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八年,大量取景于北海道的電影《非誠勿擾》上映并備受矚目。翌年,日本政府開始向中國個人游客發放旅游簽證。二〇一〇年,我赴北海道大學留學,時值赴日自由行方興未艾、“爆買”(“爆買”一詞由日本媒體專門為形容中國游客大規模購物行為所創,并在二〇一五年入選流行語大賞)“日本制造”的熱潮初現端倪。數碼相機、電飯煲和手表一度被譽為“日本土特產三大神器”(〔日〕中藤玲:《廉價日本》,北京日報出版社二〇二四年版)。
留學期間,我曾就中國游客的北海道觀光進行了參與觀察和訪談調查。文化人類學研究室的小田博志老師在指導該項目時,曾滿臉疑惑地問我,他在德國留學時,日本產的鋼筆、汽車等被當地人視為廉價的仿制商品,為什么中國人會那么喜歡?而我在札幌市商工會議所教授中文課時,一位八旬學員直言,在他小時候,日本制品不值一提,反而是中國產的熱水瓶因其保溫效果奇佳而被譽為“魔法瓶”(至今日語中保溫瓶的正式名稱仍為“魔法瓶”),因此看到諸多中國游客采購日本保溫杯,他感到頗為不解。
時過境遷,“日本制造”的光環在屢屢爆出丑聞后逐漸褪去,但“日本制造”仍是解讀戰后日本自我認同、國際形象變遷及其國際關系構建原理的重要關鍵詞。
“日本制造”在近代曾被貼上粗制濫造的標簽。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包括制造業在內的日本產業整體遭到重創。為了出口創匯和掙脫經濟困境,日本增加了生產日用消費品的比重,但在歐美市場仍未擺脫“便宜無好貨”“垃圾產品制造者”的惡名。索尼(SONY)公司創始人盛田昭夫在回顧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海外銷售史時提道:“日本制造的高端產品在海外幾乎沒有任何名氣,不僅如此,日本制造還被貼上了品質低劣的標簽。……最初階段我們是想辦法把‘日本制造’這幾個字盡可能標記得小一些。”([日]吉見俊哉:《親美與反美:戰后日本的政治無意識》,上海譯文出版社二〇二四年版)“SONY”這一國籍模糊的品牌名確立于一九五五年,融合了拉丁語中的“sonus”(聲音)和當時流行的“sonny"boy”(小男孩)中的“sonny”。
為了扭轉產品低劣的形象,日本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引進愛德華茲·戴明、約瑟夫·莫西·朱蘭等質量管控方面的美國專家和相關數據統計分析工具。在他們的啟發下,尼康公司推出了其開創性的、第一次結合光圈集成的曝光測光表并實現電機驅動的產品尼康"F。一九五五至一九七五年的二十年間,日本開展了被稱為“昭和遣唐使”的大規模歐美視察團,令一萬以上人次的企業管理者和工會人員親眼看見并親身學習歐美的管理方法。當時的日本制造業還實施了所謂“逆向工程”,即通過拆解和徹底研究競爭對手的產品,學習和模仿其設計。
正是在這一時期,索尼的前身東京通信工業制造所研發了體積小、性能強、能耗低的袖珍收音機"TR55,這被譽為“日本制造”第一號。一九五七年,索尼公司推出的"TR60 收音機已是同類產品中最為微型的。他們在“努力實現零次品”的口號下將晶體管的良品率從5%提升到了90%以上。進入六十年代后,“日本制造”開始迎來黃金時代。
內田樹認為,日本列島的政治意識是從把自己作為“邊民”的自我意識中衍生出來的,對中心文化產生既憧憬又自卑、既抗衡又認同的復雜心理,可歸納為“表面服從", 內心不服”。正如日本在“二戰”失敗后把“昭和遣唐使”團派往美國,他們面對的中心文化這一“他者”,在近代以前是中國,“二戰”以后則是美國。在這個時期,日本人采取以“劣勢”為契機、專心追求自身利益的生存戰略",結果取得了歷史性的成功(〔日〕內田樹":《日本邊境論》,上海文化出版社二〇一二年版)。同樣,日本美術也被稱作“邊境美術”(〔日〕辻惟雄:《裝飾與游戲:解讀日本美術》,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〇二三年版)。“日本制造”亦然。可以說,在“二戰”前積淀的技術和大量廉價勞動力的基礎上,戰后的“日本制造”順應美國中心的世界秩序,安于承擔在其中扮演經濟發展中樞的角色,在全面模仿西方技術和管理模式的前提下,生產出了各種比發明者制造的更為精巧的產品。
