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撲面,如冰粒。一輛自動駕駛的特斯拉,把我們送入那片暮色叢林。幺爸失蹤四十六年后,我在一個碑帖影本上,第三次發現了他的蹤跡。前兩次,真假難辨。
“爬過那個小山包,就是天官碑。”逸明從車上下來,踩上枯葛叢蔓。野葛藤大如喬木,攀附粗壯株干,冷冽地刺向天空。這小片開闊地,如暮色叢林睜開的一只大眼睛,凝視著我們。太陽真偏心,傾盡全力親吻西地平線。“沒有意外的話,今天我們會見到日照金碑。”
我握緊心中的悸動。逸明和我相識于二十年前的論壇,謀面不多,卻相互仰慕,終成無話不談的老友。他大我幾歲,癡于民間墓地探訪。我用淺薄的碑刻常識,在BBS上自認為氣韻高古,以管窺天。如今,他在霧都文史館廝磨度日,做了一檔探墓短視頻節目,已成網紅博主,粉絲千萬有余。我則披著穿越類暢銷書作家的絲袍,浪蕩于飯圈。這是我第一次到霧都,新書發布會結束后,在相互吹捧成癮的酒局中,我被逸明拉出來。霧都的濕冷,穿心透骨。沒有絲毫廢話,逸明遞給我一張碑刻照復版——一縷西沉薄陽,以六十度左右的斜光,投射在碑面,形成一個光影三角,泛著明淡交替的淺金色域。
“仔細看那三個字——公、忠、竇,像不像你幺爸的絕技?”
頓時,冰粒如堅硬的棗木碑拓槌,敲碎我的酒意。正常的陰刻楷體,我看不出所以然來。篆法、章法、刀法,我本就是一知半解。
“平聲用切刀,仄聲用沖刀,幾乎是你幺爸的獨創。”逸明指著那三個字給我讀,我才明白“公、忠”為平,“竇”為仄。憑借文史館的資料,這些年,他過目的帖印影本,估計超萬數。論壇時代,我半壺水響叮當,和逸明唇槍舌劍。我以曾祖、爺爺、父親、幺爸作為百年碑刻家族成員,演了一出在這行當知識淵博的好戲。在我蘇州老家,父親有一間特別的密室,里面收藏著四五十年來,他游歷全國各地的碑拓本。十二年前,他在鄭州的一個荒野碑林摔倒,足疾頻纏。此后,每年重要節日,或者他的生日,我送他的禮物,都是碑刻拓片。這和孝心無關,它更像是一種應盡的義務,我只不過削足適履。
穿過叢林,爬上小山包頂,正前方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河,蘆葦枯敗,環擁似簇。左右兩邊,高大森木排兵布陣,掩映微微隆起的小土丘。我昨晚灌的酒,還未完全排出身體,冷風一激,胃海翻涌。
暮色四圍的曠野中,我和逸明找不到那張照片所指之地。他弓著背,背上的碑拓工具包隆凸似駝峰。但那座碑石,依然了無蹤跡。逸明翻著從文史館復印的影本資料,不知道哪里出了錯。照片中的碑石,仿佛從未在此地豎立。
準備放棄時,我們找了個小土丘坐下,稍作休憩。逸明吐著懷疑的煙圈,說:“我們今天這是尋天官不遇。”煙霧中,他舉起那張照片,習慣性以此論彼,“沒有意外的話,它提供了骨骼,但細胞才決定最后的樣貌。日照金碑是抓不住的微風,尋其不遇,正是微風的嘆息。”陳詞不濫調,逸明擅長,我毫不意外。
此刻,照片中那縷西沉薄陽,撲入逸明的煙圈。遠處嘉陵江,江面籠煙。我別過臉去,余暉映入眼簾,一個人闖入眼中,從我們來時的叢林中,鏗鏘走出來。他七十歲左右,濃眉大眼,面黑無須,不顯古稀老態,頗有氣度。
“你們在找天官碑?”他中氣十足,聲音貫穿力極強。我小跑過去,和他握手示好。“要帶路嗎?那地方可不好找,路也越走越爛。”他的手掌張開,如一把小蒲扇,指骨突出,輕輕一握,便發出咔吧咔吧的脆響。經驗告訴我,這是握刻刀的手。
