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憶起少年時代的經歷,那些浮現于眼前的電影鏡頭般的細節場景,究竟是當時的真實,還是經歲月濾鏡修飾后的想象?
北魏酈道元在注解《水經》巨洋水篇時,就寫下了這樣一個回憶片段。巨洋水即今由南向北貫穿山東省中部臨朐、青州、壽光三縣市的彌河。該水在流經臨朐中部的冶源鎮時,有一條名為熏冶泉水的小支流自西岸匯入,泉源據稱是古冶官所在,故名冶泉。酈道元少年時跟隨父親酈范在青州生活過數年,盛夏季節曾到此游覽。這段經歷,后來成為《水經注》(卷二六)中一段膾炙人口的文字":
飛泉側瀨,……水色澄明,而清泠特異。淵無潛石,淺鏤沙文,中有古壇,參差相對,后人微加功飾,以為嬉游之處。南北邃岸凌空,疎木交合。先公以太和中,作鎮海岱,余總角之年,侍節東州。至若炎夏火流,閑居倦想,提琴命友,嬉娛永日。桂筍尋波,輕林委浪,琴歌既洽,歡情亦暢,是焉棲寄,實可憑衿。小東有一湖,佳饒鮮筍,匪直芳齊芍藥,實亦潔并飛鱗。
當時酈道元十六歲左右,時間大致是在北魏孝文帝太和八年(四八四)以后的幾年中。而他注《水經》,比較集中的一段時間,是四十七歲至五十五歲左右賦閑期間。也就是說,這段關于熏冶泉的回憶性敘述,距離其少年之游,可能已經有三十余年(酈道元后來又“因王事”回到過青州,但至少這段文字中未提及再訪熏冶泉)。如此栩栩如生的細節,不免讓人心生感慨":為何他的記憶力如此之好?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感觸,是因為在讀這段文字時,我自己也處于類似的回憶之中。熏冶泉今名老龍灣,在少年酈道元游覽后,歷經一千五百多年的風雨,仍是臨朐境內的勝地。自幼生長于臨朐,我在少年時也多次到此“嬉游”。冶泉之水涌出后,匯集形成一片澄凈的開闊湖灣,水溫常年保持在18℃左右,至隆冬季節常有水汽飄浮于湖面,如霧如熏。酈道元雖然沒有特別解釋,但“熏冶泉”的“熏”字,指的可能就是這一現象。成年后離鄉讀書工作,熏冶泉逐漸成為記憶。如今快到知天命之年,與酈道元集中撰述《水經注》的年齡仿佛。同樣都是三十多年后的回憶,浮現于自己眼前的熏冶泉,卻像水面的霧靄一樣朦朦朧朧,記得一些風景,細節上又模糊不清。
“總角之年”的酈道元,想必還沒有撰寫《水經注》的念頭。他跟隨父親在青州的經歷,對于他后來注解巨洋水的幫助,恐怕更多的只是一些感性認知。至于具體知識層面,還是要參考相關文獻記述。該篇就引用了《尚書》《春秋》《國語》《地理志》《地理風俗記》及薛瓚《漢書集注》、郭緣生《續述征記》、左思《齊都賦》,還提到“袁宏謂之”“王韶之以為”。實際參考的應當更多。如同屬青齊的淄水等篇中,還引用了伍緝之《從征記》、晏謨《齊記》、伏琛《齊記》、應劭《十三州記》、袁山松《郡國志》等。
其中,郭緣生《述征記》、伍緝之《從征記》與東晉北伐有關,類似的寫作,至少還有丘淵之《征齊道里記》,也涉及青齊。與一般州郡地志相比,這些隨軍征行記往往有更強的親歷者現場感。如《水經注·汶水》(卷二四)引《從征記》,記述“夾路連山百數里,水隍多行石澗中”“林藿綿蒙,崖壁相望”的萊蕪谷風景,即是一例。出萊蕪谷后“面山傍水,土人悉以種麥”的平丘,讓撰述者感慨"—“何其深沉幽翳,可以讬業怡生如此也。余時逕此,為之躊躕,為之屢眷矣”。
