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剛過,我便告別正在泛綠的江南,踏上了頗顯蒼涼的北上之路,于黎明進入北京。
什剎海的冰面層層疊疊,如雪堆積,又如玉雕琢,冰封了秋天的殘荷。風從后海吹來,陽光也隨之而來。遠處的冰漸漸消融,水面波光瀲滟。岸邊枝丫的倒影,與水底小藻呢喃,像是在討論春天的歸期。一只俏皮的水鳥掠過,驚碎了片刻的溫情。
游人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又散向四面八方。從門縫里偷窺四合院,啜一口北京豆汁,咬一口炸灌腸,再來一碗炸醬面,好不好吃在各人,吃過嘗過,就算來過一遭北京。
我不為美景,不為美食,只為了找人。找一個在北京的都昌人,準確地說,是找在北京做口腔的都昌人。都昌有一群牙醫(更早的時候稱牙匠)散布在全國各地,據說有十萬人,在北京就有一個不小的群體,號稱萬人。上山下鄉之后,農村有一群人在逆向流動,他們扎根城市,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他們現在已經成為無差別的城里人。要想找到這樣一群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老鄉找老鄉就另當別論。我精準地找到了北京都昌口腔協會的詹先富會長,順藤摸瓜,想找的人便依次“登臺亮相”。
詹先富說,先見見詹九生吧,他是扎根北京元老級的人物。見九生,是在他家。他家在北京西南二環的鵬潤家園。他家很大,屬于小平層。落地玻璃,窗外有河,此處房產想必得以千萬計。這樣的房子已經不是一般的北京人能擁有的。客廳最搶眼的是塑料圈起來的小游樂園。一個兩歲左右的孩兒在里面玩耍,講一口的京普話,全然沒有都昌腔。都昌或許于他而言,只是個祖籍地。如他這般,因了父輩祖輩而落根城市的人越來越多。城市也因此像一個大氣球,不斷膨脹,日漸繁榮。農村人口隨之萎縮,風景愈加清麗而寂然。時代正在將一個世界重組。
男孩是詹九生最小的孫子。詹九生今年77歲,來北京已有40年。和九生交流有點困難,他患有輕微的帕金森病。前些時日,又感染了風寒,嗓子幾乎不能發聲。他夫人性格爽朗,聲音也大,是典型的鄱陽湖北岸人,對家鄉人很熱情。我的尋找之路,幾乎是他夫人幫忙完成。
詹九生是都昌縣和合鄉黎明村人。黎明是鄱陽湖北岸一個很不起眼的小村莊,田地極少。這里人生活很苦。黎明人不甘這樣苦熬,就以不同的方式尋找出路。詹九生去了隔壁杜家拜老表學打金。打金是從事金銀飾品制作,也是以師徒方式傳承,俗稱“打金師傅”。老表說:“情歸情,禮歸禮。拜我為師,我就是師傅,一切得聽我的,不能因為是老表就失了分寸。”薄藝在身,勝過良田萬頃。詹九生自然懂得這些道理,也不再叫老表,而是稱師傅,該孝敬的一樣不少。
詹九生帶糧食上門學徒,不提工錢。年輕的詹九生聰慧過人,老表也教得認真,沒兩年功夫,就把砧子、錘子、銼子、鉗子等用得的溜溜轉,特別是吹功了得,連師傅都佩服得很。吹不是吹牛,也不是吹喇叭,而是吹筒。那時候,打金焊接是沒有焊槍的,靠的就是一張嘴巴,叼著吹筒,對著火,狠命地吹化金子或銀子。不僅如此,而且還得保證吹勁平穩,才能讓接口平整。吹勁平穩不是一日之功,要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練好吹功就能出師。老表師傅見他手藝做得好,而且還特別能談生意,就想多留他些時日,故意找各種理由搪塞,不讓他出師。
滿三年了。詹九生就讓父母擺下謝師宴,請來很多親戚朋友。喝了謝師酒,老表師傅情面過不去,才準了九生出師。
