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工作窮人”的現實困境與成因分析

摘要：“工作的窮人”也叫“窮忙族”，這是現代日本社會被廣泛關注的一個群體，工作忙碌卻經濟貧困的反?，F象與當前日本諸多社會經濟問題息息相關。本文從“過勞”和“經濟貧困”兩方面入手，詳細分析“工作窮人”所面臨的現實困境，并結合當前日本社會經濟現實來全面地、深入地剖析“工作窮人”現象產生的成因及其負面影響，最后“以日為鑒”反思我國當前社會經濟生活中的一些熱門現象。

關鍵詞：“工作窮人”；“窮忙”；非正規雇傭

中圖分類號：F74"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11/j.cnki.16723198.2025.17.017

現代日本社會有一個被廣泛關注的群體叫作“窮忙族”，它意指整日忙碌工作卻仍舊無法擺脫貧困的人群。最早在日本使用“窮忙”（working poor）這一概念的學者是江口英一，他明確指出“窮忙族”即“工作的窮人”，這是對“低收入不穩定雇傭階層”的統稱。2004年，學者戴維·K·希普勒的著作《窮忙》一書在美國出版。2007年，該書的日譯版由日本巖波書店出版發行。該書一經問世，就在日本社會引起了強烈的反響?！案F忙族”“工作的窮人”這些詞匯不脛而走，相關的群體也成為了政府關注和學者們研究的對象。

“窮忙”一詞如果分開來看它應該包括“窮”和“忙”兩個部分，其中“窮”意指物質上的匱乏、經濟上的貧困，“忙”意指工作忙碌，甚至因過度忙碌和勞累而導致“過勞死”。“窮忙”問題和當前日本社會的貧困、貧富差距、就業等諸多社會經濟問題息息相關，所以透視日本社會的“窮忙族”，也是正確看待和深刻認識日本社會經濟狀況的一把鑰匙。

1 “工作窮人”的現實困境

1.1 日本“過勞”的頑疾

日本社會一直崇尚“效率至上主義”，企業有加班的傳統。早在日本經濟增長期，日本的職場員工就被稱為歐美國家稱為“工蜂”，企業員工“過勞”問題一直飽受詬病。統計顯示，在日本經濟增長期，員工每周的平均工作時間超過60小時，相當于每月加班80小時。毫不夸張地說，日本經濟騰飛是上班族用生命和健康拼搏出來的。20世紀90年代后，隨著泡沫的破滅，日本經濟陷入了低谷期，原以為可以不再瘋狂加班的日本人發現，反而工作時間更長、工作壓力更大了。

2004年，日本的勞動力調查顯示，按年齡層分布，工作時間最長的是30多歲的男性員工，他們每周平均工作50小時，其中每4名從業人員中就有1名工作時間在60小時以上。“過勞”問題絕非僅限于男性員工，據2001年《社會生活基本調查》統計，有40%女性員工的日工作時間超過8小時，有20%超過了9個小時，有10%超過10個小時，5%超過11個小時。兼職員工或小時工等臨時雇用員工也像全職員工一樣超時工作，據《就業結構基本調查》統計，截至2002年，臨時雇用員工中，一年工作200天以上、每周工作35小時以上的有157萬人，其中35萬人一周工作46小時以上，3萬多人每周工作60小時以上[1]。從統計數據我們可以看出，不論年齡結構、性別結構和雇傭結構，超時加班的現象非常普遍。2006年歐洲的年度工作時長為1600小時，日本是它們的1.5倍，為2288小時。日本23%的公司要求每月加班超過80小時，也就是每天加班3個半小時。2015年，“高橋茉莉過勞自殺事件”更是將日本的“過勞問題”推到了風口浪尖。然而30年過去了，盡管政府一直通過各種政策、法律等途徑解決“過勞”問題，但是收效甚微。