涉及青齊的隨軍征行記,來自劉裕對南燕慕容氏的征伐。當時東晉大軍自下邳(今睢寧縣北部)取道沂沭河谷北上,途經臨朐南境險要的大峴關隘,進軍南燕都城廣固(今青州市西)。南燕主慕容超主動放棄了大峴天險的防御,準備依靠騎兵優勢,在地勢平坦的臨朐城下與東晉軍決戰,“以精騎踐之”。
東晉大軍過大峴后,雙方先有一次爭水之戰。據《宋書·武帝紀》記載,“臨朐有巨蔑水,去城四十里”,慕容超擔心“晉軍得水,則難擊也”,命大將公孫五樓“急往據之”。公孫即刻率軍前往,與同樣火速趕來的東晉大將孟龍符遭遇。勇猛的孟龍符“單騎沖突,應手破散,即據水源”,南燕敗退。之后東晉大軍沿水“步進,有車四千兩,分車為兩翼,方軌徐行,車悉張幔,御者執矟。又以輕騎為游軍”,行至臨朐城南數里,與南燕主力“鐵騎萬余”決戰,最終獲勝。
巨蔑水就是巨洋水。明末邑人傅國《昌國艅艎》認為,巨洋水流經臨朐城下,《宋書》記載為“四十里”,當有訛誤。但此處所言巨蔑水,顯然不是在臨朐城下,而是指其上游某段?!稌x書·慕容超載記》則說,雙方爭奪的是“川源”。彌河發源于臨朐南界的沂山山地,距城九十里左右,結合東晉大軍行進路線來看,也并非雙方爭水之地。從臨朐城沿彌河向南,二十五里左右到熏冶泉,再十幾里到今冶源水庫南部。彌河水量季節變化較大,冶源水庫是彌河、丹河、寺頭石河等河流的交匯處,可能因此成為一個關鍵地點。
自爭水之地至臨朐城南,東晉大軍近距離地經過了熏冶泉,確認此點后,不免讓人浮想?,F存伍緝之《從征記》佚文中,有關于臨朐大峴的記述。《水經注·巨洋水》引郭緣生《續述征記》,記的是巨洋水另一條支流石溝水所經的逢山祠及石人、石鼓,傳聞齊地將有動亂,石人會敲打石鼓,聲聞數十里。熏冶泉風景優美,又有古跡冶泉祠,按理說也會成為征行記作者的關注對象。這就讓人懷疑,《水經注·巨洋水》關于熏冶泉的敘述,未必完全是酈道元的個人回憶,從撰述情境來說,更像是個人回憶與文獻閱讀交織的結果。
當然,地方長吏攜家屬游覽境內名勝,原本是常見行為。熏冶泉距北魏青州治所東陽城(今青州市區)七十里。青州城西南三十五里的玲瓏山,有北魏青州刺史鄭道昭游覽題刻多處,包括“中岳先生熒陽鄭道昭游槃之山谷也”“熒陽鄭道昭白云堂中解易老也”,及其所作五言詩詠等。鄭道昭任職青州,晚于酈氏父子差不多三十年。青州城西南八十里的仰天山,金皇統七年(一一四七)益都尹兼都統完顏沒里也“公庭無事”率眾來游,記文說:“越自臨朐,歷五井而西,舍車山行,如在錦屏間者二十余里,登高俯深,野芳夾路,觸目可佳?!?/p>
酈道元的熏冶泉之游,看起來也是如此。其游覽情景,或如明人馮惟敏散曲《桂枝香·冶源大十景》(《海浮山堂詞稿》卷二上)所詠:
冶官遺廟,千山環抱,鑄劍池徹底澄清,飛云閣半空縹緲。"柳蔭中小橋,柳蔭中小橋,漁樵徑道,游人登眺,盡日逍遙。
不過,反復閱讀酈道元的這段敘述,仍有一個疑問縈繞不去。據他所云,熏冶泉由“后人微加功飾,以為嬉游之處”,也就是說,其風景經過了人工修飾,雖修飾并不大。那么,修飾者又是何人呢?
