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以前中國人見面第一句話都是說":“吃了嗎,您?”如果直譯成英語":“Did"you eat?”很多專家會糾正你,說應該翻譯為":“How"are you?”如果再逐字從英語翻譯成漢語就成了":“怎么"- 是"-你?”這當然是個笑話。通常我們笑笑就過去了,也有人會稍微想一下,為什么問候語不能直譯?大多數的解釋是,不同的問法本質上都是見面時的問候與寒暄,人家并不真的在意你是否吃了,等等。這個解釋當然能應付一些人,好像問題解決了,但另一個問題又來了:人們為什么要互相問候呢?或者進一步地問,人不說話不行嗎?北大中文系教授洪子誠說":不行。他在回憶文章《我還能說話嗎?》中講述了他生病幾天后的情形(《兩憶集》,190頁):
第二天清晨醒過來時", 我想到,我已經有四天多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了,心中驟然出現一個念頭": 我還能說話嗎"? 這個念頭在剎那間令我驚慌。我急忙拉開窗戶", 對著那片殷紅的屋頂", 直著喉嚨大聲地“啊—”了一聲。
不久之后", 在香港出版的一份雜志上,我看到我國一位知名學者寫他在瑞典講學的文章。其中談到,他所在的那所大學的宿舍區", 每到周末深夜十二點,學生們都會同時拉開窗子",向著夜空高聲喊叫,以證明孤獨的人的存在,并以此作為建立交流的方式。讀到這里,我會心一笑。原來", 人的感覺、念頭", 有時會是這樣地相似。
張楚在歌里唱到“孤獨的人是可恥的”。誠如洪子誠先生所感受到的,說話是為了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人與人得通過交流才能達成合作,通過語言才能更便利地合作,并最終從動物界中脫穎而出。
我們每天都要說話,通過說話跟其他人交流,通過交流才能達成合作,從而使我們的社會得以運轉,取得前所未有的進步。
合作原則是理解語言的鑰匙。通常所謂的字面意思是所有的人都要遵守的,比如,“手”不能理解成“腳”,不能用“忽然”表示“美麗”的意思,不能說“了我茶喝把完”這樣的句子,大家都遵循的這些規則其實就是合作的舉動。這是最基礎的社會合作。
合作也是人們會話時遵循的首要原則。仍然以問候為例,早上一出門,遇到個熟人,人家問":“吃了嗎,您?”不管你心情如何,或者有什么事,你都會答應一聲。換個角度,你主動跟人打招呼:“吃了嗎,您?”人家不回答,自顧自地說:“今天天兒真不錯!”或者裝作沒聽見,扭頭走了。你一定會覺得有問題。你這種感覺其實就來自交流會話時的雙方合作原則。
這"個"原"則"是"由"美"國"著"名"語"言"哲"學"家"格"萊"斯"( H . P . Grice ) 于一九六七年在哈佛大學的演講中首先提出來的,后來發展出一套完整的語用學理論體系"(Pragmatics),他明確提出":“我們可以提出一個初步的一般原則,參與者(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一般都會遵守。那就是":使你的話語,在其所發生的階段,符合你參與的談話所公認的目標或方向?!比绻硞€說話者不遵循這個原則,總是跟別人不一致,就會造成相應的社會后果,輕則被孤立,重則被送進精神病院。
通常,為了符合總的合作原則,語言交流要遵循四個方面的準則:
(一)質的準則。這要求說話者盡可能說真話。從消極的角度來說,至少不要說自知虛假的話,不要說沒有根據的話。很顯然,不說真話,本質上就是不合作。從小學教育開始,老師們都會反復強調作文要有真情實感,其背后的根本道理就在于此。
(二)量的準則。根據談話當前的目的,提供足夠充分且不過量的信息。比如說,人口普查員入戶調查,問你們家有幾個人,你不能多說,也不能少說。而且只需要提供人口數,不用提供這些人都干什么工作,或者身體怎么樣等額外信息。所謂啰唆,就是提供了過量信息。當然,啰唆也是相對的,取決于當前交流的目的。
(三)關聯準則。所說的話語要有關聯,跟所談的主題有關系。在小學語文課本里有一個寓言故事《我要的是葫蘆》,鄰居的話“葉子上生了蚜蟲,快治一治吧”是接著“葫蘆”說的,其中默認了治蚜蟲跟長葫蘆是有關系的。其實,那人也聽懂了鄰居的話,但他對這種關聯感到“很奇怪”,所以接下來的回答是質疑并否定這種關聯,強調自己要的是葫蘆,而葉子上的蚜蟲跟葫蘆沒關系。
