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小說聚焦現代知識分子的家庭婚姻與情感生活,其間涉及抑郁癥等熱點話題,題材既舊也新,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作者以療愈敘事為框架,試圖在家庭矛盾的處理中探尋情感修復的可能路徑,使文本兼具現實關懷維度與精神突圍的象征意義。文中妻子的精神困境源于情感聯結的斷裂,其療愈過程本質上是“愛”的能量重構與情感秩序重建的過程,最終在“愛”的情感共振中實現正常心理狀態的復歸。小說立意鮮明,從標題上可窺一斑,但從文學性建構的深層維度審視,仍有可“推敲”之處,其中最直觀的問題則是敘事邏輯中建構的“療愈機制”的合理性,即經丈夫、女兒及同事的一番“推敲”后,這種“介入”究竟如何突破現代家庭關系的情感壁壘,實現“愛”的能量再生?換言之,按“呈現問題—論證問題—解決問題”的邏輯分析作品,妻子患病背后隱藏著哪些深層問題?作者與文中人物如何看待這些問題?在此基礎上又如何合理解決這些問題?這些問題的深度推敲將直接影響作品從社會問題書寫轉向哲學性思考的跨越效度。
作家韓少功曾言:“想得明白寫散文,想不明白寫小說。”相較散文,小說本應更具多義性與不確定性,但本文中作者似乎對核心問題有了明確指向,按“呈現問題—論證問題—解決問題”的思路來塑造人物、推進情節、表達意旨。文中出現問題的主體是妻子。作為受害者,其陷入無休止的自我懷疑與對丈夫的深度猜忌之中,既擔心身為博導的丈夫與女學生發生情感糾葛,進而威脅自身地位與家庭的穩定;亦懷疑自己的能力,自認無力應對可能發生的變故,若被拋棄,既無法供養女兒讀大學,也無法安撫破碎的心。在一切皆無力掌控的情形下只能以“抑郁+跳樓”的方式表示抗議。
問題的制造者顯然是身為博導的丈夫。他善于研究賈島的“推敲”。推敲是琢磨、是深究、是心心念念、是深思苦慮。作為熱愛講臺、執著學術的學者,他重視家庭,珍惜親情,寵愛女兒,能和妻子同甘共苦,妻子在高校任圖書館管理員的閑職亦是其職稱升遷帶來的福利。如此稱職的丈夫與父親,為何成了問題制造者?作者通過妻子的抱怨、女兒的談心等方式暗示博導因長期沉浸于學術世界,而疏于“推敲”妻子的感受,忽視妻子的訴求,讓其患上抑郁癥。
那么,誰來解決問題?女兒扮演了協調者的角色。作為985高校的高才生,她對母親的“抑郁”與父親的“冷淡”自然會有自己的判斷。入大學前她也曾沉浸于自我空間,將母親的嘮叨視為煩擾,亦理解父親治學需要獨立空間的合理性,但為了家庭穩定,治愈母親心病,她還是要求父親做出讓步,聽從母親的訴求,盡可能地與母親多親近。盡管博導與大多數學者一樣,隨著研究領域的深入,更加渴望擁有獨立的空間,但面對女兒的請求,幾乎未作辯解,順從地配合女兒,積極參與家庭活動,和妻子一起運動、睡覺、散步、聊天等,就這樣,妻子的抑郁癥得以“治愈”。
如此來看,小說的思路清晰,問題解決得極其順利,但稍有生活經驗、了解中國現當代文學史與思想史的讀者都能察覺,小說本身暗含的“問題”遠非如此簡單,且從源頭上解決這些“問題”并非易事。
其一在于妻子“抑郁”背后所折射出的精神困境與人性蒙昧。從“五四”運動至今的知識分子婚姻家庭敘事中,太多因夫妻身份不匹配、精神世界不相通、社會地位不對等、性格志趣不和諧等產生了矛盾,其解決方案皆不盡如人意。以王蒙近作《笑的風》為例:白甜美作為沒有文化素養的鄉下發妻,從相親起便有身份焦慮,她深知作為作家的丈夫遲早會拋棄自己,于是悲觀地等待那天的到來。同樣因文化身份差異而深陷焦慮,白甜美和文中妻子的心態完全不同:白甜美坦然面對被拋棄,努力爭取丈夫回心轉意,爭取無果便認命,繼而更加努力地生活,以獨立女性的魅力彰顯主體意識,提升自身價值。即便這樣,白甜美依然被丈夫拋棄。相較之下,文中妻子的處境并非危機四伏,她的丈夫并不像白甜美的丈夫傅大成那樣從結婚起就對精神伴侶充滿向往,反而對精神出軌、婚外情等毫無興趣,只對工作和學術事業充滿激情。如此有利的條件下,文中妻子卻因丈夫忙于學術忽視自己而陷入胡思亂想,甚至發展為嚴重抑郁癥。作為21世紀的現代女性,讀者在她身上看不到中國女性百年抗爭所追求的獨立自主意識。相較于歷史上處于劣勢的眾多女性,文中妻子因女兒調解而被丈夫“治愈”的結局,在整個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比及《傷逝》中子君的自盡、《笑的風》中白甜美的被棄等,更具烏托邦色彩。
其二在于博導丈夫和高才生女兒對妻子或母親“蒙昧”狀態的回避。文中妻子的焦慮與不自信主要緣于其失去自我,認為丈夫主宰著她的命運。這是中國幾千年來保守落后的傳統女性文化心理的體現。自現代以來,中國經歷了20世紀初的“五四”啟蒙運動、30年代以及新時期以來的新啟蒙思潮,乃至90年代以來的后啟蒙時代,中國女性為追求獨立自主奮斗了一個多世紀,可文中的妻子仍困于此境而不自知。作為精英知識分子,丈夫和女兒理應知曉現代社會任何獨立個體不應依附于他人而活著,作為啟蒙主體,他們有責任指出妻子缺少獨立自主的現代意識與品質。但在文中,他們都選擇了回避。或許有讀者認為之所以回避,緣于父女倆默認其文化程度有限且身患嚴重抑郁癥,本著治病救人的原則,才采用滿足其一切訴求、給予所需“愛”的高效方式解決問題。的確,他們高效地解決了問題,但未從源頭上解決根本問題。試想,若日后丈夫覺得天天為妻子提供情緒價值而備感疲憊,或因犧牲太多時間照顧妻子情緒影響自己的學術追求,抑或因其他原因而恢復原來的“冷淡”狀態,妻子是否會重新陷入抑郁?事實上,丈夫和女兒也試圖讓妻子樹立現代意識,追求精神品質,但僅限于打球、背詩、畫畫等形式,難免流于膚淺。殊不知,獨立人格的核心是個體對自我價值與意義的探尋,而非追求附庸風雅的形式。可見,中國新啟蒙思潮作為一種思維與觀點,沒有終點,將永遠在路上。
再次回到開篇提及的話題,“推敲”何以有力量完成抑郁的治愈?作者僅選擇其中一個維度給出了自以為恰當的答案。其實,妻子抑郁背后需要解決的問題并不僅是疾病的治愈,更要緊的則是獨立精神的喚醒。解決此問題的途徑多元,而這也正是小說豐富性與不確定性的體現,唯此方能體現“推敲”的多重內涵。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