可惜文獻對此毫無記載。有關熏冶泉的古代記述,如今只留下三個斷裂的歷史片段。最早的就是酈道元的游覽。之后北宋劉"在此隱居,見于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四):“青之南有冶原,昔歐冶子鑄劍之地,山奇水清,旁無人煙,叢筠古木,氣象幽絕。富韓公之鎮青也,知先生久欲其間,為筑室泉上?!眲?是彌河下游的壽光人,“酷嗜山水,而天資絕俗”,生平事跡文獻記載很少。他在熏冶泉隱居,得到了任職青州的富弼之助。再往后,就是明代以散曲著稱、被譽為“曲中辛棄疾”的馮惟敏在附近建造別業?,F代老龍灣的名勝空間,大致延續了馮惟敏時代的格局。
馮惟敏家族原為臨朐人,祖先明初戍遼,家于廣寧左衛,嘉靖年間返籍臨朐,定居青州城中。冶源別業的購建經過,馮惟敏給弟弟惟訥寫的行狀中有所提及。馮氏返籍青齊后,“先人無遺業”,只能重新經營田產。馮惟訥先是在青州城外購田數十畝,后來任官途中經過熏冶泉和海浮山,喜歡上此地風景,“慨然有留滯之想,則又營山田數十畝”,計劃與馮惟敏一起,在此“老于山水之間”。
別業起源于田產附屬的經營性房屋設施,后來隨著山水之游作為士人文化習慣的流行,出現了風景化、園林居宅化的趨勢。這種變化發生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南朝表現尤為突出。最典型的,如會稽始寧的陳郡謝氏“故宅及墅”,經過謝靈運修理后,“傍山帶江,盡幽居之美”,其名篇《山居賦》,即記述此處別業風景。
與南朝相比,北朝風景園林別業記述較少。為人熟知的一處,是北齊祖鴻勛位于范陽縣西境的雕山別業。他在寫給友人陽休之的信中說":
在本縣之西界,有雕山焉。其處閑遠,水石清麗,高巖四匝,良田數頃,家先有野舍于斯,而遭亂荒廢,今復經始。即石成基,憑林起棟。蘿生映宇,泉流繞階。月松風草,緣庭綺合;日華云實,傍沼星羅。(《北齊書·文苑傳》)
風景秀麗的雕山附近,原來有祖鴻勛家的“野舍”,即田產經營有關的房屋設施。祖鴻勛后來重加修理,成為他“企莊生之逍遙,慕尚子之清曠”的閑居生活場所。他還特意提到,如果陽休之有意的話,他可以幫忙在雕山購置田莊,倆人結伴,在此悠游山水間—“把臂入林,掛巾垂枝,攜酒登",舒席平山”,“斯亦樂矣,何必富貴乎”。從種種跡象來看,北朝后期別業的風景化、園林宅舍化,應當是受到南朝士人文化習慣的影響,自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以后,逐漸在北方流行開來的。
這讓人有一個猜想:“后人微加功飾,以為嬉游之處”的熏冶泉,有沒有可能也跟這種風景園林化的南北朝大族別業有關呢?
