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恕一(1909—1988),人,當代指畫大家,政協第五屆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委員會委員。
曾恕一出身書香門第,他的長兄曾石年(墨莊)、四兄曾如海都是書畫高手。他7歲入小學,8歲開始習繪畫。20歲畢業(yè)于桂林體美專科學校,一年后回鄉(xiāng)任小學教師。興安知名畫家彭榕、張叔瓚、張鼎星常和他長兄曾石年研討繪畫技巧,耳濡目染的曾恕一常揣摩學習繪畫技藝,技藝日進。他聽到兄長們談到清代指畫大師高其佩在指畫藝術的高深造詣,非常敬仰;對宮廷畫派將指畫貶為“雕蟲小技”“旁門左道”,憤憤不平。他下定決心研習指畫,為指畫在藝壇爭一席地位,遂刻苦學習傳統(tǒng)繪畫藝術,將前人筆墨功夫運用于指端,成功畫出指畫。36歲那年,他的指畫首次參加在桂林舉辦的廣西第一屆畫展,便一鳴驚人,博得行家們的贊賞。他的母校校長馬萬里看到他的一幅題為《霜枝》的指畫,贊不絕口,當即揮筆題詞:“指畫自高其佩后始見重于世人,其元氣淋漓,妙得天趣,有非弱毫所能及,恕一道兄用筆如虬。使霜條樸茂中不掩蒼秀之氣,曉窗拜讀,贊嘆無量。”桂林另一名家龍月盧看到他的《枯枝》指畫,也大為贊賞,題詞曰:“國畫著重氣韻,所謂氣韻生動,言可以意會,未可言傳也。恕一道兄所作指畫用筆(指)蒼勁,墨氣盎然,近世不可多見,洵佳品也。觀竟為綴數語,歸之以致敬佩。”桂林名畫家許冶鼓勵他繼續(xù)努力,盡力為指畫正名。當然,也有人不認同他的指畫。為此,曾恕一自撰打油詩曰:“村翁見我畫,笑我太顛瘋。有筆則不用,螺紋滿紙中。”曾恕一39歲那年,在桂林舉辦第一次個人指畫展,樹起了指畫旗號。云集桂林的全國抗戰(zhàn)文化界人士紛紛撰文題詞贊譽。此后,曾恕一多次在桂林、柳州舉辦個人指畫展,借藝術宣傳抗日,獲得社會廣泛好評。
20世紀40年代,曾恕一游教于興安、全州、灌陽,持續(xù)鉆研指畫藝術。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多次參加縣、市、省及中南五省畫展,他的指畫屢獲佳績。1959年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成立1周年,廣西在展覽館舉辦成就展,邀請諸畫家來南寧,如畫公雞聞名的徐杰民、擅畫鯉魚的羅鼎華等。曾恕一受邀創(chuàng)作指畫,他畫的是八哥鳥。據在場的人回憶,曾恕一用手指畫,線條全靠指甲完成,八哥眼邊細毛,特別傳神。
1965年曾恕一退休,仍專注鉆研指畫,漸悟指畫精髓。20世紀80年代是他創(chuàng)作的鼎盛時期,所作的《喜迎春暉》《八百遐齡》《斑》《八哥紅葉》,代表指畫創(chuàng)作高峰水準。他因指畫與潘天壽齊名,有“南曾北潘”之稱,同為當代指畫宗師。潘天壽的畫大氣磅礴,以筆畫為主、指畫為鋪;曾恕一畫以指為主、筆畫為鋪,畫風以墨韻飄逸、生動細膩見長。
曾恕一是我同鄉(xiāng)長輩,我與他相識較晚。1953年我入興安中學讀書,他的四哥曾如海是美術老師,教我們圖畫課。興安中學新校舍的花壇就是他設計的。那時我尚不知道他的胞弟曾恕一。
我于1964年大學畢業(yè),分配到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工作。我的第一個出差任務就是去恭城、興安檢查古代建筑維修工程。那時曾恕一在秦堤風景管理委員會工作,住在飛來石旁的小屋內。我們驗收鏵嘴填石工程,他也參與,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面目清瘦,頭發(fā)斑白,下顎留有一小撮胡須,說話輕言細語,總是面帶慈祥笑容。人們習慣稱他為“曾老師”。曾恕一自抗戰(zhàn)時期起管理靈渠,守護靈渠20多年,被尊稱為“靈渠老人”。