打金師傅需要的工具不多,功夫在手上。一個腳踏鉆、一盞焊燈(酒精燈)、一根吹筒,再加小剪刀小鑷子等零碎工具。一個打金擔子不過三四十斤重。擔子輕,能走得遠。農閑時,詹九生就去四鄰八鄉攬活。沒出一年,他的打金活干不下去了。這不是他的問題,而是政策有變,遇上了“破四舊”。人都惶恐不安,金銀首飾不敢戴了。家底藏哪兒好呢?藏進嘴里最安全。鑲一顆金牙,做一顆銀牙,或者包一顆銅牙,就這樣開始了。鑲金做銀,誰最在行,自然是打金師傅。詹九生由一個打金師傅變成了一個鑲牙匠。他鑲牙的活越走越遠,出了都昌,去了湖口,去了彭澤,又去了更遙遠的湖北、山西。
那時候還是集體經濟。生產隊是最基本的集體經濟單位。生產隊不但要抓經濟,還得管勞力。那時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不出力就出錢,錢和力都不出的話,就不發口糧。所有的生活資料都是生產隊按計劃分配,不發口糧,人就要餓死。如布匹,沒有布票有錢也買不來,買糧得糧票,就是買煤油還得用煤油票。詹九生家里吃飯的人多,有爹娘還有老婆孩子。他農忙時在生產隊干農活,農閑時才偷空外出。就是這樣,年終時還得上交一些錢給生產隊,抵工分換糧食。后來,聯產承包責任制后分田地到戶,他老婆包攬了所有的農活,他才能安心在外賺錢。哪怕是春節回家,也最多待兩天,過了年就出門。他鑲牙技術好,半個月賺的錢能抵一年的工錢。
一年,秋收冬藏之后,家里幾乎沒有農活。詹九生的老婆以孩子吵著要去找父親為由,踏上了尋夫之路。她把三個大點的兒子托付給長輩,抱上小兒子上路了。那時候,沒有電話,更沒有微信,無法獲知九生的具體位置。她只能憑著手中的一封信。信上落款是山西太原旅店。世上的路都在嘴上。她一路走,一路詢問,坐火車坐輪船,折騰了一周才到太原。好在太原不大,問太原旅店不困難。當她抱著孩子,出現在九生面前時,九生驚呆了……
詹九生老婆說起這段經歷時,眼里含著淚花。她說,那天,風有點大,九生就坐在旅店門口的窄小通道里,穿著發白的軍綠色棉大衣,戴了棉氈帽,雙手攏在袖子里,估摸著沒接到活,懶洋洋地瞇縫著眼,似睡非睡。老婆和孩子的突然出現,讓他喜出望外。他趔趄著站起來,抱過她手中的孩子,用胡子猛扎孩子的臉,把孩子弄得哇哇大哭。孩子認生,不管詹九生怎樣哄,就是不喊爸爸。他一般是年頭離家,年尾回家,在家不過三五天,孩子怎么可能跟他親?他一陣心酸。
詹九生的老婆帶孩子在太原住了二十多天。詹九生的徒弟很多,有的是他從家鄉帶來的,有的是本地人。九生闖蕩江湖這么多年,不只在太原擺過鑲牙攤,安徽、浙江也擺過。他的鑲牙攤擺到哪兒,徒弟就收到哪兒,他從不吝嗇把鑲牙技術外傳。他帶過的徒弟對他都特別尊敬,看到師娘來到太原,都搶著款待她。徒弟們嘴巴甜,師娘前、師娘后地叫著,喊得師娘眼睛都笑瞇了。師娘開心,九生的幸福時光就來了。她會風情萬種,一副小娘子嬌羞姿態;她還會風卷殘云,把零亂不堪的出租房清理得整齊有序,窗明幾凈;她還會巧手如織,把詹九生打扮得有模有樣……有女人,才有家的感覺,才能讓男人有幸福的歸宿感。九生也很留戀,一直不愿意送老婆和孩子回鄉。
直到老家來了電報,說大兒子生病了,九生才忍痛割愛,給娘倆買了火車票,從山西一路護送娘倆到北京。然后,讓娘倆在北京坐火車到重慶,再從重慶上輪船到九江,最后從九江坐大巴到家。他在北京火車站售票大廳排隊買票,老婆抱著孩子,守著行李,靠在站前廣場的鐵柵欄處,仰望著北京最高的樓。樓頂的燈光與星星相連,忽明忽暗,似遠似近。那顆最亮的星喚醒滿天的星,那個最亮的燈喊來滿城的燈,星光與燈光輝映,恍如夢境。九生揮著火車票,高聲招呼,她才如夢初醒。她把懷里的孩子塞給九生,張開雙臂,大喊:“北京真好!”