“我姓文,你們可以叫我老文公。”那把握著我的“蒲扇”,向暮色叢林西面方向一揮,好像把太陽都掃下了地平線。
幺爸失蹤十二年后,父親才婚。次年三伏末,生下我。我六歲時,父親開始建那座密室。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告訴我,我的高祖,雖是蘇州蔡家旁系,但刻碑遠近聞名,號“胥門蔡刀”。傳至父親和幺爸這一輩時,蘇浙一帶的碑石雕刻,已讓機器代替。蔡家主系也得配合機器的主旋律,讓刻刀飛揚。但父親和幺爸,是個例外。他們兩兄弟天賦極高,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勝在幺爸。十八歲的幺爸,已開創自己的“平仄刀法”。父親一再強調,蔡家老祖夸贊他,堪與“三絕碑”媲美。幺爸對刻碑很挑剔,應承每個邀約前,得先誦讀碑文,碑文不過,一律回絕。他還據碑文而擇石料,不單單是在花崗巖、大理石、漢白玉和大青石中挑揀,色澤、顆粒、紋理、抗腐,都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幺爸引起過蘇州金石學家的關注,擬收他為徒。爺爺動心過,幺爸從未應。父親本也是碑刻妙手,卻在幺爸的光環下遜色。他長幺爸四歲,面子上過不去,心里暗較著勁兒,隔三岔五給我幺爸找點不痛快,他心里才舒坦。
幺爸二十歲那年,爺爺接下一單大活兒,有一富商,建私人碑刻博物館,欲仿刻蘇州天、地、人、城四大宋碑。其中《平江圖》,指名要幺爸握刀。某日,父親在工房里觀摩《平江圖》時,嫉妒之火中夾著憤意。他掄起刻刀,在幺爸的文刻走勢中,尋不同字,各添加半筆。這與幺爸的平沖仄切刀法違和,方枘圓鑿。父親還未來得及放下刀,幺爸沖進來,怒聲狂吼。他看著那塊碑石,炯炯有神的眼睛,瞬間如奔潮潰散。他把父親一把推倒。父親倒在廢石料里,石粉騰起,四面八方撲來,污手垢面。緊接著,幺爸掄起石錘,挾風一錘,《平江圖》裂成三江。未隔幾日,幺爸失蹤了。此后十二年,父親離開家鄉,全國各地游方,以幫人刻碑為生,胥門蔡刀聲名鵲起。他每到一地兒,必找人領路拓碑。但幺爸的音信,卻杳如黃鶴。他仿若人間蒸發了。
父親的密室建成后,我是唯一可進出的人。他在我很小時就給我灌輸幺爸的平沖仄切刀法。我在密室的碑帖影本中,對刀法興趣全無,卻在碑文的歷史沉浮中,尋到了穿越至過去的羊腸野路。當我成為一個暢銷書作家時,父親黯然神傷。為彌補這份遺憾,我每到一地兒,也學著他拓碑,或者去當地文史館,找碑帖影本。父親在我這樣的禮物轟炸下,終究不再對我含沙射影地責罵。
但那間密室,母親至今未進過。除了我,進入這里的還有一個閩南女人。我和她,是它僅有的兩個客人。
暮色將盡。穿過西側叢林,繞過一個小崖瀑,繼續向下,幾無路,崖下內壁向內凹空,大約有三十平方米。先見一座水觀音,盤坐蓮花,五官分明,眉宇慈悲。老文公說,每年漲水期,它都被淹,最多露出兩只眼睛,靜穆看世界。
我和逸明都沒應他,直奔旁邊那塊碑。豎行陰刻,碑身有分水槽,但水蝕依然嚴重,勉強可見“此中曲直”字樣。明顯不是幺爸的技法。逸明介紹道,此處名為九曲河,前流蜿洄,曲折百米,匯入嘉陵江。穿過四個技藝粗鄙的摩崖造像,一間石室赫然眼前,我和逸明都瞠目結舌。他手執云臺,打開直播,數萬名粉絲擁進來。
“不出意外的話,天官碑就藏在里面。”逸明指著石室說。老文公點頭應是,他取出掛在腰間的鑰匙開門。逸明手中復刻的那面碑帖影本,就出現在我們面前。
