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是已故中國人類學、民族學、社會學奠基人之一,著名社會活動家,全國人大常委會原副委員長、全國政協原副主席赴廣西金秀大瑤山 (當時稱大藤瑤山)開展田野調查90周年,也是其著名論文《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公開發表37周年。
自1935年10月赴廣西金秀大瑤山開展“特種民族”(當時廣西省政府對苗、瑤、侗、壯等民族的總稱)田野調查開始,長期致力于我國民族調查研究、民族理論探索和民族政策決策實踐,他提出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發展成為中國民族問題研究的主流理論范式,為新時代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了重要的學理支撐。
關于這一理論的形成過程,費孝通曾于1996年8月在《簡述我的民族研究經歷和思考》(以下簡稱《簡述》)一文中作過闡述。他說,這一理論的根子可以追溯到1935年廣西大瑤山的實地調查,以及長期的民族調查研究與理論思考,他一直嘗試擺脫以漢族為中心的觀點講述中國民族歷史的困境,設想“把具有多元一體格局的中華民族形成過程如實地擺清楚,也就是一部從民族觀點描述的中國通史了”。而早在1988年,他在威海休養期間,就已整理20世紀50年代在中央民族學院(今中央民族大學)講授中國民族歷史概論的講義,從人類學、考古學、語言學、歷史學等多維度對中華民族形成的歷史過程作了綜合研究和理論闡述,形成著名論文《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并以此為題,應邀赴香港中文大學作學術講演,引發很大反響。
費孝通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內容十分豐富,主要論點是:中華民族是包括中國境內56個民族的民族實體,在這個民族實體里所有歸屬的成分都已具有高一層次的民族認同意識,即共休戚、共存亡、共榮辱、共命運的情感和道義。民族認同意識具有多層次性,多元一體格局中,56個民族是基層,中華民族是高層。多元一體格局是由分散的多元結合成一體的,漢族就是多元基層中發揮凝聚作用的核心一元,這個一體就是中華民族。不同層次可以并行不悖,甚至形成多語言、多文化的整體。
費孝通提到的1935年廣西大瑤山實地調查是他第一次到大瑤山調查,也是最重要的一次。之后,他于1978年12月、1981年8月、1982年8月、1988年12月先后四次到金秀大瑤山考察調研。因此,費孝通參與和組織的大瑤山調查是一個持續的長期過程,可以說,大瑤山調查貫穿他一生對民族學理論的研究與思考。
“我這篇‘多元一體格局’的根子 可以追溯到1935年廣西大瑤山的實地調查”
1935年10月,在清華大學攻讀社會學研究生的費孝通,偕新婚不久的妻子王同惠女士,應邀前往廣西,開展“廣西省人種及特種民族社會組織及其他文化特性研究計劃”項目下的田野調查。10月26日,他們進入大瑤山開始實地調查,費孝通負責測量大瑤山瑤族同胞體格,王同惠則負責“觀察記錄其人民、家庭、市集之組織,與風俗習慣美術宗教及其他種種文化特性”(《桂行通訊》)。在完成王桑等六巷花藍瑤區調查后,二人于12月16日從古陳村轉往羅運村,途中遭遇意外,費孝通誤落瑤族同胞的捕獸虎阱受重傷,王同惠外出求援時,不幸跌入山澗溺水罹難,調查被迫中斷。費孝通因痛失愛妻幾欲輕生,但大瑤山瑤族同胞的救命之恩及他們的善良、淳樸,令他對這片土地充滿感激,這份情愫激勵著他終生深耕民族學研究園地。
此后,費孝通在廣州、上海一邊療傷,一邊整理王同惠的調查遺稿,撰寫了《廣西省象縣東南鄉花藍瑤社會組織》(以下簡稱《花藍瑤社會組織》),以王同惠的名字,于1936年6月出版發行,這也成為他第一次大瑤山田野調查最重要的成果。
第一次大瑤山田野調查,對費孝通的人類學、民族學、社會學研究產生了深刻影響。他后來回憶:“回顧我的學術歷程,我發現許多后來的思想都可以追溯到這篇文章(《花藍瑤社會組織》,編者注)。”梳理他在不同時期、場合提到的此次調查對其學術思想的影響,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