1965年我參加桂林地區(qū)文物普查。7月初,普查隊從桂林轉移到興安,正逢興安縣召開四級干部會,旅社住滿了人,我們被安排住進又臟又破的漓江旅社。我上街閑逛,無意間在一個理發(fā)店碰到曾恕一老師,對他說起我們住旅社的事。他立馬帶我去找縣文化科,幫我們更換了住宿。
這時靈渠南陡閣已經修復,曾恕一從飛來石旁的小屋搬至南陡閣辦公和居住。南陡閣是1943年李宗仁視察靈渠時帶頭捐款修建的,后逐漸破敗,1964年人民政府撥款重修,使之煥然一新。它背靠小天平,右臨湘江故道,左倚南陡,前面是靈渠,周圍綠樹成蔭,鳥語花香,曾恕一戲稱其為他的“別墅”。
我們在靈渠兩岸開展田野調查時,曾恕一參與同往。他帶我們爬到飛來石對面的鳥鳴山,采集到10多件磨制石器。他說,抗戰(zhàn)時李宗仁曾帶頭捐資在這里建了一座保安亭,守護秦堤,老百姓就把這個山包稱作“保安亭”,實際上它的本名叫左關嶺。
那天中午我們吃了自帶的干糧,就到他的“別墅”休息。他為我們表演指畫,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指畫創(chuàng)作。他繪畫不用筆,用手指和手掌。只見他鋪開畫紙,右手食指沾上墨,往紙上點染,花鳥粗具其形。鳥羽、樹枝則用指甲沾墨,一劃一劃,絲絲入圖。樹的枝干,用指腹、指側按壓滾動成形。畫面較大的地方,則用手掌沾墨涂抹,又有潑墨效果。其他人和我一樣,也是第一次看到指畫表演,感到神奇。他用的畫紙與別人不同,是用兩層生宣裱糊在一起,經得起手掌摩擦。
曾恕一還陪文物調查隊去界首。從興安縣城坐火車到百里村,再從百里村火車站到界首鎮(zhèn)。我們雇了一輛馬車拉行李,請曾恕一老師幫我們押車。野外調查時,他帶我們上山調查一個古墓群。他看到山坡上有紫色地葡萄,對我們的年輕女隊員說:“這是地葡萄,可以吃的。”說罷,便彎下腰,采摘幾顆放在嘴里。曾恕一說,他在界首小學當過老師,1958年全民大煉鋼鐵時,他帶學生上山挖過煤、煉過鐵,后來又在這些山坡上開荒種菜。
1965年8月下旬,興安縣文物普查即將結束,我們在興安縣圖書館舉辦文物普查成果匯報展覽。曾恕一主動來幫忙,帶我到電影院,請美工老師幫我們書寫展覽前言;又到興安中學,請地理老師鄧啟文幫我們繪制興安文物分布圖。
曾恕一在南陡閣種養(yǎng)了一鐵樹,那時即將開花。一天下午,他興沖沖地跑到展覽會場告訴我們:鐵樹將在當晚開花,“曇花一現”的奇觀千載難逢,一再囑咐我們不要錯過觀賞機會。那天晚飯后,我們一行6人,特意到分水塘洗澡,歸來時岔進曾老師的“別墅”。因還有半個時辰花才開,曾恕一老師便將他的得意之作《百鳥圖》長卷展示給我們觀賞,這長卷上畫了100只姿態(tài)各異的八哥。他還展示一幅合作畫,由曾恕一指畫花鳥,梁蛄廬口書畫題,某某腳書題詞。這3人各懷絕技,當時人稱“桂林三怪”。
20時許,鐵樹果然破蕾慢慢綻放。我們“呀”地一陣歡呼,然后屏住呼吸,靜靜地町著,見花慢慢展開,到21時30分開到最大。曾老師也樂開了花。那晚聞訊而來的觀賞者絡繹不絕。那時秦堤上沒有路燈,大家都是摸黑來的。
我有一位中學同學張宜國,在興安縣文化館工作,也是畫家。他有兩個兒子,分別是張高山、張大海,從小就喜歡繪畫。張高山三四歲時,父母經常下鄉(xiāng),就把他寄養(yǎng)在曾老師家里。曾師母熊艷真照顧他的飲食,曾老師教他繪畫。這孩子很聰明,畫的畫不斷獲獎,成為20世紀70年代轟動一時的“漓江畫童”之一。1976年9月的一個星期天,張宜國陪曾恕一老師來我家,談到張高山畫畫的事,很是自豪。
1977年,曾京蘭過繼給曾恕一為養(yǎng)女,向養(yǎng)母學花鳥畫,學成后又隨養(yǎng)父專攻指畫,很快成為指畫家。1981年,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為他們父女拍攝了《今日中國6號·指畫奇葩》紀錄片,在國內外播放。