1.2 勞動者經濟貧困的現實

日本很多企業規定，加班時間沒有超過一定限度沒有加班費，這使得企業無償加班泛濫。小泉政府“結構主義改革”后，原有的穩定雇傭體制被打破，日本出現了大量的非正規勞動者。這些非正式員工的雇傭關系很不穩定、工作時間更是被隨意延長，而且工資明顯偏低。統計數據顯示，承擔兼職員工、小時工和派遣工等工作的自由職業者一般的時薪為850日元，以一年工作2000小時（一周工作40小時，一年工作50周，幾乎全年無休）計算，也只能掙到170萬日元。日本將年收入不滿200萬的人群定位為“有淪為低保危險的經濟窘困者”[2]。從這一定義來看，這些非正式雇傭的自由職業者是典型的經濟窘困者。日本總務省統計局的數據顯示，2013年1月，日本企業包括打短工、合同制員工、派遣制員工等在內的非正式雇傭人員為1827萬人；到了2017年1月，非正式雇傭人員增加到了2407萬人[3]。不穩定的雇傭關系、超長的勞動時間、低廉的收入使得非正式雇傭產生了更多的“工作窮人”，從而加劇了日本社會的貧困問題?！秶裆罨A調查》顯示，日本1985年的相對貧困率為12%，此后逐年攀升，到2022年，相對貧困率更是達到了15%，這意味著日本大約6戶家庭中就有1戶處于貧困狀態。勞動的投入并沒有轉化為收入的增加，收入不足又直接影響消費、儲蓄和投資，從而成為制約整個社會經濟發展的一大頑疾。

2 “工作窮人”產生的社會經濟動因

2.1 經濟全球化的宏觀國際經濟環境影響

隨著經濟全球化的發展，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經濟競爭不斷加劇，這使得勞動時間延長成為全球性問題。美國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迎來了經濟繁榮，在此期間大企業頻繁進行企業重組和人員削減，員工工作量越來越大，而工資卻不升反降。即使是以縮短員工工時著稱的德國和法國，工作時間減少的趨勢也轉變為增加。同時，發達國家從成本角度的考量紛紛將國內產業轉移到國外，國內產業的空心化使得發達國家不能不面對來自發展中國家勞動力成本低廉、員工工作時間長的競爭。國際環境的變化使得日本企業既要面對來自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之間的競爭，又要與經濟高速增長的新興經濟體國家展開較量。為了在全球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日本企業必然要削減勞動力成本，大量雇傭低薪的非正式員工，更加瘋狂地延長工作時間，最大限度地榨取勞動者的剩余價值。尤其是日本經濟蕭條后，為了應對來自全球的經濟競爭，很多企業控制應屆畢業生的錄用人數，對中老年年齡層的員工實行裁員，這使得30多歲的男性員工成為了企業的工作主力，他們既要完成年輕員工的輔助性工作，又要承擔起中堅骨干的責任，由此被迫長時間勞動，沒有享受閑暇的時間。而且很多加班的無償化必然會造成員工即使長期的超時勞動，但是辛勤工作卻仍舊無法帶來收入的增加，從而陷入“窮忙”的窘境。

2.2 消費主義的助推

日本社會進入經濟增長期后，整個社會形成了大量生產、大量消費的社會風氣，成了一個典型的“消費社會”或“消費型資本主義”社會。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人們往往通過攀比消費、模仿消費、炫耀性消費，來彰顯自己的身份和地位。過度消費產生了多方面的危害。首先，為了消費而進行的商品生產會消耗大量的自然資源和社會經濟資源，所產生的廢棄物——“垃圾”又會對環境造成污染。其次，過度消費會帶來過度勞動，為了滿足消費欲望而拼命工作，辛苦工作賺到的錢又迅速消費掉，由此形成“工作與消費的循環”。有數據顯示，20世紀90年代的日本，LV包包的擁有率達到40%，而在女性中甚至高達92%，人們購買奢侈品的瘋狂程度可見一斑。最后，消費社會的邏輯也是造成“窮忙”的重要原因。在消費社會中，企業作為賣方為了最大程度地留住顧客、獲取利潤，必然會想方設法降低成本，并提供更加便捷、優質的服務，產品的生產或服務的提供需要人來完成，這顯然會通過壓榨員工的勞動力、延長勞動時間等方式來實現。例如24小時便利店或快遞行業，給人們的日常生活帶來了極大便利，但是這些行業的員工經常性超時勞動，無加班費或深夜工作補貼，所以網購、外賣等的背后是大量廉價勞動力超時、低薪、無社保工作支撐起來的“光鮮”。

2.3 信息經濟改變了工作方式

信息化時代，信息技術的發展對雇傭關系、工作模式等的變化產生了深遠影響。第一，信息化的發展催生了從事信息系統開發與應用的專業性、技術性職業和技術人員，同時也使得許多工作或業務簡單化、標準化，就業形式趨于多樣，很多正式員工完成的工作可以被非正式員工取代，雇傭關系變得更加不穩定。第二，信息技術的確是減輕人力、物力的有效手段，但是它也加速了業務運轉，加劇了時間競爭，由于可以提供的商品和服務多樣化，經濟活動越來越出現了無國界、24小時化的趨勢，這必然會造成工作量的增加、工作時間的延長。第三，信息技術的發展使得工作和生活的界限變得日益模糊，很多工作只需要一臺能上網的電腦就可以完成，公司的工作在家也可以完成；抑或是通過手機可以隨時隨地聯系到對方，相當于24小時待命工作。網絡將工作時空和生活時空連接在了一起，工作時間顯然有可能被無限延長。