三菱綜合研究所副所長牧野升提出了比“位居第二”更進一步的“1.5”技術論,相較于追求創新與首創,他更主張技術與產品的“生于歐美,長在日本”。松下電器的“位居第二”戰略亦十分典型,即不側重于研發新產品,在分析模仿競爭對手特定產品的基礎上,通過極致的質量管理和價格控制而取勝。正如韓國學者李御寧所指出的,自明治維新至今,日本人一直以“追趕、超越”的精神對待西方文明,但這種文化的模式是":如果沒有誰為自己鋪墊基礎,自己的技巧就無法發揮(〔韓〕李御寧":《日本人的縮小意識》,山東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三年版)。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以降,“昭和遣唐使”團逐漸縮小規模或停派,“日本制造”搖身一變,成為超越者甚至引領者。到了八十年代,美國三大汽車巨頭開始向日本公司學習。
如前所述,“日本制造”的戰后騰飛扎根于與日本作為“邊境”國家生存問題息息相關的技術信仰,因而也是日本這一民族國家的重要象征。正如加藤周一所言,代表日本思想的,是實踐的倫理以及政治思想,或者說是與技術相結合的美學(〔日〕加藤周一:《何謂日本人》,南京大學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版)。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美國社會學家傅高義出版了《日本第一":對美國的啟示》一書,雖然其目的是破解日本成功之謎以作為美國的對照,但其對日本的戰后發展,尤其是支撐“日本制造”的管理模式的贊譽,令日本人陶醉于昔日老師的肯定。該著作的日譯本從而成為日本出版史上最暢銷的非虛構類圖書之一。
以高附加值技術為先導的權力話語塑造出了“日本制造”相關的各種成套的“三神器”(三種の神器)。日本神道所謂“天子三種靈寶”,即其所尊的“三神器”原為鏡、劍、玉。伴隨著戰后工業的高速發展和民眾消費能力的提升,“三神器”被用于指代日本特定年代的家庭與社會生活中最基本的電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在日本家庭中開始普及的家電,成為日本人每天在家庭中體會戰后日本技術主義的民族身份認同的媒介(《親美與反美":戰后日本的政治無意識》)。經濟復蘇初期,“三神器”指電冰箱、洗衣機和黑白電視;六十年代前期,彩電、空調和私家車成為新的“三神器”;到了二〇〇三年,前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的施政方針演說提及洗碗機、平板電視、照相手機是“新三神器”。
“三神器”原本就是把天皇統治日本列島的權力加以正當化的物質文化象征,與日本國運相連。五十年代中期到一九七〇年期間,日本的經濟發展過程被分割為“神武景氣”(一九五四至一九五七)、“巖戶景氣”(一九五八至一九六一)、“伊弉諾景氣”(一九六五至一九七〇)三個上升時期,這些名稱都來源于日本神話,尤其是皇室譜系傳說。相應的產品與管理模式神話也被歸納為“終身雇傭、年功序列、企業內部工會”的“三神器”論,強調把日本前近代的習俗慣例與西方科技相結合能夠導向成功。尾高邦雄憂慮于這一神話的夸大和蔓延,指出其不僅不適合移植到美國,即便在本土,也已經呈現了滋生職工依賴心理、遏制自由創造精神、阻礙勞動市場的流動性、導致人事停滯和職員工作樂趣與價值喪失等負面效果(〔日〕尾高邦雄:《日本的経営の神話と現実》,中央公論社,一九八四)。
當“邊境人”搖身一變為主導者時(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包括歐美人在內,許多人都認為日本才是世界經濟的中心。參照"[ 日"] 野口悠紀雄:《失去的三十年:平成日本經濟史》,機械工業出版社二〇二二年版),“日本制造”的神格化集中體現了日本制造業民族主義的抬頭。當時,日本作為經濟大國的海外擴張已經引起了歐美的警惕乃至批判。在美國眾議院議員于國會大廈門口錘碎東芝收音機時,彼得·戴爾的《日本式的獨特神話》(一九八六)、卡瑞爾·范·沃爾夫倫《日本問題》系列論文(一九八六)、別府春海《作為意識形態的日本文化論》(一九八七)等否定性看待包括“日本式管理”論在內的日本研究頻頻問世。面對國際上的負面評價,日本的官員們以及著名評論家們普遍認為,自己的國家已經成為國際社會上被普遍敵對的受害者,他們傾向于無視所有不利的分析,并斥之為“排日風潮”(Japan-bashing)(〔荷〕卡瑞爾·范·沃爾夫倫":《日本權力結構之謎》,中信出版集團二〇二〇年版)。