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未眠

一

黃昏撲下來，萬物輕手輕腳。山山寂寥，落日、河川亦渾然不語。一種蒼茫、厚重、樸拙的安靜在暗自升騰，散發著無與倫比的獨特氣質。那一刻，孤獨與孤獨，狹路相逢。

浩茫的曠野中，孤獨是種常態。

老家的山灣，日漸空蕩。不知何時起，鄉親們開始漸次搬離山灣。灣里的草木越來越壯碩。一年四季，野風沖過平曠的田地，旋入灣里，再也沒有回頭。人在時，自然中的一切都和人一道愛恨情仇、悲歡離合；人一走，它們便陷入無盡的靜寂里，糾纏著自己，糾纏著光陰，散發著冷峻、幽深的氣韻。特別是在深秋的子夜，你能感受到秋蟲細長的觸須，百無聊賴地抽打著蒼茫的黑夜。

灣里也有零星的人聲。這個爹，那個婆，張家的嬸，李家的叔，就這些，守著三三五五的院落。起先，他們攏在一起，雞毛蒜皮、雜七雜八地聊，聊著聊著，就沒聲了。狗子伏在墻根下，陽光從它身上慢吞吞地掉了下去。有人睡過去了，有人挖著耳蝸，有人凝神遠望，有人開始起身默默走開。這些人把著院門，這些院落把著灣口，都像一把生銹的鐵鎖。

山灣的天空中，時有蒼鷹凌峰滑翔。從未聽過鷹鳴，也不曾見過鷹笑，但我卻能感受到那猛禽的憂傷與孤獨。遙遙地望去，振翅的黑鳥，恍若法老的古老權杖，埋在云山云海里，幽寂無聲。

曾在雪地里深視過一片羽毛。雪一下，山灣更孤寂了，瞬息進入一種自視、自省的狀態。雪天不出門，是件很蠢的事。去山野踏雪，走一個人的江湖，獨而不孤，意興縈懷。積雪泛著清輝，形似溫潤如玉的宣紙。我毫不費力地瞥見雪地里半掩著一片羽毛，絳墨色，像紙上卡著的一線筆毫。是鷹羽。天地空寂，我聽見這羽翼曾經輝煌地掀翻萬里長風的聲音。毋庸置疑，它曾在藍天里書寫過一段生猛的野史。如今，它退隱江湖，在一片白里，肅穆無聲，多像一指黑色的孤獨。彼時，我也是一枚遺落曠野的羽毛。

孤獨，如死亡和生長一般，與喧囂合理地并存著。

青年時讀納蘭詞，便篤定納蘭性德這人清雋而孤冷。中年后，再讀這高門公子，一時人影幢幢，似曾見過。康熙二十一年（1682）二月，清帝東巡，納蘭隨侍出關。在聲勢浩大的隊伍中，納蘭性德如一只孤鳥，戚然獨鳴：山一程，水一程，風一更，雪一更，夜深千帳燈。那么多人，他只見闌珊燈火。“泠泠徹夜，誰是知音者”，他流著舊時時興的貴族血，鐘鳴鼎食，榮祿加身，卻自詡人間惆悵客。只因孤獨，唯關人心。

人生何處不納蘭。不必說陳子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孤絕，就是高官巨賈、販夫走卒，你和我，誰人沒一本孤獨賬？

中年時，孤獨最盛。張愛玲說：“中年以后的男人，時常會覺得孤獨，因為他一睜開眼睛，周圍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卻沒有他可以依靠的人。”灣里的吉發爹命苦，三十四歲妻歿，一雙兒女，都是智障人士。吉發爹喜笑，人緣極佳。與人幫手，寬人煩憂，都有他。吉發爹靠一手木匠活拉扯著倆孩子，待兒女都二十多了，他手上的繭，便成了龜殼。吉發爹四十五歲，女兒血液病，歿；四十八歲，兒子肺部感染，歿。五十多歲時，吉發爹眉發白透。四叔嫁女的那日，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幫忙陪酒的吉發爹。在笑語歡聲的人群中，他也在笑。發蒼白，眉蒼白，臉蒼白，只一雙眼睛笑得通紅。水汪汪地紅著，滲著紅色的孤獨。