天官碑其實是墓志碑。原本,刻此類碑是蘇州蔡家的禁忌。先祖們早就立下規矩,摩崖、石經、墓志均不許承接,碣、帖、闕,此三類表功頌德的碑刻,方使蔡家刀下技法能永垂昭世。如果天官碑出自幺爸之手,那他失蹤的這些年,已破此規——多半有不為外人道的事。
九曲河龍凼山山腹,是天官碑原址,因修地鐵鑿隧,遷至此地保護,但地勢偏僻,除保護組織和志愿者外,幾乎無人踏足。老文公,已在此守碑多年。碑主人是霧都歷史上的天官,輔佐過三朝帝王,官至吏部尚書。我和逸明找到了碑身上的“公、忠、竇”三字,與照片幾無二致。碑刻文末,是“蜀山蒼蒼川流洋洋公所存者山川之光”,四字為斷,陰刻楷體,的確是幺爸擅長的平沖仄切刀法。
“搬遷時,原碑被盜,至今不知去處。第二年,碑主人后代從美國回來,請了一個工匠復刻此碑。完工后,每月給我發工資,請我守碑。”老文公語氣里,夾著顯山露水的沾沾自喜,“那個工匠,名字很怪,姓蘇,單名一個菜字。是蘇菜,不是蔬菜。我覺得他技藝超神,一點都不菜。”直播間彈幕上,滾動著“黃瓜、茄子、辣椒”之類的調侃詞,也有人說他的初戀也叫蘇菜,是個細腰精。
蘇菜?我被這個名字震驚。多年前,那個閩南女人闖進父親密室后,就道出了這兩個字。她控訴蘇菜是個老騙子,卷走了她最珍貴的藏品和錢財。她多方查找,追到我家,但父親拒不認同。
“那人刻這碑是什么時候?”我急切追問。
“十五年前。我老婆那年二月跑了,有人說是被一個做煤生意的小老板帶到山西去了,但我覺得就是他拐跑的。”老文公說,其實他算蘇菜半個徒弟。盡管幾次拜師,蘇菜都拒之未收。十年前,一直準時發的工資,像風箏突然斷了線,老文公又無處可去,便繼續住在這里,以偷師學得的皮毛,為人修墓刻碑謀生。
“他是不是左高右低的沖天眉?”
“記不住眉眼了,但他是個左撇子,握刀很穩,刻碑之前,要在石料上磨蠟。”
我一驚。幺爸除了平沖仄切,他一直堅守明人刻碑時的一個古老技法:燙蠟釘朱。父親不止一次和我講過,在幺爸心中,明人的碑刻,才是這個領域的孤峰——孤就孤在燙蠟釘朱。老文公所說的石料磨蠟,正是燙蠟關鍵。如今還會用此技法的人,少之又少。但幺爸絕不是左撇子,父親說年輕時的幺爸,從來都是右手用刀,他在旁觀摩模仿。
“還能找到他嗎?”
“他還會來這兒的,只是不知道具體時間。”老文公十分肯定,“他本就是個神秘的隱者,行蹤不定。”
父親的那間密室,邀請蘇州知名建筑設計師一手打造。它密不透風,恒溫恒濕,突兀地位于堂院正中,室名“過云樓”,亦是書法大家所題。父親說,足跡所過之處,皆為云煙。爺爺去世那年,父親在他的棺槨前長跪不起。我明白他偏右空著的跪靈地,是留給幺爸的位置。盡管我從未和爺爺討論過幺爸,他仿佛是這個家庭的禁忌話題。后來,我邊寫穿越小說,邊聽父親在過云樓講碑刻拓本。我把父親講授給我的常識,加以演變,在網絡論壇上故弄玄虛,大放厥詞。逸明說我是個天才,我欣然受之。父親對墨本研究不深,他說那是幺爸的真正絕技。十二歲時,幺爸臨摹歐陽詢的《定武蘭亭》,已初露鋒芒。他砥志研思,在墨本上下功夫,用筆必曲,宛轉回折,筆鋒沉著,收墨時抖腕而束。幺爸常在文廟一待整日,一遍一遍地臨摹《程子箴言》《朱子箴言》等儒學碑刻。所以,雙鉤、填朱、入石和鑿刻四大技藝,已堪稱出神入化。他腕力斗峻,逆入平出,憑借平沖仄切刀法,轟動蘇州。十五歲時,幺爸刻碑,對碑文墨本要求極高。那些流傳萬古的碑刻,背后都是蘇東坡、朱熹、文徵明這般大家。所以,鄉野學士或者老派學究們,所撰八股碑文,書法了無可逸,幺爸幾乎全都拒刻。父親并非藏家,過云樓中,也無孤本珍品,分量最重的,只是幺爸失蹤前所留摹本。其余大部分,皆為父親游訪全國的拓本,或是他復刻的文史館影本,無甚珍藏價值。
