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陽縣城不大,但早餐店很多,生意最好的要數東板橋下的宋家大爐燒餅店,早上六點不到,門口便排起長隊。
有一個人來了不要排隊,就是馬路對面的張老師,店主宋大龍早就給他預留好了位子。可他今天有點反常,急匆匆跑到大爐邊,附在宋大龍耳邊嘀咕。
宋大龍一聽火了,吼道,掛的什么?
宋家燒餅第四代傳人。
這個畜生!宋大龍揚起拳頭,光著的上身幾根肋骨滑來滑去,像兩塊搓衣板。
十點鐘,出完第十五爐燒餅,宋大龍氣沖沖趕到宋小虎的燒餅店,指著門頂上的牌子喝問,誰封你的第四代傳人?
宋小虎搓著手上的面粉,賠著笑臉反問,你不是第三代?
我第三代與你什么關系?
那我是不是第四代?
放屁!
嘻嘻,別發火,我是你兒子,又是你徒弟,不假冒吧?
你算什么東西?我做的大爐燒餅,你做的是烤餅!烤餅!
嘻嘻,大同小異,一樣發酵,一樣投堿,就連包餡和價格也一樣的,這叫一脈相承。
相承你娘的個頭,掛羊頭賣狗肉!
哈哈,狗肉現在比羊肉貴!
放屁,你卸不卸?
卸!
現在就卸!
等會兒,這會兒人多,影響不好。
宋大龍霍地抄起身邊的鐵鏟砸過去,“咣當”,牌子掉下地。宋大龍還不解氣,用腳跺著牌子罵,你這是給祖上抹黑,丟人!丟人哪!
宋大龍還是早上四點半到店里,員工們陸續忙開了,和面、撳面、包餡、搟餅、刷糖色、撒芝麻,一環套一環,忙而不亂。
張老師還是六點半來吃早餐,自從退休后,除了外出,幾乎一天不拉。不過,今天他卻顯得心事重重,難怪呀,宋大龍砸了宋小虎的牌子,畢竟是他告的狀,這事多少有點不光彩,他做了一輩子教師,最恨背后打小報告的人。
他站在門邊愣神,店不大,墻上掛著一幅圖,上書“爐丈八十,人入爐中,左右貼之,味香全美,乃為人間珍品”。這段文字摘自《夢溪筆談》,他曾在課堂上給學生們講過。拿眼尋宋大龍,宋大龍正在貼燒餅,爐深一米,直徑一米三,宋大龍個子小,瘦,此時正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鉤住墻上的兩個小坑,右手托餅,身子靈活地探進縮出,雙臂上的一塊塊火斑似一只只蝴蝶,又似一雙雙眼睛,友好地望著張老師。隨著宋大龍一聲吆喝,出爐了!一陣熱浪撲面而來,一兜兜燒餅個個飽滿金黃,外皮酥脆,散發出麥芽糖加熱后的甜香。
宋大龍夾著一只燒餅過來,這是張老師最喜歡的“龍虎斗”,餡兒一半為白糖,一半為油渣和蔥,甜中有咸,咸中有甜,兩種完全對立的味道融合在一起,產生出一種完全不同的奇妙,細膩、絲滑、香甜,一口下去,味蕾上所有的味細胞都被調動起來,施了魔法一樣狂歡。
然而,現實生活中也有這么一對龍虎斗,斗出的卻是滿眼硝煙。父親屬龍,兒子屬虎,一樣做燒餅,父親堅持傳統的做法,兒子則另辟蹊徑,父親嫌兒子懶,兒子則笑父親迂,兩個人勢同水火,三句話不投機便斗得雞飛狗跳。
宋大龍給張老師端上魚湯面,張老師側過臉,躲閃著宋大龍的眼光。宋大龍心里明白幾分,哈哈放聲大笑,問道,還是為昨天的事嗎?不等張老師回答,便親熱地在張老師肩上拍了兩下,嘴角掛著幾分不屑,這小子專搞歪門邪道,第四代傳人?誰封的?他還差二兩骨頭!
張老師嘴里“嗯嗯”應著,其實心里還是不安,這對犟驢脾氣父子,為什么總是針尖對麥芒?古人說一山不容二虎,可你們是一龍一虎哇!