(四)方式準則。說話盡量采用清楚明白的方式,也就是通常所謂的“簡明”,從消極角度來說,就是在說話時要盡量避免含混不清,避免有歧義,避免冗長的表達,避免雜亂無序。
在通常的溝通中,我們都得嚴格遵守合作原則及這些準則。如果不遵守,那就是退出了社會默認的合作原則。偷偷地退出,就是說假話,說謊話,就不符合社會規范,是不道德的行為。但在特定的交際情形下,故意對合作原則下的某個準則進行“公然”的違反,就會產生“言內意外”的效果,這種“公然”的違反方式被社會接納后,則會形成約定俗成的修辭格。例如,李白《秋浦歌》中的名句":“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比绻畎资且幻腊l師,用“白發三千丈”這樣的句子來回答顧客頭發的長度,會讓人覺得莫名其妙,如果他是故意這么說的,那就是不合作,大概率會被顧客打罵。
但是在這首詩歌的表達語境下,可以明顯看出其交際語境不在于給出頭發的準確長度,而且下句中明確點出了“愁”的表達意圖,詩人李白故意把“白發”的長度偏離到極度不合常規的情況上去。既然李白不是不想合作,那他一定是要故意表達點什么。在我們的文化中,“三”通常是一個約數,這已經開始暗示讀者了,作者不是在測量頭發的長度";從“白發”很容易聯想到“愁白了少年頭”這樣的意涵";也就是,李白用極度的三千丈來度量愁的長度,以表面違背量的準則這一手法將情感具象化,引發讀者對愁緒之深有更強烈的共鳴。這種手法約定俗成之后,就是通常所謂的“夸張”。
對合作原則之下的準則所做的故意偏離需要默契,這其實就是“識破意圖”的遞歸性使用,是一種高級的合作。說話者確信聽話者明白自己的意圖(故意用錯成語來搞笑),聽話者在這個基礎上進一步發展,利用這個“梗”生成新的類似話語或者進一步類推,一方面確認自己的心領神會,另一方面可能制造新梗。如果各位去溫習一下經典美劇《老友記》(Friends),其中有一個橋段,是當喬伊發現錢德勒與莫妮卡在交往后形成了第一個梗":喬伊知道了,其他幾位不知道這件事";發生一系列趣事后,瑞秋發現了這件事,但錢德勒和莫妮卡不知道瑞秋已經知道了,而且瑞秋不讓喬伊告訴他們,憑借這個信息差來戲弄他們";如此這般,直到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所有人知道這件事情。如果我們仔細從合作角度來看這一系列精彩的演繹,就可以明白“自己知道”和“知道別人也知道”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只有后者才能為有意的合作奠定基礎。
既然我們談到了社會與合作以及與語言溝通的關系,馬上就有問題來了,其他動物也有社會,其他動物也有溝通,是不是我們得承認動物也有語言?
談到這個問題時,不能不提到的一本書就是弗朗斯·德瓦爾(FransDe"Waal)的《黑猩猩政治》,一九八二年出版后引起學界巨大反響。經過數千小時的觀察和記錄,德瓦爾揭示了黑猩猩群體復雜的社會行為,尤其是黑猩猩在權力斗爭中利用了各種策略,如試探、聯盟、離間等,令人大吃一驚。以前這些詞語只能用于人類社會,也是作為高級社會性的表現來跟其他動物的群體活動相區分,從德瓦爾的描述中,我們似乎得承認這一界限并不存在,因為黑猩猩們所具有的這些政治智慧與人類已經不相上下了。著名動物學家和人類行為學家德斯蒙德·莫里斯"(Desmond Morris) 非常贊同德瓦爾的洞見":“政治的根比人類更古老?!辈⒁源俗鳛樗扑]序文的標題。
我個人更感興趣的是德瓦爾提供的兩個黑猩猩一起搭梯子繞過電柵欄去摘樹葉的情形,這也成為動物之間也有高級協作的經典證明。黑猩猩尼基爬到一棵枯死的橡樹上掰掉一根分叉的樹枝,黑猩猩魯伊特從尼基手中接過樹枝,并把開叉的那一端立在地上,尼基大概認為這樣不合適,拿過樹枝,將分叉向上,搭在樹干上,越過電柵欄,相當于搭建了一個梯子,然后尼基緊握著樹枝,扶穩“梯子”,魯伊特從上面爬過去摘樹葉。這一場景似乎呈現出媲美人類社會合作的各種要素,先去制造工具(樹枝梯子),解決遇到的障礙(電柵欄,梯子穩定性),兩個黑猩猩一個扶著,一個去爬,簡直就是配合默契的小伙伴,它們是怎么做到的?這樣的合作顯然需要溝通,一方得明白另一方的意圖才可以配合,尼基怎么知道要去扶住梯子?魯伊特如何知道在梯子穩住后自己去爬樹摘樹葉?想象一下人類的合作,其中一個一定會喊":“哥們兒,幫我扶著梯子,我上樹去摘葉子?!笨上У氖?,該書沒有提供更多的細節來說明,也沒有更多類似的例子。這樣的合作究竟是不是一次偶然的行為?
