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痛

夢見父親，場景總是美好的。

父親每次都是愉悅的，他衣著整潔，走路時身體前沖，兩手如座鐘般有節奏地前后擺動，腳底生風，身形矯健。他說話聲音洪亮，待人熱情洋溢，與生前沒有分別。每一場夢都是父親人生軌跡的縮影和延續，父親在夢幻劇中忽隱忽現，瞬間消失又突然出現，如捉迷藏一般。我疑惑，我和父親之間仿佛隔了一條河，怎么也找不到拉手的支點。直到白衣天使像一道光出現，點燃了親人相見的希望，父親和顏悅色，仿佛迎來了星光。夢境時，我滿載歡樂，忘了憂傷。

驚醒之后，關于父親的記憶歷歷在目。

父親是一個凄苦的人，七歲喪母，十五歲葬父。祖父離世時留下八十擔谷子負債，臨終前含淚托孤，求一個結義兄弟幫忙照顧牽帶父親。父親吃苦耐勞，勤學實干，第二年就出師獨立了。祖父名下的幾十畝田地，喜獲豐收，父親第一時間還清了祖父留下的債務。父親誠實豁達，樂善好施，經常接濟孤寡老人。在十里八鄉，年輕的父親早已令人刮目相看，上門給他說媒的人絡繹不絕。父親每當講起他年輕時候的故事，心潮澎湃，眼中總是閃爍著自信的光芒。我故意打趣父親，說他吹牛，父親卻很認真地說：“我可沒有吹牛，不信問問你媽。”我被父親逗笑了，平凡樸實的父親也笑了。我哪里會不知道，當年母親就是從眾多女性中脫穎而出，被父親看中后嫁給了他，他們一生互幫互諒，相濡以沫。

父親告訴我，以前我們家族也是當地的名門望族，曾祖父和祖父都是讀書人，輪到祖父這一輩，人丁單薄，煙火清淡。父親有一個姐姐，年長他十二歲，成年就出嫁了。父親和祖父相依為命，祖父送父親去私塾念學，父親上了半天學就跑回來了，祖父溺愛父親，便隨了他。父親不識字，也不會寫字，但是民間常用的俗語，他耳熟能詳。父親的口算、珠算在當地小有名氣，經常有人請父親幫忙算賬。父親是村里的經濟保管，從沒有出過錯誤。我小時候總以父親為榮，樂于跟著他學習珠算技巧。

父親二十二歲入黨，年紀輕輕就當上了生產隊長。有一次，公社一位領導指示村里所有生產隊栽矮稈水稻，父親表示我們生產隊都是冷水田，栽種矮稈水稻不適合，堅決主張栽高稈水稻。那位領導說父親不聽話，要處分父親，可父親沒有退縮。到了收獲季節，所有栽矮稈水稻的生產隊都是厚種薄收，口糧都無法維系。只有父親堅持的高稈水稻在秋天的田野上金光閃爍，稻浪連天，風景如畫。父親慷慨解囊，支援缺糧的生產隊渡過難關 。事后，那位領導還表揚了父親。

父親是個有夢想的人，他心里住著一個夢——光大門庭。我們九姊妹既是父親的作品，更是父親夢想的寄托。到了我們這一代，人丁興旺，無論歲月艱辛，再苦再累，父親始終是快樂的、光明的、向上的。祖父留下的幾百畝山是父親的希望，靠山吃山，山林是一筆財富，那個年代，父親起早貪黑，砍些樹木賣了貼補家用，我們沒有挨餓受凍，全是父親與山的恩賜。

我們家人口多，房間格外擁擠。年紀相仿的兄弟擠睡在一張床上，半夜滾到地上是常事，好在床低，人是不會受傷的。四十年前，山里人冬天離不開爐火。每到冬季，父親總是憂心忡忡。父親在廚房角落圍成的簡易爐子，實在是太小了。晚上，我們兄弟姐妹坐成兩排，像拍照片一樣錯開，后面人的臉可以看見爐里紅紅的火苗，也能感覺到火力輻射的一點溫暖，后背卻冰冷無比。父親坐在第三排，從不擠占我們的位置，還時不時給爐子加柴。父親烤的不是火，是孩子們的溫度。我相信父親和我一樣不喜歡冬天。