幾十年來,父親廢寢忘食,希望從這些碑帖影本中,找到幺爸的蛛絲馬跡,但都一無所獲。已為此耗盡家財的父親,需我用賣書所得救濟。父親摔后難行,我找朋友開發了一個App,將他密室中的拓本,悉數掃描上傳,并開辟一個網友拓本與碑刻照片上傳通道,只盼幺爸的平沖仄切刀法蹤跡,能夠再現。
有一年,蘇州酷熱,我陪父親在過云樓中消暑,突然接到逸明來電,他在山東青州發現了偽造古墓碑,其中有數座大碑,刀法與幺爸的平沖仄切幾無二致。父親聽聞,雷霆大怒,認為這是對幺爸的侮辱。胥門蔡刀不入墓志,這是祖訓,幺爸不可能也不會違之,更別說造偽。八日后,暴雨突至,酷暑消減,父親讓我趕往山東。結果那造偽地,已在抓捕中被當地警方查封,碑石也如雨滴,消失在茫茫大地。直至一個女人突然出現,要進過云樓,找一樣舊物。她依據我那App上傳的拓本影像資料,尋跡而來。她自稱姓陳名櫻酈,福建泉州人,師承胥門蔡刀,卻被師傅所騙。我覺得父親和我一樣,懷疑她是幺爸的女人。興許,我還得叫她幺嬸。
“我們遺漏了一個地方。”我離開霧都那天,逸明在機場安檢處,把我攔截下來。他舉著另外一張影印片,眼中彌漫恍然大悟的急切與釋然。這是一張天官碑密室的全景照,“注意看那里!那兩個石窟像間隔,空出來的地方。”逸明指著照片上的兩尊觀音和地藏摩崖造像,它位于天官碑西偏北二十度左右。
“有什么遺漏?”我不解。除了有一根稍顯明顯的崖線之痕,我對石窟像絲毫不感興趣。
“那文老頭對我們撒了謊!”逸明壓住聲調的起伏,盡量保持冷靜,“那觀音像后面,肯定還有一間密室!”
我詫然,放下行李,接過照片,仔細端摩。兩尊粗劣的摩崖造像中間距離,比其他造像間距,略寬出一扇窄門。
“我們應該再去一次。”逸明話語很肯定,“免得你和老爺子都后悔。”
我心中點燃了一團篝火。我們走出機場,鉆進逸明的特斯拉。車再一次停在暮色叢林那一小片開闊地。今天的野葛籠罩在霧氣中,老文公仿佛知道我們要再來,他站在小瀑布前等著,也許已等了很多天。逸明直接掏出幾張百元大鈔,遞給他。他接過,捻了捻厚度,手法嫻熟地放進上衣左側口袋。
“帶我們進去。”逸明毫不客氣,“你知道我說的是哪里!”
沒半點猶豫,老文公從天官碑左側繞過去,蹲于那尊觀音造像旁,在那道崖線盡頭一推,一道狹窄低矮的暗門打開。我和逸明面面相覷,他又打開了直播間。貓腰,側身,我們跟進去。這間密室很大,超兩百平方米,陳列著十幾座大牌坊和石碑。
“五六年前,霧都修摩天大樓,毀了七牌坊碑林。現在相關單位,正在籌備復原。”老文公神情自若,不卑不亢,“其中有三座巨大牌坊的碑刻,指定由天官碑的復原者復原,它們分別是德政坊、清廉坊和百歲坊。”彈幕上有人附和,說是小時候還見過這些碑坊。
“大坪七牌坊碑林?”逸明緊追著問的問題,明顯有已知答案。老文公點頭。大坪七牌坊,原是成渝古驛道上霧都的最后一個驛站。此處碑林,原有一百八十多塊碑刻,向成都方向依次排開,綿延十余里,皆是表彰有功之臣、忠孝之士和貞節烈女。特殊時期被毀后,僅剩二十七塊。逸明繼續說,擇地復建碑林的聲明,已三年有余,依然未見成效。今年,從江蘇調來一位主政人,碑林之事再次提上日程。“興許這位江蘇籍主官,還知曉你幺爸,不然為何指選天官碑的復原者來主刻這重要的歷史瑰寶?”
