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是明末清初著名的通俗文學作家,其小說集《無聲戲》《十二樓》、戲劇集《笠翁十種曲》,以及戲劇理論著作《閑情偶寄·詞曲部》,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著巨大的影響。李漁以小說戲劇創作名世,其詩文集即《笠翁一家言》從總體看,也頗具特色。因為沒有固定的經濟來源,李漁大半生游蕩江湖,四處逢迎,特別是入清后多有幫閑的行徑。在魯迅先生筆下,李漁被視為典型的“幫閑文人”。魯迅在《從幫忙到扯淡》一文中寫道":“例如李漁的《一家言》,袁枚的《隨園詩話》,就不是每個幫閑都做得出來的。必須有幫閑之志,又有幫閑之才,這才是真正的幫閑。”李漁的幫閑行徑主要表現在":其一,入清后,降志辱身,不時游走于達官貴人之間,為他們選美、設計園林、以家班演出提供娛樂等,由此“打抽豐”,索取財物。包璿贈李漁的對聯就有“處處逢迎不絕,非徒車馬駐江干”之句。李漁自己在有關文章中,也有“混跡公卿大夫間,日食五侯之鯖,夜宴三公之府”,以及“兼拜瓊瑤之賜”即獲得公卿大夫較為豐厚的饋贈之類的記述。其二,李漁在相關場合對清統治者竭盡歌功頌德之能事,諛辭紛呈,令人肉麻。如康熙十一年(一六七二),李漁受漢陽(按":今武漢)知府紀子湘之邀,在漢陽停留約一年,多有應酬之作,不乏幫閑之文。其《漢陽樹》詩,即歌頌清統治者“興朝既鼎革,江山若重鑄”。李漁的其他詩文還不時出現“圣朝”“圣主”這樣的字眼。如《贈許茗車》一詩,就有“千載難逢右文重道之圣主”之句,吹捧清統治者崇尚文治,遵奉儒家道統,早已忘卻清初清政府文字獄的嚴酷與殘暴。魯迅上文在說到“幫閑”的具體表現時,有統治者“叫他獻詩作賦,‘俳優蓄之’,只在弄臣之列”之語,入清后的李漁確有此形象。
不過,任何人的人格與思想,不會只有一個維度。這正如恩斯特·卡西爾所說":“人之為人的特性就在于他的本性的豐富性、微妙性、多樣性和多面性。”巴爾扎克就說他自己“這五尺二寸的身軀,包含一切可能有的分歧和矛盾”。李漁亦然,其人格與思想也是個典型的矛盾的集合體。李漁事實上還有著常人所不熟悉的很不“幫閑”的一面。例如,乾隆五十三年(一七八八),清軍機處編《軍機處奏準全毀書目》,李漁的《笠翁一家言》赫然在目,并謂其中相關作品“甚為狂悖”“應請銷毀”,便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客觀地說,就李漁甚不“幫閑”的方面而言,他十分難得地既不惟“書”,也不惟“上”,每每以令人耳目一新的眼光重新審視中國古代“圣賢”及其著述與“經史”文本,不但不主張盲信、盲從,且不乏對其急切而猛烈的指摘與批判,不妨說是中國古代反“本本主義”的急先鋒。
具體地說,李漁之抨擊“本本主義”,可從兩方面觀照。
首先,李漁在宏觀的理論層面,旗幟鮮明地反對寸寸尺尺、教條地照搬“圣賢”與“經史”字句,亦步亦趨、刻板地依傍其成說。這集中體現在他讀當時只有二十一史札記的《笠翁別集》的有關撰述中。如該別集中的《論唐太宗以弓矢、建屋喻治道》一文,對此便作了至為生動的理論上的闡述,即指出“名理”無限,而“圣賢”及其論述有限,凡事不可能機械地、一字不差地都按照“圣賢”說過的去做:“天下之名理無窮,圣賢之論述有限,若定要從圣賢口中說過,方是名理,須得生幾千百個圣賢,將天下萬事萬物盡皆評論一過,使后世說話者如童蒙背書、梨園演劇,一字不差,始無可議之人矣。然有是理乎哉?”