無論如何,這本書和這個合作的例子引起了人們極大的興趣,后來的研究也越來越多。不少學者觀察到更多的黑猩猩在大自然里聚合成小團體來捕獵猴子等小動物,有些研究者認為他們在進行目標一致而角色互補的合作,因為其中一個大猩猩會首先追逐猴子,其他黑猩猩則有的去圍堵,還有的會埋伏在猴子逃竄的路上,最終將猴子抓獲。但是從二十一世紀初開始,托馬塞洛"(Tomasello) 等學者開始質疑這種說法,他們認為這些互補角色的賦予可能是源自研究者的過度解釋。這個黑猩猩合作捕獵猴子的故事完全可能有另一種講法":“某只猩猩開始追猴子!因為它看到其他猩猩也在附近"(它知道這樣成功的概率更大),于是其他猩猩輪流占據獵捕猴子時的最佳位置。在這個過程中,每只參與的猩猩都盡量讓自己獵取猴子的機會增大,它們并非先前曾一起計劃過要共同獵捕猴子", 也沒有彼此先協議好一致的目標或誰該扮演什么角色?!?/p>
更為重要的是,大量針對黑猩猩的實驗證明它們的合作能力很差。在猩猩合作時,同時的行動通常是偶然出現的,它們只能執行目標一致的共同行動,還沒有實驗證明它們可以分別扮演互補功能的不同角色來行動。如果將猩猩與幼兒相比,可以發現幼兒愿意互換角色,而猩猩通常不理會人類互換角色的游戲,比如,先是人來舉盤子,猩猩負責放玩具,之后,由猩猩來舉盤子,人來放玩具上去,猩猩根本不管,只是自顧自行動而不理人。對這些實驗的一個合理解釋就是,人類具備從全局視角來理解共同合作行動的能力,而猩猩則只能從自己的角度出發來理解自己的行為,并用他者的觀點來看同伴的行為。只有從全局的視角,才能清楚大家的目標是一致的、角色是互補的,這樣配合才能共同完成任務。
就此而言,我們可以重新考慮黑猩猩合作摘樹葉的案例":絕大部分的工作都是尼基在主導,魯伊特處在邊緣的輔助位置,甚至可以說,一切都是尼基規劃好的,完全沒有跟魯伊特商量";更重要的是,魯伊特爬上樹后,是否摘了樹葉,以及如何分配樹葉這一涉及界定合作的關鍵環節都在報道中付之闕如";類似的案例再沒有發現過,如果尼基和魯伊特都具有合作的意圖,其合作共事的情形理應會有更多表現?;蛟S,這個案例跟猩猩團體獵猴一樣,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有意合作”。
“有意合作”的社會為我們準備了語言發展的基礎,但仍然沒有說明為什么會有不同的語言。如前所述,不同的語言會有不同的問候方式,到這一步,文化傳統的解釋或許就會派上用場,也就是,不同的文化關心的問題不同,大意是:在中國的傳統里,民以食為天,所以人們最關心的是吃飯問題,見面就要問是否解決了這個問題;在英語的傳統里,人們的狀態最重要,大家相互關心的是精氣神,至于你是否餓肚子,那是個人隱私問題。
問到這一步,我們就可以馬上感知到語言不僅僅是語言、文化不僅僅是文化了,它們的背后都有個社會,不同的社會中人們之間的關系不同。用費孝通的分析來講,中國社會長期以來是個鄉土社會,由于農耕與地緣的關系,每個人都以自己為中心,與他人形成親疏不同的差序格局,而西方的團體社會則以個人為本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可以用一捆柴來比喻,幾根一把,幾把一扎,幾扎一捆,都是條理清楚的。以此為背景,可以透視語言與社會的關聯。
最早指出要在社會中研究語言的應該是語言學家拉波夫"(WilliamLabov),學界尊他為社會語言學的創始人,但他本人很不買賬,他認為語言學必須關聯社會,如果提出社會語言學這個說法,似乎暗示著有些語言學研究可以不討論社會,那怎么能行呢?在拉波夫等學者的大力倡導下,人們才充分認識到語言必須跟社會聯系到一起。語言的一致說明了社會的趨同與團結";語言的差異則說明了社會的區分與背離。