當這樣去思考的時候,很自然地想起了距離熏冶泉很近的北齊崔芬墓。熏冶泉位于海浮山北麓。崔芬墓一九八六年發現于海浮山南坡,以精美的墓室壁畫受到學界矚目。出土墓志記載,享年四十八歲、北齊天保元年(五五〇)十月去世于家中、次年十月下葬的崔芬,其墓位于“冶泉之陰,浮山之陽”。
崔芬出自隨從慕容德南遷定居青齊的清河崔氏家族,可惜墓志未提及具體居住地。遷居青齊的清河崔氏,目前已知的一個主要聚居地,位于臨淄烏河(北朝稱時水)流域,即所謂烏水房。其家族墓地在臨淄城西南近郊的窩托村被發現,出土墓志多種。與此同時,也有一些成員居住在南燕都城廣固城和劉宋、北魏青州治所東陽城附近,被稱作青州房。崔芬應當是出自青州房。青州房的崔氏家族墓地,一直以來不太清楚,近年李森根據幾種石刻中蛛絲馬跡的線索,推測可能位于青州城西南近郊。果真如此的話,崔芬葬于距離青州城七十里的海浮山,就顯得有些特別。
隨慕容德南遷的豪強大族,被學界稱作“青齊土民”,是一個在歷史上產生過很大影響的移民群體。他們大致以廣固—東陽城、臨淄城、歷城、梁鄒城等主要城市為中心分布居住,有些是城居,有些是村居。鄰近廣固—東陽城的巨洋水中下游,正是一個重要分布地。其中,以臨朐城為中心,南到海浮山、北到今青州南部的范圍內,除了崔芬墓,還有清河張氏和遼東李氏的墓志被發現。
一九二七年,今屬青州南部、彌河以西的辛莊西北大馬山南麓,發現北魏張休祖墓志(原石不存,錄文見于民國《臨朐續志·金石略》)。張休祖是清河武城人,北魏孝昌三年(五二七)二月去世于“昌國縣柳泉里之私第”,武泰元年(五二八)三月“遷葬于黃山之陽”。北魏昌國縣在今臨朐及青州南部。此外,張休祖墓志發現地西南十余里的喬家莊,二〇一二年征集到一方隋代墓志,志主張崇訓也是清河武城人,東魏武定五年(五四七)十月去世于“龍泉里”,武定七年三月葬于“幽州固之陽”。其妻出自渤海高氏,隋開皇元年(五八一)五月去世于“尖山里”,開皇三年十一月“祔葬先塋”,下葬時制作了這方夫婦墓志。據《水經注·巨洋水》所記,流經喬家莊附近、向東匯入彌河的石溝水,“亦或謂之為龍泉水”。傅國《昌國艅艎》則認為,酈道元此處記述有誤,龍泉水應為石溝水以南八里左右、流經紙坊村的一條小水(在臨朐南關匯入彌河)。不管如何,結合墓志發現地來看,“龍泉里”可能就在石溝水周邊不遠的區域內。
遼東襄平李氏的李謀墓志,光緒年間發現于臨朐城“東南十里”、彌河以東的黃山,今存山東省博物館。其中提到,李謀是“大魏青州刺史貞侯之第二子”,即曾任齊州刺史的李元護次子。李謀正光四年(五二三)七月病逝于洛陽顯中里,孝昌二年(五二六)二月葬于“齊郡安平縣黃山里,祔使君之神塋”,可知其父李元護也葬于此地。該家族同樣是隨慕容德南遷,“居青州,數世無名位,三齊豪門多輕之”??赡芘c此有關,李元護出任齊州刺史時曾炫耀性地回鄉,“經拜舊墓,巡省故宅,饗賜村老”,去世前又叮囑":“吾嘗以方伯簿伍至青州,士女屬目。若喪過東陽,不可不好設儀衛,哭泣盡哀,令觀者改容也?!弊札R州(今濟南)到臨朐境內的安平縣,正好途經東陽城。
也就是說,北朝后期臨朐境內的彌河及其支流周邊,存在著清河崔氏、清河張氏、遼東李氏等“青齊土民”的生活痕跡。隨著人口繁衍,這些家族想必會不斷求田問舍,在原居地之外擴展地產。風景優美的熏冶泉,地處南北交通孔道,周邊富有良田,很容易進入他們的視野。崔芬葬于海浮山,提示的線索即是該家族可能在附近擁有地產。這讓人想起北魏后期李顯甫開李魚川后,趙郡李氏于平棘舊墓地之外,又在贊皇五馬山附近形成家族新墓地(拙撰《李魚川推理》,載《讀書》二〇一九年第五期)。海浮山崔芬墓或許也可以這樣理解,是清河崔氏青州房沿彌河上溯擴展生計空間的結果。
