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約老五去萬家嶺踏青,老五興致不高,不是對萬家嶺興致不高,是對老馬興致不高。
老五是在瓦城讀書會上認識老馬的。讀書會每周六下午舉辦小型討論會,由老五主持,討論一至兩位當代著名作家的作品。與會者輪流發言,談閱讀心得。老五的本意,是借助這種方式,提升文學愛好者的鑒賞力。老馬是讀書會的資深成員,可他每次發言,都讓老五心情不爽。這人嘴巴里藏著獵槍,一張嘴全是火藥味兒,經常把個各抒己見的場面,弄得像爭吵。
讀書會偶爾也聚餐,慶祝誰的作品刊出,或是找個餞行、接風之類的事由聚聚。可即便是嘮酒嗑,老馬仍然是個杠精。最嚴重的一次,老馬當著蛋糕店老板老劉的面,大談垃圾食品。植物奶油,反式脂肪酸,奶香精,諸如此類的名詞,一串串從老馬的薄嘴唇里往外蹦。老五幾次轉移話題,都沒用。偏偏那天是老劉請客,老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臉色陰得要打雷。
老五自此漸漸疏遠老馬,覺得這人情緒價值偏低。
誰能想到老馬竟然纏著老五不放呢。老五一再婉拒,說有事纏身走不開??墒悄憬裉煊惺?、明天有事,那你后天、大后天,也都有事嗎?
老五沒轍,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了。
車行一路,老馬的嘴一直沒閑著,說個不停。
老馬從他早年在深圳打拼的經歷講起。改革開放前沿的深圳,工廠多,商場多,人才多,機會多,壓力也大。老馬跟人合伙辦廠,效益時好時壞,好時訂單如雨,壞時萬里晴空,其間還遭遇過幾次騙局,三顛四倒,把自己給干抑郁了。
老馬說:“有那么幾年,就覺得活著沒意思,腦子里有聲音,每天都說,一直朝前走,不要往兩邊看,跳吧,跳下去,你就會融化在藍天里?!?/p>
老五嘴角上翹。老馬的話,讓他想起日本老電影《追捕》里的經典臺詞。這部片子,他當年看過三四遍。
老馬說:“不就是個死嘛,不是不可以,可是不能死在深圳,咱得死在老家才行。我回來了。到家,吃了我媽做的土蕓排,到后院的棠梨樹下坐一坐,又不想死了。再到我讀過書的小學校里溜達一圈,站在教室窗外,聽小孩子讀課文,神清氣爽,春風浩蕩?!?/p>
老五插話:“啥叫土蕓排?”
“嗨,”老馬扭頭脧老五一眼,“土豆蕓豆燉排骨哇,今天中午我給你露一手,保證燉出媽媽的味道。”
老五說:“噢?!?/p>
“我回瓦城重打鑼鼓另開張,為的是離老家近。”稍頓,老馬接著往下講,“我每周都回老家一趟。我媽不在了,也定期回。城里待不住,心里頭全是沙塵暴?!?/p>
老五暗忖,老馬好辯,看來不完全是搶風頭,興許跟心躁有關。
進入萬家嶺境內,道路逐漸有了起伏。老馬的奧迪A6駛離主道,在村路上左拐右拐,停在一面山坡下。
老馬說:“到了。我的出生地,馬家溝?!?/p>
老馬的家,前后院套,院中有菜畦花畦,三層樓房,樓體貼著瓷磚,瞅著有點俗。老馬說這是他在深圳打拼那些年翻建的,一二層住人,三層空著,當年執意蓋得高,有顯擺的意思。說罷還自嘲一句,那時候不懂事,幼稚得很。
老馬把帶來的食材放進廚房,隨即領著老五到村子里散步,主動跟遇見的每個村民打招呼。
老五滿眼紅白粉綠,心情大好。
老馬帶老五走山路,去了馬家溝小學。老馬邊走邊說,他當年上學,走的就是這條山路。還說,雨雪天氣,他不知摔過多少跤。
馬家溝小學,還在老馬讀書時的原址,當初是瓦房,后來翻建成兩層樓房。學校里正在上課。老馬在樓下肅立一陣,像是對老五,也像是自言自語,說:“好聽啊?!?/p>
午飯是在老馬家后院的棠梨樹下吃的。是老五的提議。老五從未見過如此高大的棠梨樹,比老馬家的樓房還高出一截,樹形舒展,枝繁葉茂,繁花堆雪,遠看,如低空中的濃積云,讓人生出莫名的心動。
老馬下廚,整了四道農家菜。主菜是一大盤土蕓排,配菜有韭菜炒雞蛋、小蔥拌豆腐、鹽爆花生米。兩人邊吃邊聊。酒是好酒,菜也做得地道。
老馬說不少人想買他的房子,不賣,不是錢的事,他是不舍得這棵棠梨樹。老馬說他是吃自家的棠梨長大的,吃不夠,離家多遠都要吃。老馬說只要房子和樹在,爹媽就在,他的精神頭就在。老馬說他打算回老家定居,寫回憶錄,寫過往的喜怒憂悲恐,還說他設了一份獎學金,資助村里的孩子讀書,讀到大學為止。
說到最后,老馬鄭重其事,跟老五提出一個請求:“你要是能定期來馬家溝,給孩子們講講文學名著,那就再好不過了……”
老五聞言心頭一拽,這才意識到,自打入村,老馬說的每個字,聽起來都順耳入心。
風起,幾片潔白的棠梨花瓣,從頭頂飄飄悠悠落下來,落到餐桌上,落到土蕓排和小蔥拌豆腐上,也落到老五的酒杯里。
老五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他喝下的,不光是酒,還有幾瓣棠梨花。
放下酒杯的一瞬,老五腦中閃過鄭板橋的詩句:“倒不如蓬門僻巷,教幾個小小蒙童。”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