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 調
只有傾聽。宣紙上墨跡未干,潮水
漫過棧橋,涌向海島,弄醒
礁石上的月光,細碎,跳躍,繼而回到
睡眠深處,仿佛夢從來沒有光臨
在劇場的幽暗里,詠嘆調的氣息,帶來
另一個時代的聲音。悲劇的規律
男人死于流血。女人,死于美——
莊嚴,被一個城市的奢華和輕盈超越
燈光下,黃金分割線上的鋼琴演奏
令人絕望的經典。單簧管,融入和聲
深夜的溪流,樂手單薄的身影,承受
海潮一浪又一浪低沉的轟鳴,以
先于死亡的死亡,保持謝幕前的清晰
和沉浸。懷念,或許是一種優雅
那些戴禮帽、轉動煙斗、讀羊皮書卷的男人
和乘馬車、穿襯裙、絲網蒙面的女人
回不來了。他們死過兩次,只有兩次
每個人都會死掉兩次。而復調
在薄霧中流動、游弋、相擁又分離
春天的竹筍拱破泥土,接近鳥鳴
愛,是一種表達,也是一種隱藏
洗禮和葬禮的儀式,簡約,寄托艱難
曲終人散時,有人還在傾聽
平原上的李子樹,果實自己掉下來,主歌
再度升起,副歌一路相隨
列車,停靠在仿佛被遺棄的站臺
人群無聲上下,星光驚動了這個夜晚
時光的撫慰
黑暗就要壓垮馬廄的時候
月亮擠出云翳,抬高夜色
馬不知道空氣里抖動的變化
月光斜照,涂在干草上,鹽的錯覺
馬吃掉一層,月光又涂上一層
更深,是潮汐的呻吟,在沙灘徘徊
永無休止的鐘擺令人窒息
馬有紅色的胃,干草燃燒
瘋狂的夜晚。馬廄外的牧場壓低身軀
和藍色天幕的欲望
春天,馬撞斷柵欄,踢翻
草地上的一只水甕
水和月光,水打濕的月光
都不是一匹馬咀嚼又帶走的時光
它們是堅硬的。是喂馬的人
瘦削的背影,流落時光的撫慰
珍 珠
身披盔甲的將軍死守密林深處
射鹿
美人隱于珍珠,古籍記錄駐顏術
她鋪開雪白的羊毛氈子
吸納橢圓,和垂直于水中的寒冷
她的手指,撥弄水波上的光
素白,滲透暈紅,一點天青
十二月的湖面,薄冰,丹頂鶴起舞
前世的鏡像。她承認
完美的心,接近虛榮,而忽略溫度
忽略足夠堅硬的黑暗,肉體
向物質過渡,結晶。天使之淚滴落
美,是一種寧靜
在劇院幽暗的觀眾席里
她的手指下意識地搭在項鏈上
而雨,在音樂停止時落下
她撐起傘,走過古老的街道、榕樹
伴隨悠遠的靜默……珍珠
都在閃光。雨夜,射鹿是艱辛的事
她很快樂,哼著歌,仿佛走在樹葉上
藍色轉折
我寫下的很多詩,都在香樟樹里結局
這是逃避死亡的奇妙方式
但沒有一首詩
暗示香樟樹,將如何結局
任何一種植物,一棵樹,人
不是語言。在香樟樹下我從不說話
小雪過后,斑鳩穿越風和樹枝
那么多眼睛在空中注視
大地的變化,因為冷,而堅硬,而忍受
最純粹的光澤漸漸黯淡
事物后來發生轉折
我無意間帶回的一顆香樟樹籽粒
在餐廳的白色地板中心
碾碎。黑色內部,流出古老的藍
植物染料的靛藍
藍色和青色極致混合
我知道這局限于渺小的藍和大海
涌動不息的咆哮的風暴的藍
有不一樣的源頭
卻是觸手可及的希望,絕望也盡在其中
明月正從金黃的斜坡升向穹窿
金黃的老虎逃回密林
金黃的樹葉在密林里等它啃噬半個秋天
明月正從金黃的斜坡升向穹窿
而在異鄉,臺風來了,貝碧嘉①
是古老的貨幣,玉石,榮耀和贊譽
山河沉淀和吐納之美
我們有太多命名
多到我們輕易忘記符號背后
世界的具象,如密州幽夢,遠眺如霜
明月不曾易容
站在窗前的人,是秋天拋棄的人
眾多回不了故鄉的人
他凝視湖水漫上玻璃,疊起層層波紋
直至另一輪明月,照例從甲骨上升起
讓他想寫,想喝,檸檬的汁
沒有一輪明月是虛幻的,沒有誰可以
踏上那條清朗而隱秘的旅途
高于一臺挖掘機的欲望
制作云梯的人,反穿雨衣的人,看啊
明月緩緩穿過云翳,又穿過雨
而不被打濕,不殘破,不隱身——
金黃的老虎逃回密林
金黃的樹葉在密林里等它啃噬半個秋天
明月正從金黃的斜坡升向穹窿
① 2024年第13號臺風被命名為貝碧嘉。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