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60年代,由蘇里執導、黃婉秋主演的中國風光音樂故事片《劉三姐》在新加坡、馬來西亞上映,在華人社會引發持久且強烈的情感共鳴,影片中傳唱的山歌與華人的現實生活境遇實現了情感共振與精神共鳴。2024年8月5日至14日,筆者主持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西部項目“劉三姐文化在東南亞傳播與華人文化認同研究”,以“東南亞劉三姐文化考察團”的名義,赴新加坡、馬來西亞開展調研,得到兩國有關專家學者及當地華人群眾的熱烈歡迎和盛情接待。每到一處,考察團都與當地有關人員召開座談會,考察傳播劉三姐文化的相關影院、戲院、禮堂等舊址,翻閱有關資料,查找當地有關劉三姐文化傳播物證的劇本、報刊、照片和有關視頻,采訪劉三姐文化傳播親歷者,取得了許多第一手資料,感受到《劉三姐》對新加坡、馬來西亞的深遠影響,其在文化交流和文化記憶方面的價值不容忽視,已成為一部具有深刻文化意義的經典影片。
20世紀60年代新加坡“劉三姐”熱潮
1961年,根據中國壯族民間傳說改編的電影《劉三姐》在內地公映,引起巨大轟動。在冷戰國際背景下,港英政府為了標榜“中立”,曾批準新中國攝制的一些戲曲片和古裝片在香港上映。香港南方影業公司把《劉三姐》引進香港的時候,起初遭遇重重阻撓。南方影業公司多次以商業利益受到侵害為由向電影審查部門據理力爭,最終成功通過層層嚴苛審查。1962年5月17日影片在香港首次公映后,連續放映42天,票房超30萬港元,打破當時香港票房最高紀錄。
1962年,王如明(新加坡《民報》創辦人之一)與黃科梅(《民報》首任總編輯)、何真民 (時任新加坡《星洲日報》電訊主任)注冊的新世紀公司,在新加坡執政黨人民行動黨重要領導人、開國元老李炯才的幫助下,將《劉三姐》從香港引進新加坡,交給何啟榮家族的光藝公司發行。《劉三姐》從1962年7月12日開始,連續放映至1963年1月14日,總計186天。1963年6月28日至7月22日,在6家戲院接力放映25天。1963年底,趁學校長假到來,于11月25日上映,5天后下片。1962年至1963年公映累計216天,創下新加坡中西影片首輪放映最高紀錄。
當時,馬來西亞尚未與中國建交,中國電影、電視和書籍以及其他文藝表演都很難在馬來西亞出現,中國電影在馬來西亞幾乎都被禁止上映。由于電影《劉三姐》在新加坡上映時反映熱烈,造成轟動效應,很多馬來西亞華人只能自行或者以一日游旅行等方式組團到新加坡電影院觀看。2024年,馬來西亞紀念馬中建交40周年的電視紀錄片中記錄了許多老一代華人不約而同地回憶1962年去新加坡觀看《劉三姐》的往事:不少馬來西亞華人家庭全家出動,專程去新加坡看電影《劉三姐》,從而出現了超過百萬華人從馬來西亞去新加坡看電影《劉三姐》的盛況。
據新世紀公司創始人之一的王如明說,引進《劉三姐》的初衷是認為《劉三姐》是一部“健康電影”。1953年至1961年,受華文教育、有正義感的華校中學生、青年工友以及婦女團體,共同發起抵制黃色文化的社會運動,即“反黃運動”。1962年,電影《劉三姐》在新加坡放映,造成了轟動,片中大量山歌釋放了人們豐富的情感,可謂繞梁三日而不絕。《劉三姐》的上映效果遠遠超過抵制黃色文化的預想。沒有多少人會料到《劉三姐》長期熱映并出現了全民觀影的場景,以及對華僑華人社會造成的巨大影響。