“這三塊碑石,存放在此已一年有余。”老文公說,可是他沒再來過,天官碑復刻后,他就消失了。我和逸明看著那三塊無字碑,未經打磨的大青石,它們被那二十多塊清代碑石擁戴而立。
“相關部門,也沒有辦法找到他?”逸明追問,聲音急切。
“據說都在想辦法,但至少目前沒有結果。”老文公很肯定。
逸明給了老文公一個特寫,在直播間求助,希望網友幫忙,看是否識得他的真面目。他一直猜度,這個古怪老頭別有用心。但沒有粉絲提出猛料。我掏出包里的高精度攝像機,遞給老文公,教他使用。他學得很快,對焦、光影、角度在那雙握刀的手上,漸次蘇醒。我說,如果他來了,首先記得通知我,然后把他復刻碑坊的細節拍錄下來,必有重謝。他拱手作揖應承,定保有獲。
仿佛是一陣混沌大風,把陳櫻酈刮到過云樓。那年,我的新書《過云樓秘史》已數次賣斷貨,版稅終于把父親修建密室的資金窟窿填平。暴風雨中,她的閩南腔,讓父親的判斷愈加游離不定。她說師傅蘇菜,是個大騙子。我和父親望著這個從天而降的女人,驚愕中全是措手不及。她高顴骨、寬鼻翼,嘴唇凸厚,古老越人的典型之征。在閩南,蘇菜不說家喻戶曉,但街知巷聞不為過,民間尊稱他為“百事天官”。閩人出海,為祈平安,家人定請蘇菜,為其刻一碑石,供于家中。閩人求子、求財、求福,也多尋蘇菜,為其所求豎碑,重則巧石,輕則百木。后有人造坊立闕,也重金邀約蘇菜。閩人心中,落款有天官花押的碑刻,最為靈驗。
某年,有位閩越要人請蘇菜刻私印,深得其心,一傳十十傳百,兩三年后,蘇菜印已一枚難求。陳櫻酈說,他刻的印,筆不出鋒,墨起兩頭,止于肥均瘦勻,疊繞盤屈,虛實斷漶,不多不少,恰是九疊,深得閩南人喜愛。這些富有人家,私下又給他一個封號——九疊天官。無論是藏家,還是貴禮,有天官花押的印,均屬稀罕之物。陳櫻酈祖上三輩,皆藏拓本,在泉州小有名氣。其父逝后,她以年輕女藏家身份,將一個臺灣版的《般若臺銘》拓本收入囊中,圈內傳聞甚廣。這是唐代書法家李陽冰的作品,刻于福建烏石山上。
不久,蘇菜找到陳櫻酈,說她那拓本是贗品,并非出自臺灣的版本。陳櫻酈怒疑不信。蘇菜稱其本,就出自他手。陳櫻酈依難去疑而信。蘇菜鉆進她家工坊,數日后,又一個《般若臺銘》拓本呈于陳櫻酈前,找不出瑕疵履痕。陳櫻酈震驚,拜倒轅門。隨后,蘇菜便于陳櫻酈家住下,起居無時,作息顛倒。陳櫻酈對我父親說,她迷他運刀刻印的秀逸自信,迷他身上散發的牽絲墨氣。兩年后,他消失了,帶著臺灣版的《般若臺銘》拓本,還有一枚陳父珍藏的全閩水洞章。章之原石,是陳父深入礦洞地下水層覓得,色白中帶紅,經油浸潤后,媲美凍石,極為珍貴。消失的天官蘇菜,如一劑易讓人成癮君子的迷幻藥,陳櫻酈和我父親一樣,數十年如一日,只為覓得其蹤。而且,每當媽祖信俗、海神祭祀之重要節日時,閩人亦遍尋天官,但都是徒勞。