宋大龍過來給張老師加了半勺子魚湯,宋大龍的魚湯用黃鱔骨煸炒成金黃,加上野生的小鯽魚慢慢熬成,雪白似奶,奇鮮無比。他安慰張老師,別怕,我不求他,只有他求我。
端午節前一天,宋小虎捧著一箱酒回家,宋大龍正在投堿,一百斤干面400克堿,多了發黃不虛松,少了粘牙不爽口。雖然一抓一個準,誤差不超過一兩,但他還是戴上老花鏡,在天平上稱了又稱。老伴按端午節的風俗專門做了“五紅”:咸鴨蛋、紅蘿卜、莧菜、炒黃鱔、燒龍蝦。宋大龍洗了手,自己斟滿一杯酒,“吱”的一聲,美美咪了一口。
宋小虎坐到對面,也給自己斟了一杯,敲著桌子示意跟他碰杯。
宋大龍乜了他一眼,欠欠身子,算是應答。
宋小虎開口,老爹,我想給你辦件事。
什么好事?宋大龍挖苦。
幫你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
遺產?我沒死你申請什么遺產?
宋小虎“撲哧"一笑,說,你這耳朵呀,不關風,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政府支持的,申請上了就得到國家認可和扶持。
我要誰扶持?宋家燒餅一百多年,要誰扶持了?
過去政府沒重視,現在重視了。
重視了關我屁事!宋大龍仰頭干了杯中酒,把空酒杯重重地蹾在桌上,板著臉教訓,我勸你還是務點正業,別整天想著歪門邪道!
宋小虎撓著頭笑,肉嘟嘟的臉擠成一團,兩個小眼睛成了一條縫,委屈地說,我什么時候走過歪門邪道?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嫖四不賭,就說做燒餅吧,發酵、投堿、包餡,哪樣不是跟你學的?
你做的什么燒餅,你是烤餅!
異曲同工,麻油拌薺菜,各人各喜愛。
去去去,有你的窮事!
宋小虎湊過臉,繼續勸,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我可是真心幫你,你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你是好人?你是什么好人?
老伴聽不下去了,上前打圓場,你倆前世的冤家呀,見了面就吵。靠著政府有啥不好?又不花你的錢,這樣的好事打著燈籠找得到?
宋大龍的話很嗆人,找什么找?我一年忙到頭,三百六十五天,生病打擺子都得硬扛著,你是要錢不要命,心比資本家還黑,要是給你打工,非死在你腳丫巴里不可!
老伴天天跳廣場舞,見多識廣,賠著笑臉勸,酒好還要勤吆喝,你看人家茅臺酒不還上中央電視臺嗎?
兒子大了嗓門,你不申請會后悔的!
后悔個屁!
老伴拉開宋小虎,小聲道,你老子沒什么文化,不聽他的,你弄,弄好了將來受益的還不是宋家?
他不夠格!
宋大龍一拍桌子,兩只酒杯跳起來,晃當晃當像跳舞。
夏天到了,太陽一出來便火辣辣的,曬得水泥路面像鏡子,泛著白光,空氣中的熱浪一陣襲過一陣,賽過桑拿房里的蒸汽。宋小虎索性脫了上衣,擰干水,準備上網聯系客戶,卻見張老師慌慌張張跑過來,大聲喊,小虎,不好啦,你爸跟人家打起來了!
宋小虎瞪大眼睛,滿腹狐疑地望著張老師。在他的記憶中,父親從未跟客人紅過臉,更別說打架,這得益于宋家祖訓:和氣才能生財。張老師氣喘吁吁告訴宋小虎,縣里正在創建文明城市,燒麥秸有污染,而且影響市容,城管局責令他爸關門停業。
宋小虎來不及擦手,叮囑老婆幾句,便趕緊騎著電動車過去,好在路程不過兩公里,幾分鐘便到了。店里擠滿了人,宋大龍臉漲得像剛出爐的燒餅,手握鐵鏟戳著城管隊員問,我這麥秸稈燒了上百年了,污染誰了?
城管隊員耐心地給他講解創建的意義、目的,他們中不少人都吃過宋家大爐燒餅和魚湯面,有個小胖子尤其愛吃“龍虎斗”,一次曾吃過四個,消化不了還去醫院看過醫生。
宋大龍不依不饒,責問隊長,你們搞這玩意兒圖什么?搞來搞去老百姓卻連大爐燒餅都吃不上,這創建還有什么卵用?