今年我家買了新能源車,車上裝了一個輔助的"AI,孩子給"AI取了個名字叫“格里格”。每天一上車,我們就跟格里格打招呼,以前需要動手操作的事情,現在動動嘴就可以了。
“格里格,打開座椅加熱?!?/p>
“主駕座椅加熱已經打開。”
“格里格,播放音樂?!?/p>
“好的,為您播放巴赫的"C 大調前奏曲。”
從現在的社會來看,語言至關重要,我們每天都要說話,不僅是跟人說話,也開始跟機器說話。有語言學家已經宣稱":“人"- 機-"機"- 人”交際成為交際常態時,人在生活、生產的諸多領域都需要與機器進行語言合作,人類進入“人機共生”時代。
機器參與社會交際后,我們的語言與社會將發生怎樣的改變?無論我們是悲觀還是樂觀,這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在短短數月與車載"AI“格里格”對話互動后,我發現了一些現象。比如我要求“調高兩度”,格里格會回應說:“屏幕亮度已經調高?!蔽乙庾R到其分不清“亮度”與“兩度”。接下來,我說":“空調調高兩度?!被貞?:“空調調高二度了?!睘榱吮苊饴闊?,之后我就會按照格里格的規則來下指令":“調高二度。”其他一些指令,格里格也有固定的套路,比如,“座椅加熱調到最小”,而不是“調到最低”。
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按照這種模式互動下去,我得服從格里格的語法,這種互動是單向的,都是以我的妥協為代價。這不是真正的社會互動。但反過來說,如果"AI 都按照我的規則來,那也不是真正的互動。如何設置良性循環的互動或許才是當前面對"AI 時真正的核心問題,而不是去追問"AI 是不是有意識。
北京大學社會學教授邱澤奇從另一個角度提出了數字化媒介大規模進入我們的社會后帶來的巨大影響?;仡櫼幌氯粘5那樾?:學生坐在課堂里,打開電腦,掛上聊天工具,聽著(或者忽略)老師喋喋不休的講課,用鍵盤記著筆記(或者跟朋友聊著一會兒去哪兒吃飯);靠在地鐵車廂壁上,跟朋友"( 或者陌生人)"打著網游";在手機上看著新聞,然后在留言區“噴”作者或者另一個匿名的網友。在《重構關系—"數字社交的本質》(北京大學出版社二〇二四年版)一書中,邱教授深入討論了當社會全面進入數字化時代后,在場與不在場的分離進而發展到在場與同場及不在場三種場景的分離與融合,使得傳統社會關系的建構受到沖擊。
數字化交際本質上改變了人類交際的時空生態,而語言作為復雜適應系統會進一步調整,這必然導致語體上的分立與整合,不再是經典的交際雙方同時在場的口語以及雙方不同時在場的書面語的兩大分野,而是更多的混合式語體,這樣的分立與整合最終會造成社會個體在合作關系上的重構。
如果我們回到最初,一個完整的交際合作由五個要素構成,即發出者、信息、媒介、接收者、效果(發出者的意圖實現與否)。數字化社會通過改變媒介這一鏈接的形態,造成交際合作時五個要素運行機制的變化,但這五個要素仍然缺一不可?;蛟S可以說,這是理解任何社會交際的五把鑰匙。
今天你說了嗎?
我說故我在。
作為社會的一員,我們可以用我們的語言來言說我們的語言與社會。
作為社會的一員,我們不得不用我們的語言來言說我們的語言與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