短視頻興起時,陳櫻酈開始在互聯網上投石問路。她刷到過逸明的探墓短視頻,也問詢過臨習名家拓本的愛好者和藏家,皆毫無所獲。后在我的過云樓App上,從眾多的民間碑帖影本中,仿佛捕捉到了蘇菜的氣息,她不顧一切,沖入過云樓。我父親問過她,騙了你的人,不恨他嗎?陳櫻酈的回答語含禪機,我一次次按住心里的積雪,不讓其融化,但它過于潔白,過于接近春天,可我們誰又憎恨春天呢?我一度以為,這是一場愛情的尋找,一旦涉及情事,受騙與被騙,多半分不清。而后,我父親和陳櫻酈一起趕往閩南,但蘇菜和我幺爸是否同一人,依然無可證。
我父親回蘇州后,約我在過云樓有過一次長談。他說,太陽底下,這個世界沒什么是完美的,人也一樣,就如一塊泡在水里的陳皮,有人愛它的苦后回甘,有人厭它沖鼻刺喉。父親說,在閩南,他給陳櫻酈講過胥門蔡刀兩兄弟,講過他的嫉妒和年輕時的恨,以及他對幺爸《平江圖》的挾風一錘。陳櫻酈說,無論什么樣的人,皆有空隙和欠缺,或苦于疾病,或受制于心病,都得用一生去償填。我父親對此再不言及。最后,他覺得蘇菜和幺爸,毫無相近可循之處,無非是刀法上平沖仄切的雷同罷了。我覺得父親也未真言盡吐。
后有傳言,天官蘇菜,已死于海難。據說,那時的蘇菜,因西安《景教碑》啟發,準備創作世界四大神碑的胥門蔡刀版本。他制訂計劃,先去埃及尼羅河畔,帶回蔡刀版的《羅塞塔碑》。再去巴黎盧浮宮,用他的平沖仄切刀法,仿刻出《摩押碑》。然后穿越大西洋去墨西哥城,讓《阿茲特克授時碑》也有姓蔡的版本。最后,回到西安,完成最后一塊神碑的復刻。我覺得,這符合父親口中的幺爸秉性,讓失落的符號和背后隱藏的謎團,未來都有他的一部分。遺憾的是,傳言他登船去埃及時,卻因船覆,永無歸期。此后,那個閩南女人陳櫻酈,也如幺爸一樣,再未出現過。父親也再未提及她。過云樓里,一切如常。父親好似已經接受幺爸已亡的事實,直至逸明傳來老文公的那段拍攝視頻。
我沒有瞎說,那段老文公提供的視頻,很多朋友都看過。除了老文公畫外音式的植入解說,和刻碑時動刀動錘的聲響,以及偶爾閃現的那三塊大青石無字碑,鏡頭處大都是黑幕。視頻結尾,定格在德政坊、清廉坊和百歲坊。它們已刻畢,突兀地矗立在天官碑那間密室里。那個叫蘇菜的傳奇師傅,蹤影全無。老文公未恪守諾言,雖拍攝素材出自我那攝像機,但他未提前通知我,而是最后讓逸明轉交我這僅有六分鐘的短視頻。視頻中,圍繞那三塊大青石,人聲,風聲,流水聲,錘聲,和老文公的解說,都清晰,唯獨不見人影。
“你三倍速看一遍。”逸明提醒我。
我調到三倍速,老文公的“川普”(指四川口音的普通話),語速更疾,言濁聲重,幾乎已變成干擾音。無字碑第二次閃現的時刻,有模糊人影一閃而過。
“他先清洗修葺大石,剔除苔蘚和黑色沉積物。”老文公變速聲像尖銳的汽笛。我聽見了噴壺水洗聲,棕刷與木槌交替發出深淺不一的“唰”和“咚”,有幾秒無字碑鏡頭,從黑幕閃過。“它被送到這里前,早用砂石打磨平整。”老文公機械式介紹現在有人用細刀磚,磨光表面的顆粒,直至膩滑。磨石聲刺耳而漫長。“現在,他開始上墨了,研磨均勻的墨汁,稠稀恰適,刷在無字碑上。”刷墨的聲音在倍數播放下像加了馬達,因畸變而稍顯刺耳。“一小會兒,待墨汁干后,他取用烙鐵,將白蠟燙附著其身,再均勻發力,輕重僅在絲毫之間,使蠟覆在墨汁上封存,像下了一層薄薄的晨霜。”