話說得有點重了,城管隊長黑下臉,大了嗓門提醒,話不能這樣說。
咋樣說?你教我!
宋大龍邊說邊“啪啪”拍著胸脯,光著的上身幾根肋骨拍得通紅,清晰可見的青筋像一條條蚯蚓,紅彤彤的火斑像一只只充血的眼,噴著怒火。
宋小虎終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連忙上前給眾人發了一圈煙,沖隊長連連拱手致歉,首先表態支持創建,這是大好事,于個人于集體于社會,都是大好事,作為老百姓應當全力支持,責無旁貸。但是,他話鋒一轉,親熱地拍著隊長的肩說,宋家大爐燒餅可不是一般的燒餅啊,已經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文廣新局已經報上去了,省里已通過了初審。
隊長愣了一下,面色立即和緩了一些,自言自語道,非遺嘛,這是好事,要保護,但眼下創建是大事,要講大局。
宋小虎連連點頭,要講要講,燒麥秸稈是有污染,但問題不大,買個排煙凈化機裝上就行了,我上個月剛裝了一個,效果很好。
草堆怎么辦?
草堆也不難,我表姐住城北村,運到她家,每天用三輪車拉,用多少拉多少。
隊長這才松了口氣,點燃煙,悠悠吐出來,問,什么時候落實?
宋小虎拍著胸脯保證,明天,用你們的話說,執行命令不過夜。
隊長在宋小虎肩上捅了一拳,贊許道,還是小宋老板爽氣!
宋小虎投桃報李,瞇起眼連連附和,你們創建效率政府,我們也創建效率飯店。
宋大龍聽到了,朝宋小虎吼,要弄你弄,老子不弄,天王老子來了也不弄!
宋小虎趕緊把他往里推,沒你的事,這錢我出,權當兒子孝敬老子的。
軟骨頭!
好!好!軟骨頭,大丈夫能伸能屈。
宋小虎朝隊長扮個鬼臉,拉著他們看宋大龍烘烤燒餅,這是最后一道工序,只見他先挑起炭一樣的秸稈,依次烤,先烘側面,再烘頂部,距離十厘米,不多不少,時間十秒鐘,不長不短,140個燒餅,四分鐘烤完,烤得個個金黃飽滿。宋小虎指著宋大龍雙臂上的火斑感慨,這爐溫最高500攝氏度,貼燒餅時200攝氏度,別說人,就是木頭也會烤焦,所以生活不易,還請你們多多包涵。
隊長連連點頭,不簡單!
宋小虎拱手,希望得到你們的支持,將來申遺成功了,也有你們的功勞。
次日,宋小虎買來排煙凈化機,一頓飯工夫便安裝好了。接著喊來一臺拖拉機,運麥秸稈。太陽火辣辣的,一趟下來,渾身便濕透了,脫掉上衣,繼續“吭哧、吭哧”往上叉草。宋大龍望著滿頭大汗的宋小虎,由衷地感嘆,這勁兒要是用在正道上多好哇!
他甚至想起了兒子的生日,農歷六月初六,就是明天。
四十三年前,宋小虎剛出生,宋大龍便去學校找張老師,請他幫兒子起個名。張老師推了推眼鏡,一拍大腿喊道,有了,大龍,小虎,這名字不是現成的嗎,龍騰虎躍,吉祥如意,順風順水。
可是,順風順水的日子沒過多久,卻又遇到了新的問題,連續一周,張老師都沒有出現在店里。以前每天六點半,不管刮風下雨,張老師都會像時鐘一樣準時出現,即使有事情來不了,也會提前幾天告訴宋大龍。
張老師怎么了?出去旅游還是走親戚了?宋大龍心里嘀咕,不停地拿眼望窗口那個位子,有時一天要望上十來回,他甚至在心里把張老師可能去的親戚家梳了一遍又一遍,但終究沒梳出個頭緒。又過了幾天,還不見張老師影子,宋大龍心里忐忑不安起來,莫非身體出了什么問題?宋大龍心里有了一種不祥預兆,聯想起張老師前一段時間老咳嗽、胸悶,莫不會……他曾勸張老師去醫院看看,做個檢查,張老師卻把胸脯拍得“嗵嗵”響,信心十足地說,我能一口湯不喝吃下一只“龍虎斗”,一口氣干掉二兩魚湯面,閻王老爺就不會收我。可古語說得好,人過七十三,不知瘸和瞎,吃了五谷哪能不生病?何況你都八十三了!