父親決定把廚房邊上的韭菜地建成小屋，韭菜地有50平方米左右，高出廚房1米，人力施工，是一個不小的工程，父親念叨了好幾年，結果不了了之。這次，父親沒有猶豫，早晚時間動工，哥哥、姐姐和我也幫著運土。終于在冬天到來之前，父親把廚房邊的小屋建成了。屋內砌了一個半圓形的大爐子，我們兄弟姐妹歡欣雀躍，這是父親的杰作，更是父親的愛，它成了我們全家人過冬烤火取暖的天堂。

年關時候，我們家臘肉掛在爐子的上端，爐火一天到晚不熄，熏好的臘肉香味撩人，父親總會叫母親煮上一大盆肉，全家人分享。父親只吃肥肉，說肥肉不塞牙，給我烙下了深刻的印象。許多年以后，父親上街買種子，中午在我這兒吃飯，我燉了父親最喜歡吃的肥肉，給他盛了一大碗，幾塊瘦肉我也盛給了他，結果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父親把瘦肉吃了，肥肉幾乎沒有動筷子。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父親原本并不是喜歡吃肥肉，而是要把瘦肉讓給孩子們吃，我感到無比的羞愧和內疚。

父親在爐子靠墻部位用青磚砌了一個爐灶，然后在爐灶上面吊一個大鐵罐，大鐵罐是用來燒熱水，供給全家人早晚洗漱。我們家里人多，水燒好了，從小到大排隊輪流洗，熱水舀走了，馬上又加滿水，循環往復。加水這個活主要由哥哥和姐姐承擔，我高興的時候也熱心幫忙。我們兄弟姐妹從沒有為誰先誰后洗漱而紅過臉，吵過架。父母是孩子最早的老師，每天最后洗漱的都是父親和母親。這個小屋是父親的手筆，留下了許多溫暖美好的記憶，直到今天小屋還在，爐子也在，只是物是人非，我每次回老家，都會進小屋看看，少年的歡樂時光在眼前清晰浮現。小屋也是父親的遺物，去年我和小弟特意對小屋進行了簡易維修。每年冬天，小弟在小屋生火熏肉的時候，小屋上方又會升起熟悉的裊裊炊煙。

父親個頭不高，長得端正，母親說父親穿上做客的衣服像鄉里的干部，父親說母親瞎說，臉上卻洋溢著喜悅。除了逢年過節回家和父親小聚，我對父親并沒有太多關注，父親身強體壯，很少生病，我總以為他會安然無恙。那年父親打電話告訴我他感冒了，一個多月都不見好，我聽后只開了一些藥讓人帶回去。父親喜歡抽煙喝酒，上了年紀，感冒時間長也不足為奇。

二哥從廣州打電話訓斥我：“你工作有那么忙嗎？爸的身體你都不聞不問？”

我有些緊張地答道：“沒有呀，明天請假帶爸去醫院。”

“爸的感冒一定要高度重視，出了問題我要拿你是問。”二哥不高興地再次強調。

我低聲應道：“知道了。”

父親沒有把自己生病的事告訴二哥，還囑咐母親不要說，免得千里之外的二哥擔心。是二哥打電話問候母親，母親因為擔心父親，忍不住說出來了。我心里尋思：“父親身體好，哪里會有問題呢？”二哥大驚小怪，不過是小題大做罷了，心中感覺委屈，但是我并沒有反駁。二哥辭去市公務員工作下海從商，為整個家族付出最多，貢獻最大。他人在外地，照顧父母無疑是我應盡的責任，平時我對父親的關心確實太少。父親的檢查結果卻如晴天霹靂，醫生說父親患了癌癥，我慌了，我沒辦法向哥哥交代，更對不起父親。這些年來，如果我多關心父親，每年帶他體檢，做到早發現早治療，也許不會有今天這個結果，我感到深深的愧疚和自責。

醫生建議父親到省城醫院進一步確診，我多么希望是醫生的誤診。忙于工作是一種借口，或許親情的紐帶在歲月的流光中不經意間被悄悄撕裂，這些年是我忽視了父親。醒悟之后，內心深處感覺陣陣刺痛。

二哥當天從廣州趕回來，次日我們一起陪父親到省城醫院檢查，父親說一點感冒哪用去省城看呢？是不是有別的病？我安慰父親，說是病毒性感冒，時間太久，縣醫院檢查不出來是哪類病毒，需要去大醫院檢查。父親向來信任我，沒有再說什么。我第一次在父親面前撒了謊，父親信任的目光像一支犀利的箭射進了我的胸膛，我感到隱隱作痛。

