,咱回家轉(zhuǎn)轉(zhuǎn)吧!”
編輯|龍軻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