趕緊打張老師手機,沒人接。半天,他兒子才回過來,說他爸得了重病,正在南京搶救。
宋大龍眼前一黑,手中剛鏟的一只燒餅掉下爐,“滋滋”冒著青煙。上一次掉燒餅還是四十年前,當時頭上挨了父親一搟棒,至今還隱隱作痛。
去南京看張老師,第二天就去!他立即做出決定。打電話給宋小虎,要他開車。宋小虎猶豫片刻,問改天行不行?宋大龍一口回絕。宋小虎喊苦,有個老客戶訂了400只燒餅,上梁用的,他不能食言。
宋大龍問,你知道張老師的病多重?
我知道不輕,但晚一天不行嗎?
宋大龍大聲責問,你是怕花錢吧?這樣吧,油費過路費我出。
不是這個意思。
再開你工資!
看你說到哪里去了,當初不是你教導我,顧客是上帝!我答應人家的,不能毀約!
我自己去!
不行,你找不到,我讓朋友開車送你去。
宋大龍一夜沒睡,翻來覆去身上像爬滿了虱子,起來上廁所,頭不慎磕到墻上,磕出了一個大包,雞蛋大。次日貼完最后一爐燒餅,來不及洗手便上了宋小虎朋友的車,一路上鐵青著臉,什么話也不說。剛過泰州大橋,便問到南京還有多遠,到了江都又問,到了六合再問。宋小虎的朋友覺得好笑,問,他是你什么人?
宋大龍不語。
你兄弟?
比兄弟還好!
到了省人民醫院,宋大龍望著病床上的張老師,一下子傻了眼,才隔了一個多月,張老師像換了一個人,原本高大的個子,蜷縮在病床一角,瘦得兩個眼珠凹陷進去,雙頰刀削過似的,一點肉也沒有,兩只枯枝一樣的手上布滿了青筋,一排排針眼格外刺眼。他不敢相信,這還是那個天天紅光滿面聲若洪鐘走路帶風的方臉大漢嗎?
宋大龍使勁揉著眼睛,然而,這床上躺著的這個人的的確確是自己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好兄弟,每天二兩魚湯面,一只“龍虎斗”燒餅,吃完后總要評頭論足一番,今天的面發得如何?包餡咸不咸?蘿卜絲擠得干不干?油渣什么時候熬的?一點瑕疵都瞞不過他的火眼金睛。記得唯一一次失誤,那是第一次相親,去電影院看電影,突然想起下午和面時少放了一勺堿,連忙拍著腦袋大喊“出事了”,拔腿就跑,丟下剛談的女友待在原處半天說不出話。后來張老師常拿這事在眾人面前取笑:宋大龍相親,出事了!但在宋大龍看來,這不僅僅是玩笑,更似警鐘,長掛在耳邊,令他絲毫不敢麻痹,絲毫不敢懈怠。
宋大龍一路上想好了要說的話,有一籮筐,可現在卻一句也說不出來,話堵在嗓子里上不去,下不來,像魚刺,卡得滿臉通紅,連氣也喘不過來。不知過了多久,才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張老師,回去我做燒餅給你吃,“龍虎斗”,剛熬的板油渣。
張老師動了動嘴,努力睜大眼睛,含糊不清地問,你來了,店里,店里咋辦?
宋大龍趕緊俯下身,告訴他,早上忙好了才來的,有徒弟在呢。
兩個人再也沒有說什么,兩只手就那般緊緊握著,久久不肯松開。
回來的路上,宋大龍一句話也不說,臉黑著,像涂了一層草木灰。
到家門口,宋大龍從兜里掏出六百塊錢,扔給宋小虎的朋友。朋友連忙拉開車門追出來,大聲喊,小虎說好的,不要你出錢。
宋大龍硬邦邦回,他是他,我是我!