“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就滿足他吧。”醫生對我說，這是許多醫生在病人死亡判決書上的溫馨寄語。醫生私下對我說父親也許只有半年時間了，聽到這個消息，我如五雷轟頂，內心痛苦掙扎：怎么可能呢？父親推著獨輪車，上面裝載著幾百斤的谷物，健步如飛地走在鄉間的羊腸小道上多少年了？只有在上坡的時候，才會讓我用繩子在前面拉一把啊。

陰霾籠罩著全家人，母親偷偷地抹眼淚，我們不敢驚動父親，這個噩耗絕不能讓他知道。

父親剛進醫院，他很樂觀，和我談天說地。藥物似乎起到了一定的療效，父親感覺身體輕松了幾天。可是接下來病狀并沒有改變，父親經常低燒，全身無力。父親不安地對我說：“怪事，以前，住一陣子醫院，人就好了，怎么這次住這么久還是老樣子？是不是醫生開錯了藥？”我安慰父親：“你的主治醫生是很好的醫生，藥不會開錯的，只是現在有些病毒太頑固，要較長時間才能徹底殺死它。”我言不由衷，感覺心虛，父親卻流露出輕松滿意的神情。

父親住院期間，我晚上在醫院陪護，聽到父親每晚雜亂無章的夢囈，與以前的正常夢態完全不同。父親向來習慣很好，每天都是早起早睡，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鼾聲逐漸加大，但是夢語卻很少出現。這或許是生命回光返照之中人生歷程的一種流白和總結，我徹夜難眠，淚水一次次盈眶，往事一幕幕再現。

那年人間四月天，父親和鄰村的大叔在門前聊農事，趁父親不注意，八歲的我把父親身邊的柴刀拿走，在路邊一棵擺放的大松樹上揮刀砍著玩，大弟的一個手指頭不知道什么時候伸到了刀下，鮮血直流，半截指頭掉在了地上，我闖大禍了。我扔下刀飛奔，躲到了山上，內心無比懊悔。這次犯錯，挨打是免不了的，父母對我們一直管教嚴格，更何況是這么嚴重的事。天漸漸黑下來了，躲了一天，我又餓又累，感到害怕與惶恐。“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決定坦然面對，我一步一步向房子靠近，故意把自己暴露出來。當我走近有燈光的房門邊，我聽到了母親和大弟的一段對話：“你哥調皮把你手指剁掉了，依我的脾氣真要打他一頓，也不知道藏哪去了，你爸和你大哥到處找他，天都快黑了，也沒看見個人影，我都急死了。”“媽，不要打哥，我手不疼，他不是故意的，是我不小心。”“你爸也說不打他，別把你哥嚇壞了，只要不出事，回來就好。”我愣在那兒，心里比棍子抽打在身上更疼更難受，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我不記得父親是怎么把我帶回家的，他一點責罰都沒有，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父親和弟弟從來沒有怪過我，時至今日，我仍然無法釋懷。

父親睡得并不好，醒來時總是憔悴不堪。醫生說不能喝酒，他再也沒有端過杯子，煙也戒了。看見父親的樣子，我心如刀割。父親一輩子守著家，沒有出過遠門，不知道父親有沒有未了心愿，現在也是最后一次機會了。我問父親：“病好了，你最想去哪里玩？”父親告訴我：“就是想去北京，去看毛主席。”一代偉人毛澤東是父親最崇拜的偶像，也是中國人民的偶像，更是中華民族的驕傲。我說：“好，出院就去。”晚上我給上海工作的五弟打了電話，把父親的愿望告訴了他。“父親的身體肯定會一天比一天差，現在還可以自由走動，這次出院就去，否則他的愿望就沒辦法實現了。”五弟非常贊同，我們一起制訂了行程。

北京之行，我和二姐始終陪伴著父親。二哥從昌北機場送行，五弟在北京接應。父親很高興，精氣神非常好，晚上在北京吃全聚德烤鴨時，還主動要求喝了一點酒，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端酒杯。