第一,此次大瑤山實地調查,是費孝通民族學研究的發端,也是他學術生涯的起點。1996年8月20日,他在《簡述》中說,1935年的大瑤山實地調查“可說是我民族研究的初次嘗試”,“若從1935年瑤族調查作為我學術生命的開始,至今已超過60年”,“實際上,我的人類學思想的起點正是在瑤山”。新中國成立初期,因早年人類學的學習和大瑤山實地調查的經歷,費孝通參加了中央人民政府組織的中央(少數民族)訪問團,以副總團長的身份負責廣西、貴州的訪問工作。他說,參加訪問團“這兩年可說是我進行民族研究的真正開始”。1952年,他參與領導中央民族學院的籌建工作,構建新中國民族學教育與研究體系;1953年始,參與、指導全國民族識別工作,為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創設提供了重要學理支撐;1956年至1957年,倡議并參與籌備、指導、開展全國人大常委會組織的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的初期工作,其成果成為新中國民族學和民族關系史研究的重要基礎資料和學術實踐依據。晚年,費孝通回憶,“可以說,我的整個學術生涯都始于大瑤山的調查”,“這項調查貫穿了我一生的學術探索”。
第二,大瑤山實地調查奠定了費孝通民族學學術研究方法論的根基。他在《花藍瑤社會組織》一書的“編后記”中寫道:“希望我們這次不幸并不成為他人的‘前車之鑒’,使大家裏足不前。我們只希望同情于我們的朋友能不住地在這道路上走,使中國文化能得到一個正確的路徑。”他依然堅信,田野調查是探索中國文化的正確路徑。1936年,在療傷和等候辦理出國留學手續期間,他在老家吳江縣(今吳江區)開展了兩個多月的農村社會調查,即他后來在《簡述》一文中所提及的“進行了一次有類于在瑤山里的社會調查”。留學英國期間,他以該調查內容為研究對象完成了博士論文《江村經濟》,此文被學界譽為“人類學實地調查和理論工作發展中的一個里程碑”。他在《江村經濟》的“卷首”中寫道:“獻給我的妻子王同惠。”此后,田野調查的學術方法論貫穿費孝通學術生涯,在他涉足的農村經濟、區域發展、鄉鎮企業、城鎮化等研究領域,均以實地調查為基礎和手段。正如他說的那樣,“(田野調查)深刻地塑造了我在不同時期的學術思考”。他后來還提出微型調查要與宏觀調查相結合,重視社會變遷,推動其民族學方法論完成從“功能論”到“歷史功能論”的演進。
第三,大瑤山實地調查為費孝通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形成提供了科學的觀察平臺。在第一次大瑤山田野調查中,費孝通從測量瑤族人體質入手,發現其與東北的朝鮮族人體質有相似之處,進而萌發了二者是否存在歷史淵源的思考。后來,他在《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一文闡述漢族南向擴展時,再一次提到此事,認為這或許可作為遠古東夷南遷的實證,由此推想出一條民族遷移的路線。在對大瑤山瑤族及瑤族族團形成過程的長期觀察與思考中,結合后續開展的少數民族歷史調查研究,他提出,包括漢族在內,各民族歷史上或許都曾是不同族群因共同利益聯結而形成的一個共同體。在此后的諸多民族學研究活動中,他反復提到大瑤山田野調查,并以大瑤山瑤族形成的歷史過程及規律為例證,推及各民族歷史文化研究,這在他的《簡述我的民族研究經歷和思考》《瑤族研究五十年》等著作中均有體現。1981年12月7日,他在中央民族學院民族研究所座談會上作《民族學社會調查的嘗試》(以下簡稱《嘗試》)的發言,提到:“我們要研究為什么他們會形成一個瑤族,而這個共同體同時為什么還能容許各部分有不同的個性?這樣一問,我們對民族問題的研究也就深入了,大瑤山也就為我們提供了研究這些問題的一個實驗室了。”由此可見,大瑤山實地調查已成為費孝通民族學研究中不可或缺的觀察平臺。