北京多好!北京能不好嗎?中國的首都哦,皇城根。不說高樓林立,單說四通八達的交通就夠誘惑人。因為有交通就有人流,有人流就會有生意。詹九生被他老婆的一句感慨觸動了。他把娘倆送上火車后,在北京街頭晃悠了三天,從天安門到永定門,從王府井到首都醫院,大大小小角角落落的醫院都瞅了一眼,他發現小醫院沒有牙科,大醫院的牙科都排著老長老長的隊。他想,有戲。他回去就收了太原的鑲牙攤。
1986年,改革的春風已吹遍大江南北。農業和農村也開始由“無農不穩”向“無工不富”轉變。農民的思想也插上了夢想的翅膀,天高任鳥飛。這一年,詹九生挑著鑲牙擔子進京了。他挑著鑲牙擔子直奔東直門。為何首選東直門?是因為東直門在1979年改建,在城門原址東側建了立交橋,是重要的交通路口,附近還有東直門地鐵站和東直門長途汽車站。交通會帶來人流,人流涌動就會有生意,他一直是這樣認為的。后來事實證明了他的選擇是對的。他憑借太原經驗,先找到一家旅店,與店家談好,租住旅店最便宜的地下室,在旅店前臺角落里擺個攤,掛出紅旗子,旗子上寫:鑲牙。進出的旅客順便看個牙,多好!
北京是大城市,城里人又多要體面,注重容貌和健康。但凡牙齒有點問題,都會來找牙匠。詹九生就這樣悄然走進了他們的生活空間。
三十年前,沒有種植牙,沒有X光片成影,沒有自動化和電動化,完全憑一雙手和日積月累的經驗。牙疼不是病,疼起來真要命。患者捂著腮幫子進來,他會用多年的經驗告訴患者,在痛牙上抹草珊瑚牙膏,多用淡鹽水反復洗漱。拔牙,必須是在不發痛時。蛀空了的牙就要拔掉,還能用的牙就留著,銼掉壞死的部分,鑲個牙套就完美了。滿口牙都掉光了,還可以做假牙。做滿口牙,用現在的專業術語來說,是叫活動義齒,它可以取戴自如。牙齒沒掉光,還有幾顆能用得上的,就做固定義齒,借助兩側健康的牙齒做支柱,再將假牙固定于口腔內……反正沒有九生搞不定的事。
如果要說難的話,還是傳統制牙。傳統制牙采用的是翻砂工藝。翻砂是屬于鑄造工藝。“砂型鑄造”時先將下半型放在平板上,放砂箱、填型砂,再緊實、刮平,下半型造完,將造好的砂型翻轉180度,放上半型,撒分型劑,放上砂箱,填型砂并緊實、刮平,將上砂箱翻轉180度,分別取出上、下半型,再將上半型翻轉180度和下半型合好,砂型造完,等待澆注。這套工藝俗稱翻砂。而把翻砂用在制牙上,原理是一樣的,只不過用的材料不一樣而已。咬模后,走蠟定型,用石膏灌漿,裝盒,用沸水煮,直至蠟全部融化,取出,沖洗干凈,而后用造牙水調好造牙粉,進行熱凝,又裝盒,根據患者牙齒樣子壓成型,繼續放鍋里煮……這很考量人的灌漿水平,沒灌好就會起孔,起了孔的假牙易斷。這一步要做好至少要反復練半年。
鑲牙技術在中國起源很早,唐代編纂的世界上第一部官頒藥典《新修本草》,就曾載有用白錫、銀箔、水銀合成銀膏,以做牙科充填劑的內容。只不過鑲牙技術一直沒得以推廣。為何?與人的觀念有關。當人還在生存線上掙扎時,何來物質享樂之奢望。當物質得以充分滿足時,人會追求更高欲望。對牙齒的認識亦是如此,牙齒不僅有咀嚼之功能,還關乎容顏,更與身體健康息息相關。所以鑲牙行業才會越來越紅火。很多人說,做鑲牙是一本萬利的行業。確實,前些年,鑲牙行業收費很亂,沒有誰給定標準,拔個牙或者套個牙,收三五十的有,收三五百的也有,全憑著牙匠一句話。當然,這些收費都是事先說好的,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兩相情愿的事,詹九生一個外地人,從不宰客,也不敢宰客。