改革開放后,曾老師多次舉辦個人畫展。他對我說,他們在桂林辦畫展,地點設在旅游定點單位。他們一邊畫,一邊掛出來標價出售。旅游團一來,游客成批購買,效益很好。如果碰到日本團隊,幾乎有多少畫就買多少,一掃而光。現畫來不及,他們便翻出舊畫來賣,把以前一些珍藏的畫也賣了,后來感到很可惜。
1981年1月,曾恕一父女倆在南寧舉辦畫展。他們住在自治區(qū)展覽館對面的自治區(qū)農機局招待所(以下簡稱“招待所)。我那時住在南寧市建政路的自治區(qū)博物館宿舍平房,與招待所只有一墻之隔,經常到招待所看望他們,他們也時不時來我家聊天。我有3個小孩,一個星期天,我?guī)麄兊皆蠋熥〉牡胤饺ネ妗P『儚膹U紙簍中翻尋曾老師丟棄的畫稿,攤在地上描摹。又一個星期天,我?guī)畠壶Q湄到自治區(qū)展覽館參觀他們的畫展,邀請他父女倆來家里吃晚飯,飯后就在我家里教我的小孩畫畫。后來他們又多次來我家教孩子們作畫。可惜的是,我的小孩并沒有繪畫天資,沒能堅持學下去。
這次畫展得到自治區(qū)政協的支持,參觀的人很多,曾恕一很忙。2月7日是大年初三,他們在展覽館參加茶話會,表演指畫,忙得過了中午也沒有用餐。我們知道后,把他父女倆接到家里來煎年粽吃。初四,廣西社會科學院的蔡定國來我家拜年,我們又一起去展覽館把曾老師父女接到我家里來聚會。此后,凡是有從興安老家來的同學、朋友,我們都請曾老師父女來家中聚會,彼此用純正家鄉(xiāng)話聊天,其樂融融。大家都以與這位指畫大師同鄉(xiāng)感到無上榮耀。

這次畫展期間,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館長季予同讓我把曾恕一老師請來為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畫指畫。李予同是南下干部,喜歡字畫,收藏有書畫。但因事先沒講清楚,曾老師來時,因沒有預備托裱的畫紙,沒有畫成。過了幾天,他把托裱了的畫紙帶來才作畫。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現藏曾恕一指畫9幅,其中5幅就是那時畫的,題“廣西博物館惠存”。其中的《荷花圖》,是他與女兒京蘭的合作,題書“廣西博物館惠存,靈渠七二老人曾恕一指畫荷花,小女京蘭指畫魚于邕城旅次”。
一次,廣西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楊紹濤同志有位親戚來南寧,慕曾老師指畫之名,托我引見,并把他父女接到家中表演指畫。
1981年4月9日,《廣西日報》副刊部張谷叫我去他那里看一篇稿子。這篇稿子是興安中學物理老師楊裕桓寫的,專門談興安籍畫家。文稿中提到的張鐵骨、張叔瓚都是張谷家的先人。5月,曾恕一老師來南寧,我說起張谷的事,他很興奮。張谷是興安縣大溶江人,他家在清末至民國出了好幾位畫家,與曾氏兄弟走得很近。一天,我陪曾老師去張谷家做客。他倆一見如故,聊了兩個多小時。曾老師對張家的情況了如指掌,從張家祖父輩到父輩,如數家珍。曾老師說:張叔瓚又叫張作俶,擅畫梅、蘭、雁,畫蘆雁時總是眇一只眼;張家瑤是湖南大學物理系畢業(yè)的,但對繪畫很有興趣,人稱“畫癡”,后來成了畫家,喜畫老鷹、喜鵲,畫過長卷百喜圖(百只喜鵲),當過廣西藝術專科學校教授,曾和曾老師合作,一起畫過《荷花翠鳥》。從他們的交談中,我才知道我們那位物理老師也曾跟張叔瓚學過畫,也會畫指畫。
那年4月,曾老師帶京蘭到廣州、佛山辦畫展。5月19日,他們回到南寧,一大早就到我家,對我說,廣州人不看好指畫;這次畫展招待很好,住得很舒服,但買畫的人很少。
曾恕一晚年畫作常自題“靈渠老人”,以守護千古靈渠為傲,如果是在興安畫的就題“畫于秦堤南斗閣”,如果是在南寧畫的,就題“畫于邕城”“客邕城”,有時加蓋“指頭生活”閑章。
