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在師范大學讀研時,正是《蝸居》熱播時。在文學院的課堂上,那位激情解讀《蝸居》中“海藻”“海萍”姓名隱喻的老師,如今想來竟成了我探索電視劇《蠻好的人生》的啟蒙密碼。當年沉迷于翻譯兒童文學研究的我,在2025年的春天首次聽到“胡曼黎”這個名字時,突然被某種宿命般的震顫擊中——那些被讀者匆匆掠過的字符里,原來都藏著作家精心布置的命運迷宮。這種震撼促使我重新審視中國當代文學中的命名藝術,發現從《蝸居》到《蠻好的人生》(電視連續劇),姓名書寫的演變實則暗含著文學觀念的深層變革。
一、命名藝術的文學傳統與當代轉型
1.古典文學命名美學的基因傳承。中國文學素有“名者,命也”的深厚傳統。清代學者章學誠在《文史通義》中強調:“古人著書,必先正名。”魯迅筆下的“孔乙己”三個字雖然是從描紅本上隨便截取的,卻是一個吃人的禮教符號,其姓氏“孔”直指儒家文化根源,而“乙己”這個源自科舉編號的命名方式,徹底消解了人物的主體性(錢理群《魯迅作品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 67頁)。曹雪芹更以“甄士隱”道出“真事隱”的創作宣言,通過諧音構建起虛實相生的敘事空間。這種通過姓名承載文化隱喻的創作智慧,在當代文學中得到了創造性轉化。
2.新時期文學的命名轉向。在《蝸居》中,六六用“海藻”暗示隨波逐流的生存狀態,其生物學特征“柔軟無骨、隨波逐流”完美對應了角色在都市欲望中的淪陷;而“海萍”之名則通過“浮萍無根”的意象,隱喻當代知識青年的生存困境(六六《蝸居·序言》,長江文藝出版社 2007年)。這種具象化的命名方式,體現了新世紀初期文學對社會問題的直接回應。值得注意的是,兩位女性角色的名字都選擇了三點水旁作部首,這種系統性命名策略暴露出作家將人物命運簡化為環境決定論的創作傾向。
3.現代性命名的突破。相較之下,《蠻好的人生》中“胡曼黎”這個充滿張力的名字,則展現了更具現代性的命名哲學。作家放棄具象符號的直白映射,轉而構建一個多義性的語義場。當這個由矛盾元素組成的名字首次出現時,就注定了這不是一個扁平化的角色,而是一個攜帶復雜文化密碼的文學生命體。從“海藻”到“胡曼黎”,命名的演變軌跡折射出文學觀念從社會批判向存在探索的轉向,這種轉變與米蘭·昆德拉所說的“小說是對存在可能性勘探”的觀點形成跨時空呼應(《小說的藝術》,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第45頁)。
一般來說,傳統命名與現代命名,其差異還是比較明顯的:
傳統命名(如“海藻”)其功能定位——命運的判決書;符號結構——單一意象結構;哲學指向——社會批判;讀者參與度:被動接受。
現代命名(如“胡曼黎”)其功能定位——可能性場域;符號結構——多義符合系統;哲學指向——存在困境探索;讀者參與度——主動解碼。
二、“胡曼黎”的姓名解構與文化編碼
1.姓氏之重:“胡”的悖論性建構。這個看似普通的姓氏實則是作家設置的第一重反諷。“胡”在《說文解字》中本義為“牛頷垂也”,后衍生出“任意妄為”(胡說)與“外族異質”(胡人)雙重含義(許慎著、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在電視劇《蠻好的人生》中,女主胡曼黎的姓氏“胡”象征著她與傳統觀念的沖突。作為從底層奮斗成為金牌保險銷售的職業女性,她在婚姻中供養丈夫丁致遠完成學業,卻因無法提供情緒價值遭其出軌。面對背叛,她果斷離婚,打破傳統女性忍氣吞聲的刻板印象。在職場上,她雖能力出眾卻遭人算計,被行業禁入兩年,后仍與薛曉舟合作重返職場,以創新銷售方式突破困境。然而她的選擇始終不被理解,無論是丁家親戚的指責,還是職場同行的排擠,都讓她如同被排斥的“胡人”。胡曼黎的“胡”既代表著她與傳統價值觀的對抗,也成為推動她不斷突破自我的動力源泉,生動展現了個體在傳統與現代夾縫中的生存狀態。
2.“曼”字的解構與重構。“曼”字在《康熙字典》中有“引也、長也”之義,多用于女性名字以示柔美。但“曼”字可拆解“日+又+目”,暴露出其中隱藏的權力機制:“日”暗示循環的時間牢籠,“又”指向重復性動作,“目”則暗示被凝視的處境(裘錫圭《文字學概要》,商務印書館1988年,第112頁)。在《蠻好的人生》中,胡曼黎的經歷印證了“曼”字拆解背后的權力隱喻。婚姻里,她十年如一日操持家務、供養丈夫,陷入“日”所象征的時間牢籠;職場上,即便能力出眾,仍需重復討好客戶、應對打壓的同事,失業后又得從頭再來;在家庭與社會中,她更時刻處于被凝視的處境。離婚時遭家族指責,職場上因女性身份受歧視,外界以傳統觀念審視她的每一個選擇,“曼”字拆解出的困境在她身上得到具象化呈現。