1962年7月12日的新加坡《星洲日報》刊發新聞頭條:立法院通過新馬合并全民投票法案一法案規定,即使投空白票,也等同接受立法院的決定。這個法案的通過,恰好是《劉三姐》首映的當天。“心中有了不平事,山歌如火出胸膛。”《劉三姐》山歌的唱響,一直伴著隨后的爭取選民支持的競選活動,無論是執政黨還是反對黨都利用電影《劉三姐》來表達自己的政治訴求,甚至在政治辯論中也采用山歌的對唱方式。例如,汎星各業職工聯合會創作一首題為《全民齊投空白票》的山歌,借用了《劉三姐》中對唱歌曲的問答形式,作者直接在標題后注明:“這山歌是根據《劉三姐》茶山對歌的調對唱。”可以說,影片上映前經歷的種種阻撓、黨派的政治博弈、盤剝工人的資本家以及現實境遇中的種種不公正等,都跟電影《劉三姐》中財主禁歌、巧取豪奪的稅收、綁架與囚禁劉三姐等故事情節有所對應。劉三姐百折不撓地帶領群眾與惡勢力作斗爭,爭取自由與美好的生活,同樣激發了大家的抗爭智慧。值得一提的是,為引進《劉三姐》而臨時組建的新世紀公司在放映完《劉三姐》之后即宣告解散。
《劉三姐》上映之前,《民報》副刊便連載《劉三姐》電影劇本全文,長達一個月,該報還刊登超過半版篇幅的《劉三姐》公映特輯;公映期間又不時發布新聞稿,有步驟地為《劉三姐》造勢。當地“麗的呼聲”電臺預先把影片全部錄音,以對白搭播劉三姐山歌的方式作為宣傳,提前分段播放介紹,讓讀者與《民報》所連載的《劉三姐》腳本唱詞對照。這種預播電影歌曲的方式,是新加坡少有的造勢方式。1962年《劉三姐》熱映期間,新加坡《民報》刊發多篇關于《劉三姐》的評介與觀感。例如,夏果的詩《歌劉三姐》、陳君葆的古詩《劉三姐五首》、陸之的《劉三姐的傳說》、葛夏的《贊歌仙劉三姐》、辛潮的《推薦彩色歌唱巨片劉三姐》、余學文的《看歌仙,詩情畫意眼前現》等。
《劉三姐》放映之初,片商以“片長十三本/山歌一百首/笑足兩點鐘/全部外景在山水甲天下的桂林拍攝”為賣點,之后每當片子轉院放映,都以山歌為宣傳重點,且不時更換廣告詞句,例如,“劉三姐歌聲/傳遍新加坡”“確是歌仙下凡來/人間哪得幾回聞”“好片百看不厭/好歌百聽不厭”…1962年11月初,片商在電影廣告中聲稱:“最后三天/映滿四個足月/無論如何不展。”3天后,電影廣告又稱:“最后一天/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劉三姐敬向四個月來千萬觀眾致謝并告別。”《劉三姐》說走又不走,吊足觀眾胃口。其實《劉三姐》的告別廣告,不過是營銷手段,《劉三姐》依然熱映,只是換了電影院繼續上映,對此,廣告文案自圓其說:“歌仙劉三姐還是去不得/觀眾戀戀不舍/各界盛情挽留。”


新加坡與馬來西亞同步上映電影《劉三姐》
1974年5月,中國與馬來西亞建立外交關系。1978年5月18日起,新加坡加龍、黃金、長江、璇宮等13間綜藝院線連續上映電影《劉三姐》60天。馬來西亞吉隆坡的金河、普天、總統3家影院,居鑾、八打糞、怡保、檳城與詩巫等地影院,亦先后上映。新加坡、馬來西亞總共17家影院同時上映,觀眾熱情高漲,影院大廳里,觀眾擠得水泄不通。
1978年,電影《劉三姐》重映,片商院線從“光藝”換成“綜藝”,以“星馬17家戲院呈獻/氣勢磅礴/雄視影壇”的廣告語造勢,以“借問三姐何處去/星馬婆沙唱山歌”為開映宣傳。“流行歌曲聽得多/換換口味聽山歌/人人愛看劉三姐/人美歌甜唱得多”“情歌戀歌對歌斗歌/四面八方來會歌/人潮涌來聽山歌”…1978年5月底宣傳《劉三姐》的廣告詞,反映出這波山歌熱:“院內唱山歌/街上唱山歌/家里唱山歌/銀幕唱山歌/觀眾唱山歌/到處唱山歌。”影評人藍弦在《劉三姐的歌將使你陶醉》一文中寫道:“劉三姐的吸引力,無可置疑的,首先是它的歌…這甜美的歌聲就像一股清泉,直沁入心脾,簡直使人迷醉。”