第四,大瑤山瑤族族團及社會文化特性研究,為費孝通提供了重要的學術啟迪。他在《花藍瑤社會組織》書中,梳理了大瑤山自稱“瑤人”的瑤族各族團的族群來源、進山時間、族團特性及生活狀態等,完成了花藍瑤、坳瑤、茶山瑤、滴水花藍瑤、盤瑤(書中稱板瑤)、山子瑤等大瑤山瑤族族團的認定工作,初步厘清各族團間的社會關系脈絡。他指出:“依現有狀態而論,比較明顯的族團單位,以言語、文化、團體意識、內婚范圍為區別的基礎,是花藍、坳瑤、茶山、滴水花藍、板瑤(即盤瑤)、山子等名稱所包括的團體。這些族團間因經濟地位的相同和相異,又發生了一種向心動向,有形成所謂‘長毛瑤族’及‘過山瑤族’的可能。若是漢族向他們的壓力增加,長毛和過山間又可發生一種向心動向以形成一整個的‘瑤族’。但是因漢族受外族的壓力,在形成一個更大的‘中華民族’的向心動向下,對于諸瑤族團采取了很強的同化作用就是在這同化作用之下,諸族團原有的文化遺產及其社會組織在最近的將來會發生激烈的變化。這個變化正是民族學最好的研究題材。”基于此,費孝通由大瑤山瑤族各族團之間因相互向心或離心的動向而形成的關系,聯想到在當時中華民族遭遇日本侵略壓力時,全國正在“形成一個更大的‘中華民族’的向心動向”,這是他首次將大瑤山瑤族形成過程與中華民族形成聯系起來,對其后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思想的萌芽產生了重要影響。
第五,大瑤山瑤族的形成引發了費孝通對復雜民族體形成規律的思考。1986年5月,在香港舉辦的第一屆瑤族國際研討會上,費孝通提交的論文《瑤山調查五十年》中談到大瑤山田野調查對其中華民族形成理論研究的影響。他指出:“對中華民族又分又合的歷史過程,我們不可能作具體的觀察…但如果從微型的具體實況來觀察各民族間又分又合的關系,那就可以豐富我們對中華民族形成和變化過程的理解,充實我們對民族問題的理論認識。從大瑤山瑤族的研究中,是不是也可以得到啟發,從中找出一些規律性東西來。”繼而提出,“通過對大瑤山瑤族的調查研究,我想漢族也一定有一個自己的基本成分”,通過與其他民族相互吸附、滲透、融合,“終于形成了一個復雜的民族共同體…這是我從事大瑤山瑤族調查研究以來所提供的看法”。他在《簡述》一文中說:“我這篇‘多元一體格局’的根子可以追溯到1935年廣西大瑤山的實地調查。…我在大瑤山的實踐中能夠看到民族認同的層次,再聯系上中華民族的形成。”
“我意識到從這微型的研究里確是接觸到了貫穿在各民族歷史中具有一般性的規律”
1978年12月,費孝通應邀參加廣西壯族自治區成立20周年慶祝活動,其間順訪大瑤山,這是他第二次上瑤山。
關于此行,費孝通于1983年6月30日在《〈盤村瑤族〉序》(以下簡稱《序》)中稱,“我這次訪問為時雖短卻得到不少新的啟發,提出不少問題:首先是瑤族是怎樣形成的,其次是瑤族這一類山區民族有什么特點,最后是它們的發展方向是什么,我們怎樣下手去研究這許多問題?”正是在此期間,他萌生出對大瑤山這一民族研究“良好園地”和“實驗室”開展深入調研的想法,直接促成了他第二次大瑤山田野調查的開展。
回到北京后,費孝通開始為第二次大瑤山田野調查奔走呼吁。1980年12月,在國家民委召開的“五種叢書”編寫會議小組討論會上,費孝通作了《關于編寫〈中國少數民族自治地方概況〉的一些意見》的發言,針對當時民族研究重點偏離實地調查的狀況,強調“密切配合民族工作進行調查研究是我們過去民族研究的優良傳統”,應堅持弘揚。他還談到:“前年,我從大瑤山訪問回來就有再去深入調查的愿望,今年得到民委的支持,中央民族學院已把廣西大瑤山的社會歷史調查列入計劃,并且已經派出先遣工作人員前去開展工作。”同年12月7日,費孝通在《嘗試》一文中提到,當年(指1978年)他到大瑤山走了一趟,產生了再去瑤族調查的念頭,想到很多值得研究的問題:一是從金秀大瑤山瑤族的形成過程發現,不同語言、不同來源的人,認同自己是瑤族,還組成共同體,互相合作,有了共同意識,但其中是否允許不同的個性存在,從這個實例可探尋出一些規律,這些規律不僅適用于金秀的瑤族,可能也適用于中華民族;二是少數民族從孤立到合作、從封閉到開放的發展過程。同時,他對開展大瑤山調查提出了建議,希望中央民族學院、廣西民族學院(今廣西民族大學)各派一名研究人員,加上當地一名瑤族同胞,一同開展調查。他還提出,金秀大瑤山的瑤族共有5個集團,盤瑤只是其中之一,要以盤瑤村寨的微型研究為基礎,厘清瑤族的主流;還要對其他4個瑤族集團進行調查研究,尤其要以茶山瑤為重點,先從微型調查切入,然后綜合5個集團的材料進行分析,探究他們是怎樣形成一個共同體的。最后,他說:“我愿意從頭到底幫助同志們完成這個調查研究。我自己年紀大了,跑不動了,要我自己去實地調查是做不到了。”