在近代公園觀念興起以前,距離城邑聚落較近、具有觀賞價值的小型風景地,隨著大族別業的園林化訴求,會成為私人覬覦和競爭的寶貴資源。北宋中期熏冶泉成為高士劉"隱居地,明代后期開始又長期為馮氏家族所有。青州本《馮氏世錄》載有隆慶六年(一五七二)馮惟敏所撰《冶源竹林紀略》一文,叮囑子孫說":
自今以往,世世守之,后有鬻此竹林者,非吾子孫也。有以冶源一樹一石與人者,非佳子弟也。數百年后,若為權勢所奪,則以先人所命泣而告之,此吾志也。
這段話與唐人李德?!镀饺骄诱]子孫記》中的相關文字高度雷同。馮惟敏散曲《折桂令·環山別業》也說":“平泉莊千載稱奇,今也如斯,古也如斯?!笨梢娝怯幸庾R地將自己的冶源別業比之為李德裕的平泉山居。《冶源竹林紀略》還聲稱,元朝初年馮氏祖先就因為平定玉泉寺僧人海亮之亂有功,獲封冶源竹林作為“采地”。元末家道中落,竹林“半為豪族沈氏所侵占”。馮惟敏于此地購建別業后,“竹林之歸于沈氏者,沈氏復歸余”。這個失而復得的說法,不排除是一種書寫策略。從他的叮囑中不難感受到,熏冶泉作為當地稀缺性的風景園林資源,存在被“權勢所奪”的危險。馮氏家族的元初事跡,僅見于馮惟敏這篇文章,意圖或許是借此“建構”馮氏家族對熏冶泉的所有權。
南北朝時期想來也是如此。劉裕滅南燕后,青齊在南朝統治下半個多世紀。隨慕容德南遷的大族群體,作為劉宋北境的守衛力量,在當地繼續扎根生長,形成強大的社會勢力。如“家于北海都昌”的平原劉氏,荒年以私倉賑災,百姓稱其田為“續命田”。劉氏家族擁有大量依附人口,曾向宋孝武帝獻上“門生千人充宿衛”,讓皇帝大感震驚。北魏占領青齊后,這些大族有很多被遷徙到平城,以“平齊民”身份度過了一段艱難歲月。孝文帝太和六年以后情況改變,很多人開始出仕,也逐漸返居青齊。酈氏父子在青州,正好是在這一變化背景之下。
青齊由南入北的特殊歷程,使得“北朝規制、南朝影響和地方特色雜錯交織在一起”,成為南北朝文化交融的媒介之地。山水文化習慣正是其中一個元素。張休祖墓志說":
樂山水,好林泉。每謂養生之道,在于自適,馳逐芬華,非所愿也。于是筑宅橫水之陰,殖桑白墳之壤,"杖而耘,雞黍自事,玩河蓧之清風,恥問津之勞竚。
張休祖的這處住宅,或許就是他去世時所居的“昌國縣柳泉里之私第”,建造時間在北魏宣武帝正始(五〇四至五〇八)以前,看起來也像是一處兼有山水林泉之美的別業。而不少學者指出,海浮山崔芬墓壁畫山石樹木占有很大比重,很明顯是受到南朝文化因素影響。壁畫中既有南朝流行的高士圖(竹林七賢和榮啟期),也有以山石樹木為背景的舞蹈、牽馬、觀賞盆景、飲酒、執筆書寫等似乎是表現墓主人生活的場景,甚至甬道壁畫的兩位武士也是身處樹石之中。最為精美的墓主和家人出行圖,一位侍從左腋挾有可能是茵席的長形物品,表現的似乎也是風景游賞場景。
崔芬墓位于“冶泉之陰,浮山之陽”。為何要特別提到“冶泉之陰”?是否意味著“冶泉”對于墓主人而言,是一處特別的地點?如果可以進一步大膽猜測的話,“冶泉”附近會不會就是崔芬家族的別業所在?壁畫如此突出山石樹木和風景背景,除了畫工粉本因素外,會不會也是山水別業生活的一個反映?
雖然這還只是猜想,卻也呈現了一種新的場景可能性,即酈道元“提琴命友,嬉娛永日”的熏冶泉旅行,也許與鄭道昭的玲瓏山訪問、完顏沒里也的仰天山游覽有所不同,是到某個大族的別業游賞,甚至也不排除是一次交際性的聚會,其性質可以理解為南朝山水文化習慣影響下的一個北朝地方場景。那些歷經南燕、劉宋和北魏統治,一直保有地方支配力量的“青齊土民”的身影,由此也仿佛隱隱浮現在熏冶泉的盛夏竹林和隆冬霧靄之中,透露出北朝后期風景與權力的新動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