與此同時，也許在西安的某個酒吧里，有張年輕的臉，在沸騰的音樂與人群中彌漫著迷茫與孤單；也許在羅馬的斗獸場內，有片斑駁的墻皮，正無聲地剝落于風塵；也許在大江岸邊的枯枝上，有只沉默的水鳥，它鐵色的羽毛上，正泛著幽寂的光輝……

我說了，孤獨是種常態。

二

凌晨四點，有花未眠。就像我的山灣里，有無數孤艷的綻放與熱烈的獨生，在悄無聲息中醞釀，崩裂，重生，鍛造，骨立。在日本熱海的一個小旅館里，一枝冷寂的海棠，通宵不眠，轟然怒放，像出塵脫俗的女王，古艷又孤絕。

發現花未眠的不是我，是川端康成。川端康成，身似飄萍，清瘦，沉默，孤僻。幾乎是一夜之間，其至親皆如落葉凋盡，他飽飲孤孑，被稱為“參加葬禮的名人”。昭和二十五年（1950）春，川端康成在結束了廣島筆會后，來到伊豆半島的熱海。凌晨時分，在一家小旅館內，木榻上的川端康成未眠，木龕內的海棠未眠，兩個寂寥的靈魂，深情地對視著，如游絲交織。旅館之外，是睡去的伊豆半島，是海洋一樣的黑夜，是黑夜一樣的太平洋。彼時，川端康成人生半百。他在《川端康成全集》后記中說：“五十歲對我而言，是生涯的深淵。”

成名后的川端康成，常會受到媒體的圍獵。面對嘈雜的人群，怪獸一樣的話筒，他罩著干凈的和服，撫膝獨坐，瞪著雙眼，一臉平靜，一言不發，一動不動。這株寂寞海棠，飄然不群，早遁于喧囂之外了。一群采訪者，終究是訪了個寂寞。

了解他，一枝海棠，夠了。

其實，早于川端康成的八百多年前，蘇東坡便為海棠花深情地掌過燈。在謫遷黃州的第五個年頭，歷盡千帆的蘇東坡，似天地一鷗，在寂寂長夜里引頸低喃：“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這個中年男人，生怕海棠一不小心睡過去了。人是花，花是人，花人合一。燭光明滅里，蘇翁的內心清空到只剩一枝海棠。

叔本華說，一個人只有在獨處時才能成為自我。

真正的孤獨，是認清自己。當你走向自己時，它便生了出來。在小城生活的這些年，目睹了日漸膨脹的樓宇、網絡、虛空是怎樣暗度陳倉地侵占著忙忙碌碌的人群。從臥室到客廳，下樓，出小區，騎電瓶車至上班處，不過八分鐘。這八分鐘的路，像深秋的絲瓜，越來越空，空至盈滿了我吹過的所有的風。小區毗鄰的街，有酒樓、賓館、影院、浴場、衣坊、金店、游樂場、海底撈、蛋糕店、大潤發、棋牌室、補習班……這條肉墩墩、亮閃閃的街，與我僅百米之距，卻是我渡不過的滄海。十幾年過去了，搖櫓人，一直是我。

城里不得勁，便去千里之外的老家山灣。每年都會抽空回一次，去那里度劫。父親在2000年時，掏出家底，建了新屋。老屋沒拆。老屋里有幾眼鼠洞，我都清楚。早年回鄉，喜歡獨自去老屋看看。走進去，瞬息有種不著寸縷的感覺，羞澀，驚慌，又清澈。光陰被封凍在了角角落落，只有微風滑過瓦縫，弄出巨響。兒時自制的弓斧刀槍棍棒靠在門背后，王八車、高蹺子、水哨子、鐵環子、紙鱉子……它們，都睡著了。掀開老床的草席，總能見到些舊書，不是梁羽生的小說殘頁，便是《三國演義》連環畫封面。很多次，我在屋內一待便是半日。

后來回灣里，照例去老屋。只是，再也進不去了。總有個少年，手持一把木質的大刀，頸上掛著一把水哨，堵在殘門外，與我推搡，廝殺。即便我舉手示降，少年依舊寸步不讓。我儼然是個入侵者。