根據他的建議,中央民族學院民族研究所學者胡起望、廣西民族學院學者范宏貴與劉玉蓮等組隊前往金秀大瑤山開展田野調查。他們深入大瑤山腹地一個僅有18戶125人的盤瑤小村寨,進行了為期數月的集中調查,在1980年至1982年間3次奔赴瑤山持續調研。在這個過程中,費孝通給予了許多具體的指導,他們經過艱辛的努力,探索了盤瑤從游耕到定居的社會變遷的歷史進程,實證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微觀機制,其研究成果集《盤村瑤族》由民族出版社于1983年出版,引起學界廣泛關注。
關于第二次大瑤山田野調查的意義,1986年5月,費孝通在《瑤山調查五十年》中提到:“期望從這種研究中,能對我們整個中國民族大家庭,尤其是對研究全世界人口最大的民族一漢族的形成問題有所啟發。”2016年《盤村瑤族》修訂本“序言”中指出,盤村瑤族調查“展現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在基層的實踐邏輯,是理解多元一體格局的關鍵案例”。
第二次大瑤山田野調查對費孝通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探索產生了影響,綜合他在《序》中所述,具體體現在以下方面。
首先,進一步確定了大瑤山瑤族的5個集團是一個民族共同體,從而引申思考各民族形成的一般規律。費孝通在《序》中說,“大瑤山里的瑤族在語言上并不是統一的,而可以分為勉語、布努語、拉伽語三種”,這就“從語言上暴露了這五種不同自稱的人可能有不同的來源,或者說,他們很可能原來不是一個民族的人,進入了這個山區之后才形成了現在大瑤山的瑤族。他們不是出于一個根本的枝條,而是不同支流匯合而成的一條河。如果稱他們是支系,只是支流的意思。我覺得不如避開支系這種說法,而稱他們作不同的集團。大瑤山的瑤族就是由這些集團凝聚而成的一個民族共同體”。這一論斷是對大瑤山各瑤族集團的再認識,開闊了觀察民族形成歷史過程的新視野。他在《序》中提出,大瑤山瑤族形成的“這段歷史說明了不同來源的民族集團在共同敵人的威脅下,為了生存必須團結一致,形成一股自衛的力量。這種凝聚力使他們形成了一個共同體,接受共同的名稱。他們在語言上、風俗習慣上的區別并不成為離異的因素,因而得以長期共同生存下來。盡管在婚姻上還是各自實行族內婚制,他們共守石牌的法規維持著山內的安定,結成密切的聯盟”。同時,他又指出,“但是,當我們再進一步了解各集團間的關系,也就看到了他們之間還是存在著矛盾,這種矛盾性質上是集團間的剝削(與被剝削)關系”,“這種集團間剝削(與被剝削)關系在長期間里并沒有引起瑤山內部的分裂”。在這里,費孝通闡述了金秀大瑤山瑤族形成的內外因及相互作用,并引申到各民族形成的一般規律的思考。正如他在《序》中說:“我從廣西大瑤山里的瑤族一他們只是分布在國內外各地瑤族的一小部分一 一的歷史經過,從而想到中華民族的形成,因為我意識到從這微型的研究里確是接觸到了貫穿在各民族歷史中具有一般性的規律。”
其次,認定盤瑤是瑤族的基本成分,并由此聯想到漢族是中華民族的基本成分。他在《序》中提出:“盤瑤可能是瑤族的基本成分…說他們是基本成分是因為在他們的游動的過程中,不斷吸收其他民族游散的部分,構成各地瑤族的共同體。”他繼而提出:“30年代我根本沒有想到過大瑤山里瑤族的五個集團有不同的語言。這一點新知識的確使我發生了一系列的問題,而且使我對中國各民族形成過程有了新的探索。”“講瑤語的盤瑤、山子瑤和坳瑤,他們與其他各地講瑤語支語言的盤古瑤、頂板瑤、八排瑤等相近,也有共同起源于槃瓠的民族起源傳說,他們的話屬于瑤語支,其人口總數在全國瑤族總人口中所占比重是最大的。由此可知,講瑤語的盤瑤等集團,很可能是瑤族中的基本成分,如同匯入大河的各條支流一樣,他們是瑤族這條大河的主流。”