第二天，我們先去了長城，父親體力不支，在微風中顫抖，沿著長城走了不到百米。后面的行程我租了一輛輪椅，但是在前往毛主席紀念堂的路上，父親堅持要自己走。他想從輪椅上站起來，努力了兩次都失敗了，第三次才吃力地站了起來，我想去扶他，被他拒絕了。父親在長長的隊伍中蹣跚前行，見毛主席是他多年的愿望，他此時是興奮的、激動的，眼中閃爍出力不從心的亮光。我擔心父親，緊緊跟在他后面，父親勝利地完成了使命，他滿頭大汗，這段路不知道耗費了他多少精力，他癱坐在輪椅上，如睡著了一般。我的心又一次隱隱作痛，看來，曾經強健的父親徹底被病魔擊倒了。

父母和小弟住一起，大哥也住鄉下。父親出院回到鄉下后，照顧父親的任務就落到他們身上。二哥還請朋友從外國買藥寄回來，昂貴的進口藥有一定的治療效果，但終究救不了父親。

周末我和妻兒去探望父親，病中的父親竟然清早去鎮上買了肉回來。以前每次回家，父親清晨都要到鎮上買肉，沒想到父親在病重的時候還這樣堅持，聽母親說原本半個小時的路程，父親走了兩個多小時，我的心痛了起來。同樣一條路，少年、青年人會輕松自如，風光無限；老年人則是舉步艱難，景色蒼涼。父親的執著像一道霞光，照亮了故鄉的原野。

我從小就沒有見過父親貪睡過一天，每天天不亮起床，父親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柴燒好爐火，給鐵罐加滿水。那一簇簇火苗是父親的血液，那鐵罐里的水是父親的愛，日復一日地溫暖滋養著我們兄弟姐妹。而后，父親出門，回來有時是挑兩捆帶露水的青草放到豬圈存草間，父親每天給豬圈里更換草，這樣豬吃得飽，睡得香，不易生病，長得也快。母親擅長養豬，父親和母親非常默契，年年我們家的豬養得膘肥體壯。有時候父親是去菜園子，種菜或者除草。有時候父親則是去田間地頭，把四周的溝壩尖坎收拾得平平整整，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父親的田野是希望的田野，是豐收的田野。無論風雨，父親從未間斷過。早晨父親干完活回家，母親的早飯就做好了，父親天天到房間不厭其煩地喊我們兄妹起床吃飯。

父親二次住院的時候，他惶恐又緊張，沉默不語，瘦弱的身體在陽光的折射下像家鄉一尾清細的水竹。當父親再次問我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時，我還是撒了謊。父親沒有說什么，卻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很明顯，我在他面前已經失去了信譽度。我反問自己：“我這樣做對嗎？”我一次次否定自己，又一次次對自己肯定，我找不到答案。

父親的病日益嚴重，一天要吃幾次止痛片，日漸消瘦，皮包著骨頭，身體干癟了，體重降到了七十多斤。堅強的父親眉頭緊蹙，沮喪、緊張、不安和痛苦圍繞著他，從此，他再也沒有提過自己的病，只是天天吵著要出院，他一分鐘也不想待在醫院里了。他要回家鄉，回自己的屋子，也許他早已經明白等待他的是什么。

回到家里，病痛日夜折磨著他，止痛片的劑量和次數不斷增加，止痛的時間越來越短了，止痛片最終失去了效果。為了解決父親的痛苦，我去醫院辦理特殊禁用藥手續，醫生開始使用這些止痛藥為父親止痛。母親看到父親疼痛的樣子，愛莫能助，心如刀絞，一邊安慰父親，一邊淚流不止。

龍年2012年驚蟄這一天，我接到父親病危的電話。表弟開著面包車接我和弟弟，那天晚上風雨大作，我一路失聲痛哭，如排山倒海一般，淚水和著狂風暴雨，我的精神支柱倒塌了。在這萬物復蘇、生機盎然的美好春天，我無法接受這一事實。說話鏗鏘有力，揮鋤如雨的父親，生命就走到了盡頭？樂觀向上，熱愛生活的父親從此離開了人間？

父親走了，我始終沒有告訴他真正的病因。母親后來告訴我，其實父親后期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他是不想增加兒女的思想壓力，所以閉口不提自己的病。我不清楚母親是為了安慰我，還是父親真的知道真相，于我而言已經不重要了。今年又是龍年，回想起父親，我的心依然會隱隱作痛。夢境里，父親如常，向陽而生，家鄉的南寶山上，父親坐西朝東，我仿佛看見他微笑地守望著我們的家園。

責任編輯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