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公布了,宋家大爐燒餅榜上有名,文廣新局領導專門送來證書,宋小虎特意拉上一條橫幅,還請來樂隊敲鑼打鼓,氣氛煞是熱鬧。局長喜滋滋拉過宋大龍說,來,咱們一起合個影。宋大龍站C位,局長和其他領導分列兩旁。不知是拘謹還是從未見過這場面,宋大龍有點怯場,繃著臉兩只眼睛四下尋找什么,眼神游離不定。宋小虎知道他在找誰,只得輕聲對他說,放松點,別老黑著臉,像人家跟你借黃豆種似的。
“茄子!茄子!”宋小虎大聲喊,宋大龍終于咧開嘴,“撲哧”笑出聲。“咔嚓”,照片上宋大龍嘴角上翹,雙眼半瞇,紅紅的臉膛,飽滿的中庭,就像一只剛出爐的燒餅。
宋大龍看到人群中的宋小虎,心里想,臭小子,算你知趣,好好改邪歸正,下次的“茄子”就是你。
秋天過去了,冬天說來就來,西北風一刮,刮來了滿地白霜。宋大龍嘀咕,今年冬天怎么來得這么早?
張老師終于回來了,在一個陰沉沉的下午,天上下起了雪,漫天飛舞,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宋大龍早早地等在門口,雪落了一身,眉毛胡子全是白的。
張老師已神志不清,兩個兒子小心翼翼地把他從車上抬下來。宋大龍趕緊上前幫忙,抓住他的手問,張大哥,你回來了,還認識我嗎?
張老師費力睜開眼,但已說不出話,他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摸索,手臂像一截枯樹枝,不停顫抖。宋大龍趕緊抓住,掖到被單里,別動,張大哥,回來了就好。
將張老師安頓好,一家人剛坐下來,張老師喉嚨里突然“咕咕”地發出聲響,大兒子趕緊跑過去,俯下身,半天,才聽懂了,父親要吃燒餅。宋大龍心頭一驚,這會不會是回光返照?病重的人突然想起要吃東西,那可不是什么好兆頭。可他的燒餅上午就賣完了,兩千多只燒餅一個不剩,現在做也來不及,光發酵就要十多個小時。
宋大龍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團團轉,雙手不停揪著頭發,揪得一頭白發像一堆亂草,東倒西歪,嘴里不停地嘟噥著,這怎么好?這怎么好?
張老師大兒子出門打電話,十來分鐘,宋小虎騎著電動車趕過來,頭上冒著熱氣。一陣燒餅香撲鼻而來,不用說,熟悉的“龍虎斗”,宋小虎烤箱烤出來的。
宋大龍瞪大眼睛問,你來干什么?
張老師要吃燒餅。
這,這……
宋小虎徑直去了張老師房間,“龍虎斗”燒餅散發出的香味彌漫全屋,那是面粉香、芝麻香、糖香、豬油渣香、麥芽糖香……
張老師大兒子將燒餅送到張老師嘴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手上,他們多么盼望張老師像往常一樣,張開嘴,一口咬住那燒餅,然后津津有味大嚼起來,盡情享受牙齒與燒餅拉鋸對抗中獲得的滿足和享受,再悠悠地喝上一口魚湯,愜意地打幾個飽嗝,然后精神十足去上班。張老師多次說過,吃了這燒餅,可以連上四節課,講到十二點肚子都不餓。
然而,張老師今天卻不像往常那樣,只是輕輕咬了一口,但還沒咬下來。大兒子撕下一塊,塞到他嘴里,他含著,也不動。
宋大龍緊張地盯著那燒餅,聽得見自己的心跳怦怦的,像頭亂蹦的小鹿。燒餅突然從嘴邊滑下來,宋大龍心一揪,慌忙從地上撿起。他扭過身,雙手捂臉,痛苦地哽咽道,張大哥,小弟對不起你呀,你吃了咱一輩子燒餅,可關鍵時刻卻沒吃上。
張老師大兒子趕緊勸,這不吃上了?
這算什么燒餅?宋大龍圓瞪雙眼。
一旁的宋小虎尷尬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終于,他開始反擊,你的算,你的燒餅呢?
宋大龍火冒三丈,你什么意思?
還什么意思!張老師吃了你一輩子燒餅,到頭來,到頭來……
到頭你娘個頭,你這狗日的打我臉!
宋小虎轉身往外走,邊走邊嘟噥,難道我錯了?
你這個畜生!
宋大龍上去扇宋小虎,宋小虎把臉湊上來,挑釁道,你扇哪!
千鈞一發之際,張老師大兒子聞聲趕過來,拉著他們進屋。張老師雙手在空中亂劃,宋大龍立即俯下身,趴在他身邊。張老師伸出手,抓住了宋大龍,接著又抓住宋小虎,顫巍巍地將兩只手疊在一起。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