再也回不去了。

想起林語堂的一首打油詩：

稚兒擎瓜柳棚下， 細犬逐蝶柳巷中。

人間繁華多笑語， 唯我空余兩鬢風。

盛夏時刻，谷物灌漿，小販的叫賣聲充盈著整個巷子，孩子嬉逐，蟲獸蹦跶，一番繁華景象。再一看， 一子，一瓜，一犬，一蝶，也就是“孤獨”二字。薄風拂過林語堂的兩鬢，落進他站定的一片曠野，無聲無息。

孤獨，是個真東西。林語堂算是深諳其味了。

三

越來越喜歡靜態之美。那些曾被我粗魯地忽視的生命細節，總能毫不費力地擊中我。晨光中，瓜架上的青南瓜，在葉外，在風外，吊了一夜；日暮里，夕陽山外山，蒼山遠又遠；馬路上，淡淡的腳印和車轍里，一只螞蟻跑出雷霆萬鈞之勢……這些極其尋常的存在，無不氤氳著一種生命必然的氣度和氣韻。物靜之美，美到極致，就是孤獨。

“人的一生應該走進荒野，體驗一次健康又不無難耐的絕對孤獨。”村上春樹對孤獨的理解、正視與珍重，令人生敬。

年關時，都在忙年。歸鄉的我，無所事事，逮住機會就獨自進了山灣。山灣已成荒野。野林，野路，野塘，枯墳，廢墟，荒田，都闃然無聲。向使還有生命的跡象，便是我口中呼出的潮濕、米白的熱氣。在這樣的孤寂中，萬物順眼，四大皆空，許多東西開始被我重新定義。整個人，輕若浮云，空明簡素。這是種一塵不染的豐盈。

享受孤獨，多智慧。因為孤獨，所以豐盈。

我少時，灣里住著幾十戶人家。祖父住在灣里的一個露天的大院里，院中養著三缸荷，一條狗，別無他物。三十多年前的一個午后，陽光在荷缸里睡著了，我在院里掏土鱉子。狗子忽然叫了兩聲，很快又不叫了。院門敞著，文橋爹走了進來，是祖父的老同事。他們曾在一起做過多年的缸瓦營生。祖父搬出三把凳子，放在陽光下，一把文橋爹坐著，一把祖父坐著，一把放茶水。他們慢騰騰地、淡淡地聊了起來，有一句沒一句的。突然，就不說話了。就那樣坐著，一坐，坐至茶冷。陽光退出荷缸時，文橋爹默默起身來，和祖父話別，倆人一臉的滿足。當時年少，覺得莫名其妙。如今想來，當時該說的，要說的，在無言的靜寂里都說完了，各自盡興。

人至中年，話至簡。話多，戲份也多。和摯友或親近的人在一起，我總偏好在一種安全感里，沉默不語，大家各自招呼著自己。在那種寡言的歡悅里，心如秋水，身似流沙，松弛而舒適。和哥哥同住一個小區，一樓之隔。前些日子，飯后去尋他散步，在樓梯上碰到嫂嫂，得知哥哥獨自窩在家里。一念之間，我便收了腳，原路摸了回去。打擾一個正獨處之人，著實不忍。

我的書窗之外，孤聳著一株高大的槐樹，華蓋亭亭。樹下是各種不知名的灌木花草。這槐樹木秀于林的樣子，常常讓我想起樸樹，一個不一樣的音樂人。這個在北大家屬院內長大的男人，已年屆天命，依然面容清俊，眼神清明，神形清孤。他開掛的人生，從他為北大教授、科學家的父母開始，到他才卓一方、名動一時，令無數逐夢人艷羨不已。然而，在他炙手可熱時，他背過歡騰的人群，孤絕而去，也不打招呼。后來，也偶現江湖，現身即鼎盛，從不含糊。一個自帶繁華，卻拒絕繁華的人，就像我窗外的槐樹，孤高一丈，獨享半空。

比起今人，有些古人駕馭孤獨，更是灑脫飄逸。崇禎五年（1632）十二月，一場大雪，西湖全白，白透。張岱去看雪：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明明“舟中人兩三粒”，非說“獨往”；寒天雪地，不閉戶取暖，卻擁毳衣、爐火去看雪。是為孤獨，是為享受。

莊子言：獨來獨往，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其意在獨一無二，大概更在清泠孤絕吧。

一湖寒天雪，半枝海棠花。人間一回，概莫能避。見雪，見花，見人，終得見己。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