2.4 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導向

20世紀70年代，隨著新自由主義思想的興起，中曾根政權開始推行所謂“小政府”政策，這一政策的核心主張就是要壓縮福利型國家過于龐大的社會保障開支，政府放松管制，擴大民營企業的盈利機會，實行民營化和市場化。

2001年，小泉政權推行被稱為“新世紀維新”的“結構性改革”，這一改革也是基于新自由主義的思想。當時日本財界很多人士就主張放松對人才派遣、業務承包等形態多樣的商業活動用人形式的限制，并提出廢除對勞動時間的限制。2004年，日本經濟團體聯合會在2005年版的《經營勞動政策委員會報告》中明確了日本財界反對政府加強監督過重勞動，要求政府進一步放松管制的意向，日本《勞動基準法》的修訂也朝著這個方向發展。后來，在美國飽受詬病的“白領排除制”被日本引進，“白領排除制”的引進，實際上是使得白領階層失去了應該遵守的法定工作時間標準，雇主也可以免除支付加班費的義務；同時，在“成果主義工資制度”下，工資不是根據勞動時間而是根據勞動成果來計算的，移動辦公的便利化使得工作時間和非工作時間的界限變得越來越模糊，這必然造成勞動時間的延長和工資收入的減少。

此外，日本企業文化中對于女性始終抱有“二流勞動力”的偏見，雖然《男女雇傭均等法》實施了多年，在實際的職場中，男女同工不同酬的情況非常普遍。同時“男主外，女主內”的文化傳統使得日本女性婚后即使工作，一般也以兼職、臨時工等非正式雇傭為主，所以日本職場非正式雇傭員工中，女性的占比非常高。這種用工方式使得女性的經濟收入低下，各項勞動保障弱化，獲取收入的穩定性較低，她們也是日本社會“窮忙族”的重要群體。

3 “窮忙”的負面影響

人的工作時間受到體力、精神狀態、家庭情況和社會環境等多方面影響，如果勞動時間超過了一定限度必然會帶來身體、心理等各方面的問題。

3.1 身心健康問題

人類以一天24小時為周期生活，每天都需要一定的時間來工作、睡覺、吃飯、社交等，已婚人群還需要經營家庭生活，如果大部分時間都被工作擠占，尤其是超過限度的工作，必然會帶來勞動者健康狀況的急劇惡化。2019年5月27日，世界衛生組織首次將“過勞”納入最新修訂版《國際疾病分類》，正式承認它是一種慢性病。

2020年，日本人平均睡眠時間為6小時27分鐘，將近1/4的人每天睡眠不足6小時?！?96”“熬夜”“加班”“內卷”，超負荷工作帶來的最嚴重身體問題就是“過勞死”，其表現為突然性的心腦血管疾病造成的猝死或“過勞自殺”。1989年，厚生勞動省曾制作過一份《人口動態社會經濟面調查報告》，該報告中“壯年期死亡”的數據顯示，死于心肌梗死等心腦疾病的壯年期（30～64歲）人數大概為1.7萬人，超過了同期因交通事故的死亡人數。2002年，日本全國勞動基準監督署認定為工傷的案件數是前一年的2.2倍，其中202人患腦部疾?。ㄋ劳?2人），115人患心臟病（死亡98人）；得到工傷認定的過勞自殺者和精神障礙者比前一年增加了43%[1]。這些數據進一步證實了日本不論是在經濟增長期還是泡沫破滅后，員工由于“過勞”造成的死亡問題非常突出。