我盯著視頻,生怕漏過一秒,但沒有看見一絲霜白。老文公接著解說:“他把透明的烤板覆蓋在墨本上,然后用銀朱做紅線雙鉤。”鏡頭中只出現了一雙手,左手虎口結著刀繭,右腕骨凸起處有道月牙痕。這雙手把“過朱”了的紙版,平鋪在上過蠟的碑石上,用棗木槌墊著羊毛氈,力度適均地敲擊鉤本字樣,朱紅雙鉤線清晰地印在蠟石上。緊接著,又是黑幕。刀、錘、鑿的聲音交替,分不清。視頻一秒鐘,世間若一天。最后,那三座無字碑刻好,閃現鏡頭卻只有兩三秒,中間穿插幾幀圖片,石屑漫空飛揚,仿佛是青色碑石上簌簌而撲的白蝶,翅上沾著松墨。“豎刀走龍門,橫峰挑月牙。”除了老文公這句總結陳詞,再無其他任何信息。
“再去一次天官碑密室?”逸明輕聲問我,他知道我的答案。“這短視頻肯定被篡改過。”他說,他拿到視頻后去過一次天官碑密室,老文公已失蹤。當時臨近春節,我正在濟南做新書發布會,火急火燎也只購買到大年初四的機票。我除夕趕回家,結果疫情暴發,父親感染,他自行隔離在過云樓。我也感染。趕去霧都的計劃,被迫終止。二月初二,龍抬頭,解封第四天,父親終沒熬過,走了。他走的那晚,我夢見他的眼里滴出白芨墨油,落地便開出一串墨色野菊。最后,眼眶里滾出兩顆青金石,落地化作雙尾壁虎,順著天官碑外的九曲河,游到長江,游向東海。按照父親的遺愿,我把他的骨灰盒,供在過云樓。旁邊,是父親早就立好的衣冠冢,里面躺著幺爸當年親手砸爛的《平江圖》殘片。
四月末,我再一次抵達霧都,和逸明踏訪天官碑。正值濃春,叢林密集,似不透風。野葛瘋綠,已把我們走過兩三次的那條小道掩沒。終到天官碑,卻已被相關部門封了,僅留下一告示,大意是文物保護任重道遠,封存天官碑保護和修復。至于那三塊大牌坊碑刻,已遷至七牌坊碑林。我們趕去七牌坊,發現二十七塊碑刻,一字排開,那三塊間插其中,粗看別無二致。“平沖三寸急轉,仄切如燕尾開叉。”逸明指著百歲坊碑刻說,“這就是你幺爸的手法,總有一兩筆,帶出蘇州山塘街的波磔,和你影印過云樓中他留下的殘片,分毫不差。”
我不語。因為不敢肯定,也難以否定。看來,這次霧都之行,注定還是尋天官不遇。
回到蘇州,我一次又一次地觀看那段視頻,依然沒發現任何端倪。有一天,我無意間打開過云樓帖影本App的管理后臺,看到名為陳櫻酈的ID留下一行朱砂色評論:“刀走虛處即為遇,天官在過云樓吃茶。”我幡然醒悟,打開父親為幺爸所豎的衣冠冢。除了殘片,什么都沒有,連姓名牌都沒有,它更像一個儲物盒。我突然想起,關于幺爸的一切,全是父親在過云樓中為我所講。我所有的親人們,從未有人提及過幺爸。我問母親,母親說蔡家就父親一個獨子,無兄弟姐妹。我翻開族譜,果如母親所言,爺爺輩下子嗣,僅父親一人。也許,父親和幺爸,本就是同一個人。
那天夜里,我睡在過云樓中,望著父親的牌位,久不能寐。更夜時分,我在夢中聽見金石相擊的脆聲,天官碑淌出兩道銹跡之水,漫過“此中曲直”四字,把九曲河染成了朱砂溪。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