旅店后面是軍營,常有軍人進進出出。有的軍人的牙齒隔三岔五就上火,上火就牙疼。牙疼了,就來找詹九生。他們每次來,都看見鑲牙店里坐滿了人。這時候詹九生已經賺了不少錢,不再在旅店前廳做牙齒,而是在旅店旁邊專門租了一間鋪子鑲牙。有個軍官琢磨,一個人賺幾十,幾十個人就賺幾百,上百人就能賺幾千,搞不好一單就能賺幾千。他就看見一個人一次做牙掏了二千……日進斗金啊!他把河南老家的小弟招來跟詹九生學鑲牙。在軍官的軟磨硬纏下,詹九生收了這個河南徒弟。后來,果然如他哥所料,這個徒弟一路開掛,從小門診,做到了大口腔,有了響當當的品牌——冠美口腔,年收入過億。
詹九生在北京做牙齒賺到了錢,黎明村幾乎家喻戶曉,甚至整個和合鄉人都知道。春節回家,詹九生堂屋擠滿了人,七大姑八大姨,堂兄表弟,但凡能扯上點關系的人都爭著恭維他,想他帶去北京做牙齒。“一枝獨秀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詹九生也不吝嗇,愿意去的親戚朋友他都不拒絕。于是,詹九生的兄弟、娘舅、老表都放下木匠石匠工具,跟著他來了北京。后來,他娘舅的娘舅,兄弟的表兄弟,老表的叔叔伯伯都像線穿的珠子,一個一個都帶進了北京。四十年過去了,詹九生的“九族”幾乎都在北京做牙齒,成為黎明在北京一個特殊的群體,特殊的行業。
時間是魔術師,把北京變成了一個萬花筒。詹九生剛進北京時,北京二環剛在修建。現在,北京已經有了七環線。東直門也發生了巨變,隨著地鐵環線的修建,二環路的開通,東直門消失了。詹九生從東直門蹲街,到市區街道坐店,而后與八里莊醫院聯營,成立口腔門診部,他的口腔事業也蒸蒸日上。只是他的健康狀況卻每況愈下。
1999年的冬特別寒冷,后海的冰有三尺厚,馬路牙子被凍得溜溜滑,很多人不敢出門。門診的患者不多,詹九生右手拿著磨牙的小電鉆,左手撐住腰。他的腰痛已經很多年了。做牙醫,最傷的是腰,為了磨好一口牙,可能要持續彎腰半天,日積月累,腰就難直起來。老婆燉了山藥排骨湯,正好送過來,看見他額頭豆大的汗珠,趕緊扶住他說:“你去沙發上靠靠,我來給他取牙髓。”俗話說,博士(木匠)腳下困(睡覺)一夜,不會裝犁也會裝耙(意思是耳濡目染)。農村聯產承包后,吃穿都不用計劃了,有錢就行。詹九生老婆干脆把家里的農活都丟了,帶著兒女來到北京,免得牽腸掛肚。跟著九生這么多年,不說學會,就是看也看會了。處理好牙病患者,老婆便把店關了,強行拽著九生回家休息。年后,老婆就不讓九生進京,逼著他到九江住院治療。老婆說:“該拼的年紀,你拼了;該教的手藝,你也教了。現在是我們歇息的時候,未來的事讓他們去做。”老婆說的“他們”是指他的四個兒子。
老婆之所以說話有底氣,是因為她生有四個兒子。老大詹群英,老二詹平英,老三詹冬英,老四詹統英。在詹群英前面,她也曾生過一個女兒。只是,那時候家里窮,詹九生又出去“走鄉”(挑鑲牙擔子走村入戶),她要照管田地,還要照管家務,幼小的女兒沒人看管,掉進水里淹死了。九生在北京站穩了腳跟,一家老小到了北京。四個兒子也都跟著他學鑲牙,且青出于藍勝于藍。老大創立了東直門口腔,在東直門開了三個分店,有員工近百人。老二創辦了齒美口腔,有四家分店,分店開到了河北的燕郊。老三做事求穩,不喜歡開很多店,他就深耕順義區的門店,讓順意口腔擲地有聲。老四是口腔醫院之王,創立了順德口腔,有十多家醫院,分布在北京、河北、天津等多個城市。
從詹九生家出來,已是晌午。他取了帽子,穿上厚大衣,拿著拐杖,要領我去吃飯。他雖然趔趔趄趄,卻走得很快,我緊跟慢趕,唯恐他摔倒。他感慨地說:“從黎明走到北京,一晃四十年了。”我湊近他耳朵問:“您還回黎明嗎?”他說:“難啊,老大的兒女都學了口腔專業,跟著老大干。老二的兒子去了英國;老三、老四的孩子也都在北京讀書。他們生在北京長在北京,黎明離他們越來越遠啊。”詹九生言辭間頗有幾分憂傷。我勸:“你老詹家原也未必是在黎明,現在走出了黎明,又何必依依不舍。天下何處不故鄉!”
我抬頭望向天空,此時正是日上中天。
責任編輯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