當時日本的傲慢之處還在于,其忽略了自身成為戰后第一個亞洲“經濟奇跡”也是時勢所致—戰后幾十年日本在美國勢力范圍內幾乎沒有競爭對手";同時,發家于模仿的“日本奇跡”的基本模式是可復制的,尤其在亞洲的近鄰國家(John"Lie, Japan the sustainable society:The Artisanal Ethos, Ordinary Virtues,and Everyday Life in the Age of Limit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21)。
在發現亞洲鄰國的模仿與創新足以超越日本時,日本經濟學者篠原三代平甚至專門發明了一個概念,稱“回旋鏢效應”,指日本援助東南亞等發展中國家發展技術后,那些國家的生產力得到提高,反過來利用學到的技術制造產品返銷日本,對其國內產業造成打擊的現象。在中國的工業發展得到世界矚目時,該詞也用于形容中國生產的紡織品、家電、鋼鐵制品等壓倒“日本制造”的情況。經濟學者玉手義朗指出,“回旋鏢效應”傷害了發達國家的自尊,時常演變為貿易摩擦。發達國家試圖通過施加高額關稅或設置無意義的進口限制(非關稅壁壘),減少來自發展中國家的進口,這容易引發與發展中國家的嚴重對立,阻礙了自由貿易。作為發達國家的“前輩”,不應去干涉“后輩”的工作,而應接住返回的回旋鏢并擲回去,方能恢復尊嚴(玉手義朗:《ブーメラン効果"[boomerangeffect「] 後輩」の逆襲!》,情報·知識"amp; オピニオン imidas,二〇一二)。
“日本制造”這一技術“神話”的瓦解,伴隨著家電“三神器”一件件被物美價廉的中、韓產品替代,以及諸如三菱、日產、日立等制造業巨頭的頻繁丑聞。這一現象與日本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降經歷的經濟衰退時期——即“失去的三十年”—"在時間上大致吻合。神戶制鋼的數據造假與奧林巴斯的財務造假都可以追溯到九十年代。自二〇二四年以來,日本制藥行業也暴露出一系列嚴重問題,使得“神藥”的招牌蒙塵。繼小林制藥的功能性標示食品(日本保健功能食品的一種)紅曲米膳食補充劑產品引發多起死亡事故之后,日本極東公司所生產的腸胃藥“正露丸”被曝出成分不足,且該藥品的實驗數據被連續篡改了三十多年,同時存在采購原料時未進行質量檢測等違法行為。
“日本制造”神話的消弭伴隨著企業投資的下降、高速增長愿景的崩潰以及對市場信息和數字革命的遲鈍。同時,支撐“日本制造”的管理神話也走向了末日—“終身雇傭”和“年功序列”不再得到保障,“企業內部工會”難以應對高失業率和非正規雇員的急劇增長等問題。事實上,日本式管理相關的“神話”源自美國人類學、管理學者阿貝格倫一九五八年的著作《日本式管理》,其是否真的捕捉到了日本企業管理的內在本質,本身就值得商榷。
政治學學者神島二郎認為,戰時日本軍隊的構建形態“單身者集團”是基于單身者本位的社會體制。日本戰敗后,這個體制并未解體,而是由企業(會社)接替國家與軍隊,繼續以該體制吸收社會成員(神島二郎:《近代日本の精神構造》,巖波書店,一九六一)。韓東育指出,曾經的軍事大國和當下的經濟大國實際上是建立在相同的社會體制基礎上的一體兩面,因而日本的企業管理模式和員工忠誠度的培養模式酷似軍隊(韓東育":《東亞構造論》,《華中師范大學學報"( 人文社會科學版)》二〇二四年第二期)。丸山真男也指出,對本職工作的自豪感更多是基于對縱向絕對價值的直屬意識,而非橫向的社會分工意識,這一點在日本的軍隊里幾乎表露無遺", 軍隊竭盡所有的教育方針來集中培養出此類自豪感(["日"] 丸山真男":《現代政治的思想與行動》,商務印書館二〇一八年版)。這種“自豪感”,無疑是具有民族主義性質的。
比如品牌名本為“National”(國民的)的松下就在一九六二年的廣告詞中使用了“驕傲自豪,日本制造”,還曾在廣告中結合工匠審美情趣表現了文化本質主義的技術論(《親美與反美":戰后日本的政治無意識》)。對于爭奪“世界第一”的偏執、公司對于職員成為“企業戰士”“猛烈社員”甚至“公司狗”“社畜”的要求,無一不是這種價值取向的體現。在唯公司高層馬首是瞻的正式工和得過且過的臨時工組成的生產線上,盈利壓力下的數據篡改也就成了“常識”。
