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推敲”》以家庭情感生活為敘事對象,聚焦何花香與陳子長夫妻的情感問題,深刻揭示新時代事業追求與家庭情感維系之間的結構性矛盾。小說雖篇幅精悍,卻展現出完整的敘事結構與強烈的藝術張力。作者憑借敏銳的現實洞察力與高超的文本駕馭能力,對現實日常生活中的瑣事進行高度藝術化提煉與創造,構建起具有普遍意義的情感問題書寫空間。
該小說以知識分子家庭關系為核心,開篇即直呈故事高潮——何花香的跳樓事件,使讀者迅速進入人物沖突的核心,并營造了很好的懸念,吸引了讀者注意力。博導妻子何花香的非理性行為及面對吳校長時語無倫次的狀態,不僅準確地揭示了她抑郁的心理狀態,也將家庭內部矛盾置于聚光燈下,多維度地審視。何花香的心理問題源于對丈夫陳子長的猜疑。這種猜疑由于混合了她本人的深度自卑與無端聯想,最終發展為心理病癥。雖然她反復說自己配不上丈夫,“他應該找個女博士”,但這并不預示其準備放下心理包袱開始新生,而是以一種試探與自我諷刺的方式來包裹她脆弱的內心與深重的危機感。何花香心理危機的形成具有多重根源:出身農村的何花香生性敏感、情感細膩,數十年家庭主婦的生活使其對傳統家庭倫理與婚姻道德抱有執念;身邊同事頻發的婚外情事件,更強化其不安全感;加之丈夫陳子長長期醉心學術,嚴重忽視其情感需求,等等。各種因素相互交織、施壓,最終導致其心理郁結,形成疾病。耐人尋味的是,面對妻子的心理疾病與輕生行為,陳子長并未給予過多關切,只是對其在校長面前胡亂說話感到不滿。他將照料與疏導的責任交給女兒陳何之,自己則常常不回家,或者回家后亦徑直進入書房,不愿與妻子過多交流。這種看似悖于常情的行為,真實展現了當代部分高校知識分子家庭的情感生活狀況。
從何花香跳樓,到陳子長召喚女兒,再到陳何之承擔疏導之責,何花香的心理問題與情感需求構成敘事的表層結構。然而,貫穿整個小說情感邏輯的核心樞紐則為丈夫陳子長,因為他既是何花香情感與心理問題的肇因,亦是最終實現情感回歸主題的潛在主體。
小說將上面兩個人物的塑造巧妙地置于城鄉二元對立的深層結構之中。正如何花香所說的那樣——“我家在農村郊區,家里窮。那時我們都想到城里工作,嫁到城里。農村戶口嫁到城里,只能找沒有文化、干苦力的男人。有文化、有好工作的男人,都被城里姑娘搶走了”,城鄉資源分配不均對個人事業發展與情感選擇都產生著結構性壓制。二人的沖突蘊含了城鄉文化對立的因素。何花香認為自己的精神危機源于她與陳子長的精神不平等,認為他應與“女博士”靈魂契合,自己配不上他。這種認知既折射出她對精神平等的樸素訴求,也深刻體現了城鄉文化差異對何花香認知模式的侵襲。在傳統話語中,鄉村往往被符號化為落后、封閉的象征,而城市則對應著發達、開放的現代性特征。這種觀念模式深印在何花香的頭腦中,最終導致她深刻的自卑。
小說在處理家庭情感矛盾上展現出較高的藝術性與現實指涉性。首先,小說的敘事結構設計得較為巧妙。作者摒棄平鋪直敘的方式,開篇即以極具沖擊力的跳樓事件切入,迅速引出核心矛盾,不僅形成了很好的戲劇張力,還使讀者直面人物精神危機的深淵。這種“高潮前置”的策略將何花香的心理與情感狀態置于聚光燈下,使其成為解剖新時代知識分子家庭情感異化與城鄉結構矛盾的典型實例。雖然小說后半部分的敘事節奏變緩,但始終圍繞夫妻兩人的情感問題輻射開來的余波展開,確保了故事敘事焦點的高度凝聚。尤為可貴的是,作者并未沉溺于個體苦難的渲染,而是通過家庭情感問題去揭示社會轉型期普遍存在的事業與家庭、城市與鄉村之間較難調和的矛盾,實現了從個人敘事到審視時代癥候的升華,增強了小說的現實指涉性與社會學意義。
其次,小說在人物塑造上亮點紛呈。何花香與陳子長這對夫婦絕非個別的存在,而是被賦予了時代烙印的典型形象。何花香,這位來自農村、囿于傳統家庭角色的知識精英的配偶,其敏感、偏執與對婚姻安全感的渴求,生動詮釋了城鄉二元結構下個體身份認同的焦慮與文化資本匱乏帶來的精神困境。陳子長作為醉心學術,與家人疏于溝通交流的高校教授,也揭示了當代學院派知識分子在繁重科研教學壓力下的真實生存狀態。他們的沖突與隔閡,不是人品問題,也不是簡單的性格沖突,而是深刻內化了城鄉差異、性別角色期待以及工具理性對情感生活的擠壓等多重社會矛盾。作者通過這對極具代表性的人物及其關系的細致刻畫,成功完成了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作品,使這對夫妻成為洞悉時代精神圖景的窗口。
總而言之,小說在主題選取、人物塑造以及敘事手法等方面都有許多成功之處,不失為一部兼具深刻現實指涉性與獨特審美價值的藝術作品。在人物塑造上,作者通過差異化的性格特征與行為邏輯構建人物關系的張力,使角色成為承載現實矛盾的敘事載體;在敘事手法的運用上,采用“高潮前置”與細節鋪陳相結合的方式,通過時空場景的轉換與心理活動的刻畫增強故事可信度;在情節設置方面,通過遞進式矛盾沖突設計,將日常瑣事升華為具有社會意義的情感命題,使敘事發展始終服務于主題深化。這種多維度的藝術設計不僅賦予作品文學審美價值,更實現了對現實生活的典型化再現,達成了藝術與現實觀照的統一,體現了作者對文學現實性的追求與敘事藝術的自覺探索。然而小說也存在一些不足,例如主人公陳子長的思想轉變過于突兀,削弱了主題深度。 陳子長根深蒂固的學術至上觀念,在女兒寥寥數語的“推敲”下便來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徹底改變了對待妻子的態度,這樣的轉變既沒有充分的前文鋪墊,也缺乏對心理轉變過程的詳細描寫,使得“推敲”部分顯得倉促且生硬。這不僅削弱了故事的可信度,亦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主題表達的深刻性。
誠然,無論對該小說的藝術得失做出何種評價,作者對現實性的執著探索值得肯定:其對家庭情感問題的深刻剖析飽含真摯的人文關懷,促使讀者反思家庭情感與事業追求之間的結構性困境。這種對時代癥候的正視,使作品超越了個人敘事范疇,獲得了觀照普遍精神困境的啟示價值。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