在以上分析中,費孝通確定了盤瑤在大瑤山瑤族乃至全國瑤族這個整體中的基本成分、地位及作用,繼而聯想到中華民族的核心民族漢族的形成及在中華民族形成中的基本成分與作用。后來,他在《瑤山調查五十年》中提出:“通過對大瑤山瑤族的調查研究,我想漢族也一定有一個自己的基本成分,也就是原來居住在中原地區,以黃河為自己的搖籃所哺育出來的那些人,也就是所謂‘黃帝’子孫。但是,在漫長的歷史里,它不僅包含了‘炎帝’的子孫在內,而且還在一個長期封閉的封建國度里,又吸收了附近的高原、山區、草原、沙漠上的各個集團或其中的一部分,也入了不少古代的少數民族,終于形成為一個復雜的民族共同體、一個人口眾多的浹決大族。”
最后,從金秀大瑤山的瑤族多元一體雛形的形成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理論思考。他在《簡述》中談及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的思考過程時指出,對于大瑤山各瑤族集團,“山外的人稱他們為瑤人,他們也自稱是瑤人,成為一個具有民族認同意識的共同體。在我的心目中,也成了一個多元一體的雛形”。在這里,費孝通提出,大瑤山瑤族是一個多元一體的雛形,整個大瑤山瑤族是一體,而花藍瑤、坳瑤等集團是多元。他又指出,“我在大瑤山的實踐中能看到民族認同的層次”,大瑤山瑤族是高一級層次,各瑤族集團是低一級的層次。接著,他又說:“后來我和各地的少數民族接觸多了,對各少數民族的歷史知識也多了些,又聯系上漢族本身,感覺到由多元形成一個很像是民族這個共同體形成的普遍過程。再進一步看到當前我們所認同的‘中華民族’也并不例外。”他在《序》中提出和探討了一系列問題:“什么是形成一個民族的凝聚力?一個民族的共同體中能承擔多大在語言、風俗習慣、經濟方式等方面的差別?民族共同體意識是怎樣產生的?它又是怎樣起變化的?為什么一個原本聚居在一起的民族能夠長期被分隔在不同地區而仍然保持其民族共同體意識?一個民族又怎樣能在不同條件下吸收其他民族成分,不斷壯大自己的共同體?”這些問題涉及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的基本內涵。因此,他又說,“于是在我思想里逐步形成了解決我在上節里所提到的民族研究里的困惑的一條思路”,而這條思路就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
第二次大瑤山田野調查實現了從微型調查向微型調查與宏觀調查相結合的轉變。費孝通在《序》中提出,今后發展的一個方向是持續在大瑤山里,對一個集團又一個集團開展“解剖麻雀”式的微型調查,同時調查這座山里的漢族、壯族,以及瑤族與跟其關系密切的苗族、畬族的族際關系問題,再將這類調查與宏觀研究相結合。因此,“廣西大瑤山的調查可能是另外一個地區的綜合調查的開始,這個地區就是南嶺山脈的民族走廊”。大瑤山盤村瑤族調查,為他的民族學研究拓寬了視野。
此外,費孝通還在《序》中充分肯定胡起望等學者把“從游耕到定居”作為第一線索,相信這樣一個民族發展過程在其他民族中也發生過,“而這種認識也將使我們明白怎樣可以幫助這些民族更好更快地在社會主義道路上向前邁出”。他還肯定胡起望等人提出的“從封閉到開放”的主題,深刻指出,要改變因為民族歧視、封鎖和隔閡而導致的民族不平等,需要“漢族克服大漢族主義,少數民族改變固步自封的思想”,提出“在社會主義建設的前進中,越來越明白地顯示出少數民族離不得漢族,漢族離不得少數民族”。這些重要論斷進一步豐富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的內涵。
“如果我們要堅持在中華民族里各民族平等和共同繁榮的原則,那就必須有民族互助團結的具體措施”gt;
費孝通二上、三上、四上、五上瑤山時雖然都是行色匆匆,但是每一次行程都在推動他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的思考與探索。