齋藤正二通過分析日本國民生產生活中“修行”一詞的滲透,批判了這一概念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日本經濟高速增長期以來,“作為一種巧妙手段將‘管理’延伸到高度分工的勞動體制的所有角落”,并且培養了“勤勤懇懇和絕對服從的‘新的經濟動物’”。他認為,這種日式“修行”的精神訓練從幼兒教育就開始強調“關注于一點”的命令,“根本不關心被命令者的工作內容是藝術還是政治,抑或是殺人”;這種教育方式導致學生喪失了將現象看作“整體”中的“部分”的“關聯性把握”能力,認為不存在與眼前單一直線運動無直接關聯的其他事物,從而產生了嚴重的“意識物象化”問題(〔日〕齋藤正二:《日本自然觀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二〇二〇年版)。正如小島潔指出的,日本國民對于自由、獨立價值的意識淡薄,“深層意義的政治”在日本是缺席的,這使得社會中難以產生強有力的變革。(〔日〕小島潔:《建構世界史敘事的主體性》,《文化縱橫》二〇一九年第三期)也正因如此,在議員、行政組織和企業及行業組織構成的鐵三角內部的利益輸送和制度惰性影響下,“日本制造”的相關丑聞曝光后,仍難以引發徹底的反思與變革。
“日本制造”的脆弱性在于,其指向是高效能的技術社會,而這種社會并不承認超越國境的人類普遍價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基于輕工業產品出口激增的“神武景氣”,實質上是建立在朝鮮戰爭的軍事需求之上的。甚至美軍在越戰期間普遍使用的非商用集裝箱也曾經與軍用物資一起停靠在日本,以便裝載手表、電視、廚房用具等“日本制造”商品,從而加強了日美之間的貿易聯系(〔美〕賴克:《超級資本主義":商業、民主和每一個人生活的轉變》,當代中國出版社二〇一〇年版)。看似單純為了迎合一般消費者需求、與軍用目的無關的“日本制造”,也擁有對其他亞洲國家命運的冷漠甚至殘酷的側面。
即便在“失去的三十年”,一些淡化品牌概念與“日本制造”標簽的企業仍取得了成就。如主打休閑服飾的優衣庫、堅持“純樸、簡潔、環保”理念的無印良品、以“物超所值”為目標的日本最大的家居連鎖店宜得利(NITORI)等。宜得利雖然創業于“日本第一”論調逐漸占據主流的七十年代,但仍將“完全模仿”(Dead"Copy)奉為信條。世嘉、索尼和任天堂等公司持續制造領先世界的電子游戲,體現出令人贊嘆的創新能力。曾經將“驕傲自豪,日本制造”作為廣告詞的松下集團的自我定位也已經轉變為“為世界文化的進步做貢獻”,相應地,其品牌名稱從戰前的"National 更改為原本用于出口揚聲器品牌的"Panasonic (“Pan”意為“全部”或“普遍”,“Sonic”意為“聲音”),"寓意為“將我們創造的聲音傳遍全世界”。松下集團在中國家電市場歷經十年低迷后,于二〇二三年扭虧為盈,并將啟動重倉本地化策略":“China"for China”“China for Global”。其二〇三〇年的愿景為“生活豐富度的維持與進步(Well-being)與地球·社會問題的解決(Sustainability)”,體現了回應全球性議題的姿態。
當前,日本經濟受益于中美大國博弈的“紅利”,成為美國主導的所謂盟友間產業鏈轉移的重要受益者,制造業工廠的回流現象日益顯著(閆坤、沈建光等":《全球化浪潮中的“日本式衰退”:對中國的借鑒與啟示》,當代中國出版社二〇二四年版)。但日本仍應勇于直面制造業領域頻發的問題,重塑對制造本身的敬畏之心";面對日元貶值和高齡少子化帶來的“用工難”問題,需重審并調整勞資關系,致力于恢復和提升“勞動尊嚴”。
綜上所述,“日本制造”應克服“日本特殊論”和“日本"VS 西歐"- 美國”圖式的束縛。正如賀平指出的,日本的“異乎尋常”之處仿佛成為莫比烏斯環的搭袢,將“禮贊日本”與“指摘日本”無縫對接(賀平":《國際日本研究述論》,上海人民出版社二〇二二年版)。這種閉環結構無益于“日本制造”連接到更為開放的、全人類共通的普遍價值。“日本制造”的復興應建立在打破圍繞美日關系的“邊境"-中心”思維圖式上,反思基于此的制造業民族主義,注重與東亞近鄰的共生合作。否則,曾大放異彩的“日本制造”仍可能走出散發曙光、展現輝煌、墜入暮色的軌跡。
(《日本工匠文化研究》,周菲菲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〇二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