為論證此觀點,當然也包括反對照抄照搬“經史”字句,李漁在該文中以經典事例作闡發,這便是唐太宗時宰相魏徵善諫的故事。魏徵向唐太宗提出的用人與治國之策,用李漁的話來說,雖然沒有一字經人道過,也沒有一字模仿經典與圣賢闡述,卻無一語不符合經籍要旨,“俱有至理存焉”,總之非常契合當時勢與實際,但后世之人卻依然對魏徵有非議。這是為什么呢?李漁認為,其主要原因在于后人雖然內心也知道魏徵的諫議是正確的,與“圣賢”“經史”的相關意旨同,但只是由于在具體的文字表達上有差別,就把魏徵批為“離經叛道”:“后人明知其是而強欲非之,不過依傍圣賢,襲取現成字句,到處攻人之短,凡有意同于圣賢而詞別于經史者,即呼為叛道離經。”在李漁看來,“后人”這樣的論事邏輯不能成立,“不可取法”。
與此相關,在《論趙普之諫太祖》一文中,李漁講述宋太祖時宰相趙普善諫的又一經典故事,進一步完善上述論說。趙普剛毅果敢,與魏徵相類,也頗善諫。李漁贊嘆其所做的事,都是古人所沒有做過的,稱頌其為“古今第一宰相、第一諫臣”,多切實可行的富于創見的諫言。如果照世之“拘儒”之見,一字一句死守前代“圣賢”與“經史”之成說,那么,趙普的善策良謀也不可能推行。李漁由是由衷感喟":“大凡拘儒論人,須是印版刊定之事,方為所取,茍無成樣,未有不為所棄者也。可笑哉"!”李漁在這里,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對陳腐、刻板的本本主義,報以無情的嘲笑與諷刺。
其次,落實到具體的“圣賢”及其著述與相關“經史”文本,李漁毫無諱飾地質疑朱熹這位在封建社會被目為可以和孔子、孟子并列的“圣賢”及其有關著作,對“四書”“二十一史”也發出強烈的究問。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說自己是圣人之徒。顯然,李漁對“圣賢”并不完全否定,但絕不是盲目崇拜。他在《讀史志憤》一詩中就十分清醒地指出“圣賢不無過,至愚亦有慧”。因此,李漁認為朱熹因為不懂秦地方言,其注釋《孟子》文字因此有舛訛,便給以嚴厲批評,毫不留情":“朱文公南人也,彼烏知之?”與此相似,在《笠翁別集》卷二《論劉知遠先正位后興師》一文中,經過較為理性的剖析,李漁明確地揭示以朱熹為首編撰的《資治通鑒綱目》也實存可議之處,并非都一定要以之為法脈準繩":“《綱目》之文,亦有可以為法而實不可以為法者。”這在那個如朱彝尊所說“非朱子之傳義不敢言,非朱子之家禮不敢行”(《道傳錄·序》)的時代,李漁能有此論說,是非常需要勇氣的。
不寧唯是。李漁在《閑情偶寄》中,還借朱熹注釋《孟子》之失,非常直白地道出“‘四書’之文猶不可盡法,況《西廂》之為詞曲乎?”與此相關,在其傳奇《風箏誤》中,李漁則借人物之口,貶斥周文王、周公旦、孔子、孟子這些“圣人”,認為他們的文章庸腐而呆板,宣稱“那十分之中,竟有九分該刪”。聯系李漁整個對于“圣賢”及其著作與“經史”文本所取的懷疑與詰問的態度,我有理由認為,它們在一定程度上確也體現了李漁的思想。
若以史學著述為例,李漁喜歡讀史,但他與十分迷信史書記載的宋儒大不相同,通過精心研讀與深入思考,破天荒地道出了“二十一史”的歷史真面目":“予獨謂二十一史,大半皆傳疑之書也。”(《笠翁別集·弁言》)此外,在《讀史志憤》一詩中,李漁還有“一部廿一史,謗聲如鼎沸。不特毀者怨,譽者亦滋愧”之句,認為“二十一史”論人無論是詆毀還是稱頌,多有欠公允處。此誠別開生面,振聾發聵,與梁啟超《新史學》所謂二十四史并非真正的歷史記載,不過是“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實即認為“二十四史”并非都是信史,不乏契合處。在常人看來,“二十一史”的編撰無疑是非常權威的,當奉為圭臬,李漁卻對其記載、評說的真實性、客觀性等提出了絕大的疑問。