3.“黎”的辯證法實踐。“黎”字構成了文本中最富哲學意味的符號。據《爾雅·釋天》記載“黎,黑也”,但同時又與“黎明”這一充滿希望的意象相關聯(郝懿行《爾雅義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6頁)。胡曼黎的經歷完美詮釋了“黎”字的辯證法。她遭遇婚姻背叛,丈夫丁致遠出軌,家族冷眼相待,職場也屢遭算計、被迫停職,這些至暗時刻如同“黎,黑也”的寫照。但她沒有被黑暗吞噬,果斷離婚后,與薛曉舟攜手在職場重新打拼,從低谷中奮起,不斷突破困境,逐步迎來事業的轉機,恰如沖破黑暗的黎明。“黎”字在她身上,展現出黑暗與希望交織、困境與新生并存的辯證力量。
4.“胡曼黎”姓名符號的多重意指。在《蠻好的人生》中,胡曼黎的名字暗合其命運軌跡。“胡”字的“悖論/異質”體現在她既以打破常規的姿態對抗傳統婚姻與職場規則,又因這種“胡來”被家族與社會視為異類;“曼”字拆解出的“時間/凝視”,讓她陷入婚姻里日復一日的操持、職場中重復受挫的循環,同時承受家族與社會的審視目光;“黎”字蘊含的“黑暗/曙光”,則對應她遭遇丈夫背叛、職場打壓的至暗時刻,以及離婚后與薛曉舟攜手逆襲的新生希望。三字語義線交織,勾勒出她在身份認同、時間困局與命運起伏中掙扎的生存困境。名字即戰場,“曼”是她的生存策略,用柔韌化解沖擊;“黎”是她的存在本質,永遠處于明暗交界。合起來,就是她“在混亂中保持自己節奏”的奧妙。“成年人的體面是摔倒了也要整理好西裝再站起來”——這句話背后,是姓名符號賦予的柔韌哲學。
三、命名與命運的現代性對話
1.從決定論到可能性空間。傳統文學命名往往將人物命運簡化為單向度的社會批判,《駱駝祥子》中“祥”字的反諷用法即是典型(《駱駝祥子》,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0年,譯者序)。而“胡曼黎”的命名哲學則展現出完全不同的維度,這個名字不是作家設置的命運判決書,而是角色進行自我建構的演練場。劇中她說“根據能量守恒定律,搞不好你現在的危機,就是轉機”,憑借著這股不認命的勁兒,即便被行業禁入兩年,她也沒有放棄。她一邊擺地攤維持生計,一邊暗中收集陷害者的證據。在這期間,她還結識了同樣被邱麗蘇算計的薛曉舟,兩人攜手,最終找到了邱麗蘇違規操作的鐵證,成功揭露了她的真面目,實現了事業上的絕地反擊,打破命運的“判決”,開拓出屬于自己的新人生。
2.社會批判的隱性深化。通過“胡曼黎”這個充滿文化張力的名字,作家實際上構建了更隱蔽也更具穿透力的批判視角。胡曼黎在公司遭遇的歧視,與其在家庭中被視作“胡鬧”的處境,共同構成了對當代中國身份政治的精妙解剖。這種通過姓名展開的多聲部批判,遠比《蝸居》時期的直白指控更具文學力量。在《蝸居》里,對社會現實的批判較為直接,像房價飆升讓海萍為買房歷盡艱辛,直白展現出大城市中普通人的生存困境;宋思明的貪污腐敗、海藻成為小三,這些情節直接將社會陰暗面和道德問題暴露在觀眾眼前。而《蠻好的人生》中,從胡曼黎的名字入手,以一種更細膩隱晦的方式進行批判。比如胡曼黎在公司里,因行事風格大膽、創新,不遵循職場舊有規則,被上級和同事視為異類,遭受排擠,失去晉升機會;在家庭中,她為追求事業發展,無法像傳統女性那樣將全部精力放在家庭,被丈夫丁致遠及婆家認為是“胡鬧”,家庭矛盾頻發。這一系列情節借名字深意,把職場與家庭對女性的束縛、偏見,巧妙地展現出來,挖掘出社會現象背后深層的文化與觀念問題,使批判更具深度和持久性。
3.命名的后現代轉向。“胡曼黎”三個字如果寫成英文名字則為“Humanli”,“Humanli”巧妙地打破了語言與文化的邊界,折射出后現代語境下身份的流動性與可塑性。“human”直指人性本質,當胡曼黎以“Humanli”的身份在職場周旋,無論是與跨國企業客戶打交道,還是在行業論壇上發表見解,她都可以模糊傳統姓名所承載的性別、地域與文化標簽,強調自身作為“人”的主體性。面對丈夫背叛與職場陷害,她沒有困于“胡”姓的異質隱喻或“曼黎”的柔美定式,而是以“human”的普世身份展現堅韌與智慧,主動操演自己的人生劇本。這種命名方式,恰似朱迪斯·巴特勒“性別操演理論”(《性別麻煩》,宋素鳳譯,上海三聯書店 2009年,第32頁)的延伸,將姓名從文化符號轉化為個體突破的動態工具。