除了危害身體健康外，長時間超負荷工作還容易導致嚴重的心理問題，尤其是長期操作電腦、手機等信息化工具的人群，容易出現“技術應激反應”?！凹夹g應激反應”這一概念是美國臨床心理學家CRAIG BROD于1984年提出的，它被定義為人們與新技術的引進之間的負面心理聯系，它是由使用電腦而引起的神經失調癥狀的總稱。現代社會“技術應激反應”更顯著地表現為“技術依賴癥”，即因為不加節制地使用電子產品導致的失調癥狀。當人和電子產品之間產生了親密關系后，每當離開電子產品，就會產生不安，當高強度、長時間、高密度地面對電腦工作或娛樂后，就會對吃、穿、結婚等不感興趣。一份計算機相關的工會統計數據顯示，日本的軟件技術人員整體平均年齡27.3歲，男性20～24歲單身率97.5%，25～30歲為76.4%，30～35歲為40.2%。他們越來越厭惡與人交往，逐漸走向自閉，認為無悲無喜才是人類該有的狀態。在非黑即白的電腦思維影響下，他們無法與人正常相處交流，感情僵化、空虛冷漠、人格不健全，有的人在完美主義情結驅使下，在人際交往中無法容忍別人任何缺點和錯誤，只要得不到黑白分明的答案，就會更加煩躁、易怒。

3.2 貧困的代際傳遞

子女成年之前，在經濟上主要依靠父母供養，其受教育水平也直接和家庭經濟狀況相關聯。在日本社會，父母的收入水平和子女受教育的機會呈完全正相關，父母收入高更有能力為子女提供良好的教育機會，而受教育程度又與職業收入成正比，所以經濟狀況良好的家庭更有能力為子女今后的人生發展提供助力；反之，家庭經濟貧困勢必造成這些家庭的子女受教育機會受到限制，而較低的受教育水平又會直接制約子女的職業發展前景和收入水平，從而使得子女也和父輩一樣陷入即使努力工作依然無法擺脫貧困的“窮忙”中，形成貧困在父輩與子女之間的代際傳遞，從而陷入“窮者越窮”的惡性循環。同時，個人如果在年輕時期沒有良好的經濟積累，到了老齡后必然無法為養老提供較為充足的經濟保障，貧困又會從年輕時傳遞到年老時，形成貧困的又一重傳遞[4]。

3.3 低欲望社會

職場的高壓、過長的勞動時間、低廉的薪金使得現代日本社會的很多年輕人過上了逃離職場、沉迷網絡的無欲無求的生活。調查顯示，日本剛成年的年輕人中54%表示自己沒有夢想，由于就業機會不足，即使大學畢業也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還必須償還助學貸款，很多人對未來充滿迷茫。目前日本宅男人數已經超過了150萬人，占日本男性總數的3%，這些宅男大多不愿工作、不愿戀愛、不愿結婚、懶得買房買車、沒錢、沒夢想、靠游戲動漫滿足一切需求。統計顯示，2015年，每4個日本男性和每7個日本女性中就有1個終生未婚，2035年日本可能將出現4805萬單身者，單身率高達48%。正如大前研一在《低欲望社會》中所描繪的那樣，“35歲以下的年輕人，由于自有所追求起，就經歷了‘失去的20年’那通縮不景氣的黑暗時代，因此他們當中大多數人有這樣一種認識，不只是房貸，連結婚、生子等所有風險和責任都不想承擔。在公司上班也是如此，工資基本不漲，自己想干的事又不能干，只有責任變重的職務，令人失去干勁，這樣的年輕人在增加”[5]。

4 總結與反思

“窮忙”作為當前日本比較突出的社會經濟問題，它的形成既有勞動者自身的內在因素，也有宏觀經濟大環境、政府政策等外在因素，它的產生并非源于勞動者自身不努力，而是社會制度使然。“窮忙”對社會經濟產生了一系列負面影響，也加劇了日本社會的其他貧困問題，同時不利于就業率的提升和整個社會的良性運行，因此，它也成為了日本政府迫切需要解決的經濟社會問題[6]。

中國雖然并未出現日本那樣嚴重的“窮忙”問題，但是現實經濟生活中出現了一些類似“窮忙”的征兆，如“內卷”過度造成的“學歷貶值”，企事業單位編制改革所帶來的用工形式多元化，超過自身經濟償還能力的奢侈品消費等，“躺平”“精致窮”“中年返貧”等網絡流行語所折射出的現實問題，往往都和“窮忙”有很大的關聯。所以面對這些“窮忙”的萌芽，我們必須引起重視并提高警惕，日本的教訓對我們具有重要的警示意義。

主要參考文獻

［1］森岡孝二著，米彥軍譯.過勞時代[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9.

[2]齊格蒙特·鮑曼著，郭楠譯.工作、消費主義和新窮人[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21：3536.

[3]仲村和代等著，張佳東譯.大量廢棄社會[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2：14.

[4]齋藤茂男著，王曉夏譯.飽食窮民[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20：166.

[5]大前研一著，姜建強譯.低欲望社會[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19.

[6]齋藤茂男著，高璐璐譯.妻子們的思秋期[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