中國古代反“本本主義”自不從李漁始,如孟子早就說過:“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但鮮有人像李漁那樣,對“本本主義”做如上比較全面、深入、勇猛無比的解剖與鞭撻。毋庸置疑,李漁稱得上中國古代名副其實的反“本本主義”的急先鋒。
那么,李漁何以能別具慧眼地揭示如上各種形式的唯“書”、唯“上”“本本主義”的謬誤?這首先與李漁論事的標準有關。李漁認為凡事“不必盡準于古”(《光緒蘭溪縣志》卷五《文學門·李漁傳》);其《窺詞管見》第四則曰":“若謂古人在在堪師,語語足法,吾不信也。”李漁在相當程度上可以說是個疑古主義者。那么,在他心目中,論事究竟以什么為“準”呢?簡括地說,如果套用李漁如上表述,那就是“盡準于心”。他的此種論事標準,在《閑情偶寄》中有非常明確的表述":“我之所師者心,心覺其然,口亦信其然,依傍于世何為乎?”即李漁論事決不依傍世俗之見,如世俗所膜拜的“圣賢”及其著述與“經史”文本,而是以“心”為師,以“心”為準的。這事實上也并不完全是他自己的發明,而是由于他深受王陽明心學思想影響之故。杜濬在對李漁傳奇《玉搔頭》第十出所作的評點中,把他視為王陽明的“二百年知己”,可見李漁對陽明心學體悟之深。王陽明有云":“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心外無義,心外無善”(《與王純甫二》);又謂":“學貴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答羅整庵少宰書》)可見,李漁的以“心”為師,顯然是王陽明思想的翻版,其要旨在于打破思想牢籠,不受任何權威與傳統的束縛。其次,就最本真的人格而言,李漁個性剛直,疏狂叛逆,頗好爭斗。在《閑情偶寄》中,他自謂“南人而北相,性之剛直似之”。在詩作中,李漁更是多言其“疏狂”情性,典型的如《贈吳玉繩》一詩有云:“我性本疏縱,議者憎披猖。”其《不登高賦》則自道:“湖濱頑叟,才谫腹虛。好與古戰,不安其愚。”凡此等等,足見李漁內心世界驍勇強悍,極富于批判與斗爭精神。唯是之故,兼之如上所說受陽明心學思想的深刻影響,李漁對于人們通常所慕拜的“圣賢”與“經史”,便有如孟子那樣每每“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敢于直面其中的問題,甚至做無情的嘲諷與抨擊。再次,博學多聞的李漁尚實踐、探索,不尚空談。如李漁之所以能糾正朱熹注釋《孟子》中有關文字的訛誤,乃得益于他到秦地躬身考察與探索之故。此外,李漁對于包括文學創作在內的許多事物都特別強調變化、創新。例如,他在《閑情偶寄》中說":“千古文章,總無定格”,“變則新,不變則腐";變則活,不變則板”;又謂“殷因夏禮,周因殷禮,尚有損益于其間”。諸如此類,無不顯示其與“本本主義”完全相悖立的崇尚與時俱進、發展變化的精神。要而言之,李漁之能成為中國古代反“本本主義”的急先鋒,既離不開時代進步思想文化的滋養與培育,也歸因于他個人的諸種可貴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