四、當代文學命名的范式轉移
1.代際差異的命名圖譜。通過對近二十年文學作品的系統考察,可以發現明顯的命名范式演變。在“50后”作家筆下,名字多承載歷史記憶,如余華《活著》中的“福貴”,其命運與時代動蕩形成強烈反差,以“福貴”之名反襯悲劇人生。“60后”作家偏好文化象征,像蘇童《妻妾成群》中的“頌蓮”,名字典雅卻暗含封建禮教的桎梏。而新生代作家更注重名字的語義彈性和哲學潛能,《蠻好的人生》中胡曼黎的名字即是典型。“胡曼黎”不僅包含“胡”的異質隱喻、“曼”的時間困局與“黎”的明暗交織,其英文名字“Humanli”更打破文化邊界,強調人性本質。這種演變與文學整體從“宏大敘事”向“微觀存在”的轉變保持同步,體現出當代文學對個體生存困境與身份建構的深度關注。
2.數字時代的命名新變。在社交媒體興起的當下,網名與實名構成的二元身份給文學命名帶來新挑戰。在《蠻好的人生》中,胡曼黎甚至可以在不同階段頻繁更換微信名,這些多變的虛擬身份與她的現實姓名形成復雜映射。有時她以充滿抗爭意味的名字示人,呼應著職場逆襲時的鋒芒;有時選擇詩意昵稱,展現其在情感修復期的柔軟。這種不確定性恰恰成為當代人身份流動的縮影——本名“胡曼黎”暗含黑暗與曙光交織的命運隱喻,而虛擬網名則像她的情緒鏡像,主動演繹著每個階段的生存姿態。在數字時代,人們通過不同名字在多元社交場景中穿梭,身份呈現碎片化與流動性。這促使我們思考:當人們日常使用多個名字時,文學命名該如何保持其權威性?或許正需要像胡曼黎這樣虛實結合的命名策略,既扎根于現實身份的深度,又通過虛擬符號延伸出更廣闊的表達空間。
3.跨文化命名的困境。在全球化語境下,像“胡曼黎”這樣兼具本土底蘊和國際拼寫便利的名字,可能成為新的創作趨勢。但其中隱含的文化翻譯問題也值得警惕。“胡曼黎”三字暗含多重語義,當這個名字被音譯為“Humanli”時,漢字拆解的精妙內涵與傳統文化聯想被消解,僅保留發音層面的對應。這種語義損耗不僅削弱了名字原有的文學張力,更折射出非英語文學在跨文化傳播中普遍面臨的意義流失困境,亟待創作者與譯者尋找新的平衡之道。
結語:命名的星辰與深淵
重新審視師范大學老師當年的講解,突然理解文學命名的真諦:它既是作家設置的密碼,也是發給讀者的邀請函。文學命名絕非簡單的符號賦予,而是創作者將思想、情感與時代印記精心編織而成的藝術結晶,等待讀者以獨特的視角去解讀、去共鳴。
從《蝸居》中隨波逐流的“海藻”,到《蠻好的人生》里在矛盾中保持平衡的“胡曼黎”,中國當代文學通過命名藝術的革新,完成了從社會鏡像到存在探索的升華。“海藻”這個名字,恰如其分地展現出角色在繁華都市中的渺小與無奈,如同海洋中隨波漂蕩的藻類,在物欲橫流的社會浪潮中,失去了自我方向,成為時代背景下被命運裹挾的典型代表,深刻地映射出社會現實的種種問題。而“胡曼黎”這個名字,則蘊含著更為復雜而深刻的內涵。“胡”字所包含的“悖論/異質”,讓主人公在家庭與社會中始終處于一種矛盾的境地,既渴望突破傳統的束縛,又被視為異類;“曼”字指向的“時間/凝視”,使她陷入生活的循環與外界的審視之中;“黎”字所代表的“黑暗/曙光”,則精準地描繪出她在困境與希望之間的掙扎與堅守。她不再僅僅是社會現象的反映,更是對個體存在意義的深度探索,展現出在矛盾與困境中尋求平衡與突破的堅韌。
那些隱藏在文字里的文化基因,那些流動在音韻中的命運線索,共同構成了文學星空中最神秘的星座。每個名字都是一顆獨特的星星,散發著屬于自己的光芒,它們相互輝映,編織出豐富多彩的文學圖景。當我們念出“胡曼黎”這三個字時,實際上正在參與一場跨越時空的文學儀式。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不僅是在閱讀一個故事,了解一個人物,更是在名字的星辰與命運的深淵之間,尋找屬于這個時代的生存答案。它讓我們思考在復雜多變的現代社會中,如何堅守自我,如何在困境中尋找希望,如何在矛盾中實現自我的成長與超越。文學命名的魅力就在于此,它以獨特的方式連接著過去、現在與未來,不斷啟發著我們對人生、對社會的思考。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