1978年宣傳《劉三姐》的廣告詞,道出這部電影受歡迎的程度:“好多觀眾太面熟/看了再看學山歌/一詞一腔學到會/如有不像再看過。”1978年3月21日《星洲日報》第11版的“電影”專題,刊發于思的短文《可愛的劉三姐來了》:“劉三姐又來了,這是多么叫人感到興奮的事。我第一次看《劉三姐》,那是十五六年前的事。當時我還念中學,為了能多看一次《劉三姐》,我竟然把零用錢都省了下來,一次又一次地進戲院,算來少說也看了六七次吧。”許多市民都有相同的觀影經歷與體驗,看過三次五遍仍意猶未盡。馬來西亞永芳集團原董事長姚美良生前曾向劉三姐的扮演者黃婉秋透露,當年他到新加坡看《劉三姐》,一看就是10場。在新加坡、馬來西亞華人中,看了十幾遍甚至幾十遍的大有人在。
《劉三姐》在華人社會的回響
《劉三姐》在民間掀起山歌熱潮。放映《劉三姐》的電影院,遍及新加坡全島各角落,從市內到郊區,大街小巷到處都可以聽見“劉三姐”的歌聲。《劉三姐》上映后,市面上售賣的關于“劉三姐”的歌書、音樂賀年卡、故事連環畫和電影畫冊等相關出版物相繼面世。《民報》為配合《劉三姐》上映,出版了一本售價兩毛錢的劉三姐電影特刊,內容包括全本電影唱詞、連環故事、主角近照、劇中人物介紹等。新加坡最早的《劉三姐》唱片,由大坡英華貿易公司總發行,小坡群興公司批發。1962年《劉三姐》上映一個半月后,8月31日《星洲日報》刊載了“電影原聲《劉三姐》唱片空運到銷”的廣告。新加坡、馬來西亞華人社會曾廣泛流傳“非賣品”油印歌書,這是學校、校友會及文化團體中的“劉三姐迷”,他們觀影或者聽唱片時把山歌記下,寫成簡譜,配上歌詞,刻制成冊子,供同學與親友共享傳唱。
20世紀60年代初的新加坡、馬來西亞,工人失業,學潮、工潮常常發生,生活困難,處處抗爭,對許多人來說,看電影是件奢侈的事,《劉三姐》卻能讓眾人省吃儉用也要一睹為快。1962年和1978年《劉三姐》的兩次放映造成轟動,總計276天。《劉三姐》帶來了社會“沖擊波”,在新加坡電影放映史上創下漫長的放映期紀錄,即便是《亂世佳人》《音樂之聲》等好萊塢賣座影片,都難于望其項背。20世紀90年代以及進入21世紀之后,一些商家進行商業造勢,或者開展會館活動,亦常常免費放映《劉三姐》。2024年8月,東南亞劉三姐文化考察團到新加坡、馬來西亞進行調研考察,馬來西亞馬六甲市的同安金廈會館主席陳念昇對考察團說,電影《劉三姐》廣受歡迎,除了悅耳的旋律,歌詞也簡潔明了,朗朗上口。“電影《劉三姐》中的歌曲唱出了當代窮人的心聲,在那個時代引起極大的共鳴,許多人看了一遍又一遍。”馬來西亞柔佛州文史專家孫福盛在居鑾市建國戲院原址對考察團說:“2013年,就在這個地方辦過一次為期兩周的《劉三姐》露天電影。我們在這邊擺了很多長椅子,男女老少齊聚于此觀影,重溫集體觀看《劉三姐》時的氛圍。當年戲院經理告訴我一個故事。他說有一位中年觀眾在《劉三姐》放映的30多天里,每一天都來觀看,而且他一定買二號區域里的某個固定位置。那個位置,他說看劉三姐最美為什么《劉三姐》在東南亞會引起這種情況?第一,我覺得歌曲好,唱出了弱小者的心聲,我們當年這些華僑是一樣的,唱出了我們的心聲。第二,她的山歌很容易傳唱。第三,我們從《劉三姐》看到中國故鄉的山水。大多數馬來西亞人90年代以后才可以去中國旅游,所以我們從電影里面看到了我們故鄉這么美麗。每一個人都以不同的心態去看,有人從弱者以歌反抗中尋得力量,有人沉醉于故鄉美麗的山水,有人純粹欣賞美妙的歌聲。”
[本文為2020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西部項目“劉三姐文化在東南亞傳播與華人文化認同研究”(項目批準號:20XMZ044)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