曾恕一不但能畫,也曾著書。他曾撰寫《怎樣畫好翎毛》書稿。1981年11月,他約我到他住的地方,幫他審閱書稿。這部書稿中寫了許多觀察小鳥習性的細節(jié),十分有趣。
那年6月,張宜國和曾恕一來南寧,對我說,香港邀請他們帶張高山、張大海兩兄弟去表演繪畫。他們是來辦理出境手續(xù)的。我有位中學時代的美術老師楊秉紀在自治區(qū)文聯美術家協會工作,是曾恕一四哥曾如海的同事。曾老師讓我陪他到文聯宿舍去拜訪。楊秉紀是1948年從廣西藝專畢業(yè)的,新中國成立初期在興安中學當教師,教過我們音樂美術。他夫人是興安縣漠川陳家人,也在興安中學當過老師。他們在一起聊天,甚歡。
1982年1月,曾老師父女再次到南寧辦畫展,住在邕州飯店。春節(jié)就在南寧過。大年初二那天,我們向曾恕一父女拜年,約了一些中學同學聚會,坐了兩桌,大家都向曾老師敬酒,十分歡暢。
那年11月,我的小書《銅鼓史話》定稿,文物出版社第一圖編部主任孫關根作為責任編輯,專程來南寧審稿。我請他吃飯,恰好曾恕一父女也在南寧,我便把他倆一并請來。這位編輯是北京大學歷史系畢業(yè)生,對指畫很感興趣,向曾老師請教了很多問題。曾恕一父女各為他畫一幅指畫。
1983年6月下旬,曾老師和京蘭來南寧出席民革會議,我把他父女倆接到家里做客。
那一年,曾老師已搬到興安靈渠娘娘橋邊的友誼商店三樓。按當時住宿條件來說,已相當“豪華”了,三室一廳,有廚房、洗手間,有專門畫室。那年秋冬,我到興安縣主持大溶江石馬坪漢墓的考古發(fā)掘,休息時回到縣城,常去看望他老人家。在那里我看到一幅蒼鷹抓老鼠的國畫,很有創(chuàng)意。我在興安的工作結束時,去向曾老師辭行,他一定要留我吃飯。那天下午,我騎自行車到夏營橋拍石拱橋的照片,回到縣城又拍了粟家橋、滄浪橋、接龍橋的照片,可能受了風寒,待回到曾老師家,便感覺頭腦昏沉,吃飯沒有胃口。曾老師拿出鹿血酒來,說是補酒,叫我喝,我只勉強呷了一口。
1984年7月曾老父女來南寧出席民革會議,到博物館參觀,碰到我,高興地告訴我,他被選為民革廣西顧問委員,還被聘為廣西文史研究館館員。
同年9月下旬,曾老師前往北京參加民革秋季活動,待了50多天。回來后,他給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這信是用毛邊紙寫的,足足3頁。信里說,參加活動的400多人分乘9輛旅游車,參觀了八大處、四季青公社,游覽了故宮、中南海等名勝。又說,北京中山書畫社將他的作品作了一次內部觀摩展出,以民革成員及書畫社員為主,有觀眾千余人。展期原定三日,因觀眾要求又延展二日。畫展結束后,中山書畫社召開了一個座談會,一致認為他的指畫“別具一格”,看不出指痕。信的字里行間洋溢著無法掩飾的興奮之情。
1985年我已任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館長。7月28日,曾京蘭攜她父親的一封親筆信來訪,希望跟我館裱畫師傅李舉榮學裱畫。在我家吃午飯時,京蘭說,曾老師走路不大方便了,這次自治區(qū)政協開會他沒能出席。
1987年10月27日,曾京蘭夫婦帶著他們剛滿3個月的兒子來南寧參觀工筆畫展。我在展覽會上見到他們,京蘭對我說,她爸已經臥床不起了。
1988年我和愛人彭書琳回興安老家過年,正月十二那天,我們專程去向曾老師拜年。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我們尊敬的曾老師。4月,他老人家便駕鶴西去。
我與曾恕一老師相識相知20余年。回憶起來,往事一幕一幕呈現在眼前。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50多歲,已是一代指畫大師,對指畫技藝仍孜孜以求。他離開我們已經有30多年了,他慈祥和靄的音容我時時想起,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