1978年12月,費孝通第二次上大瑤山。此行,他深切感受到金秀大瑤山在新中國成立后發生的“換了人間”般的巨變,這一變化進一步促使他深入思考新中國的民族政策和實踐。1980年1月,他在《四十三年后重訪大瑤山》中闡述,大瑤山的巨變源于黨的民族政策,“民族政策里主要一條就是實行民族區域自治…實行了這個政策,才能達到民族平等、團結和進步的目的。在大瑤山里的那樣長期受到民族和階級壓迫、經濟貧困、文化落后的瑤族人民要自己當家做主,發展成為一個先進的民族”,必須要有中國共產黨的領導,要有各民族的共同團結,“瑤族人民從切身的經歷里體會到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的這條真理”。同時,“在平等團結的民族大家庭里,先進民族有責任在物質上和精神上支援后進民族”。這與他后來在《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中的論述是相一致的:“如果我們要堅持在中華民族里各民族平等和共同繁榮的原則,那就必須有民族互助團結的具體措施…如果我們放任各民族不同起點上的自由競爭,結果是可以預見的…也就是說多元一體中的多元一方面會逐步萎縮,我們是反對走這條道路的,所以正在依‘先進幫后進’的原則辦事,先進的民族從經濟、文化各方面支持后進民族的發展。”

1981年8月、1982年8月,費孝通先后應邀參加廣西龍勝各族自治縣、金秀瑤族自治縣成立30周年慶祝活動,這期間他兩次訪問金秀大瑤山,即三上、四上瑤山。費孝通恢復工作以后,一直在思索如何在經濟上促進民族平等,進而實現民族平等團結和繁榮進步。他針對金秀民族區域自治的實施情況,以及“以糧為綱”政策對當地生態和經濟造成的破壞展開調查和反思。1981年12月,他在《嘗試》中以金秀為例,強調“要使各民族真正能達到政治上的平等地位,還必須有事實上平等的基礎,要使各民族在經濟上達到平等的地位,就有待于幫助不發達的民族發展起來”,“民族區域自治的目的不是民族分割,而是民族團結,要幫助少數民族發展”。1982年9月,他在《四上瑤山》一文中提到,歷史上大瑤山形成了生態系統,過去“以糧為綱”破壞了該系統,如今落實“以林為主”,實現從林糧矛盾向林糧相濟的轉變,尤其是羅運大隊發展八角生產,大瑤山特產靈香草依靠科技攻克“點蠟燭病”后有了快速發展,改善了群眾生活,同時,瑤山石牌律傳統文化在維護生產秩序中重煥生機。
從這些實踐中,他領悟到:保護自然生態與傳承社會文化相協同、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相融合,對促進民族地區發展意義重大。這些思考成為他在《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中所闡述的各民族賴以形成的自然生態、與之相適應的經濟形態、社會文化三者之間的理論邏輯的微觀例證。
1988年12月,費孝通隨中央代表團來廣西,參加廣西壯族自治區成立30周年慶祝活動,再一次走進金秀大瑤山,即五上瑤山。此行,他還造訪了廣西恭城、湖南江永與江華、廣東連南等南嶺瑤族聚居區域,其關注的重點在南嶺民族走廊瑤族調查研究上。
1989年1月,費孝通在《南嶺行》中說:“走了這一趟,我想知道瑤族究竟有些什么特點,同其他少數民族有些什么不同的地方?”他認為:“瑤族最大的特點是住在南嶺山脈里。這個山區是瑤族主要聚居區,現在居住在這里的老百姓,瑤族可能移入得最早。”這與他在《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中關于三大民族走廊(南嶺走廊為其中之一)的闡述是一脈相承的。關于瑤族的形成,他在《南嶺行》中說,大致有兩種情況,一是瑤族內部部分群眾分了出來,一是其他民族成分融入后成為瑤族,此次從桂林到連南所見到的瑤族,多數是說勉語的,勉語系統可視為瑤族的主體構成。這也再一次印證了他的觀點一一瑤族是具有民族認同意識、呈現多元一體格局的民族共同體。
自1935年大瑤山實地調查起,經過50多年間持續開展的瑤族調查,到這一次以更寬闊的視野考察瑤族,費孝通愈發堅信大瑤山是探究中華民族形成的優質“園地”,南嶺民族走廊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生動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