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生活在箱子里,緊閉的箱子里很安全。我藏在箱子里,注視并觀察著這個世界,看自己想看的,如果感到不舒服就把眼睛緊緊閉上。”聽了我的這些話,哥哥露出了淺淺的微笑,也許不是微笑。他那幾乎僵硬的臉上,如果說有表情的話,也只是一邊的嘴角不自然地向上提起罷了。
哥哥躺在一個昏暗的六人間病房里,每天只能望著天花板,需要我每兩周去探視一次。他的時間已經(jīng)停止了十二年。哥哥之所以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樣子,就是因為他不小心跑到了箱子外面。因此,我必須堅持留在箱子里。
我并不是要過與世隔絕的生活,我有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工作單調(diào)又辛苦,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很符合我的世界觀。不需要彼此碰面,我也不需要知道箱子里裝了什么。這份工作中最重要的事情是確保物品安全送達。安全是我人生的座右銘,也是我想生活在箱子里的原因。
當時,我們住在一棟陳舊的公寓里,它位于又高又陡的山坡上。相較于走正門,從側(cè)門通行會更快一些,但是那個地方主要用來停放私人貨車或者出租車。那條路又長又陡,所以在拉上手剎之后,一定要放一塊石頭擋住車輪,這樣才算安全。
那天晚上,哥哥喝完酒回家,坡頂像往常一樣停著一輛藍色貨車。哥哥當時站在路口,想抽根煙,正在口袋里翻找著,突然聽到旁邊的胡同里傳來吵架的聲音。一對年輕夫妻在路燈下爭吵,他們旁邊有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正在踉踉蹌蹌地穿過馬路。
哥哥把拿出來的煙重新放回去,想著還是回避一下比較好。他正準備離開時,突然有種無法形容的預(yù)感。開始哥哥懷疑這是喝太多酒產(chǎn)生的幻覺,但他馬上清醒過來。貨車正在慢慢地向下滑,本該擋住車輪的石頭不見了。夫妻倆完全沒注意到,孩子正蹲坐在貨車將要滑向的地方。
緩慢移動的貨車突然加速,開始飛速沖向坡底。哥哥來不及思考,狠狠地把孩子推到一邊。而下一秒,哥哥就消失在貨車下面。直到那個時候,夫妻倆才停止爭吵,一頭霧水地轉(zhuǎn)頭看向那個可怕的聲音傳來的方向。
哥哥的故事登上了電視新聞節(jié)目和報紙,那對吵架的夫妻也接受了采訪,但不知為何他們的臉上都被打了馬賽克,孩子只是胳膊受了點傷,沒有其他問題。他們很恭敬地說著感謝的話,我卻從中感受到了冷漠。哥哥獲得了勇敢市民獎,記者們毫無禮貌地把話筒推到哥哥面前,哥哥渾身纏著繃帶,口齒不清地說了一句:“這只是我應(yīng)該做的。”
時過境遷,哥哥曾經(jīng)擁有的東西都慢慢地消失了。哥哥苦澀的人生,好像只留下了不幸,而這就是我們的人生。
我偶爾會窺視那對夫妻的生活。事故發(fā)生地周邊的住宅區(qū)已經(jīng)被拆了,那里又建了新公寓。那對夫妻在公寓入口的商業(yè)街開了一家花店。我在社交軟件上搜索花店的名字,悄悄地關(guān)注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生活看起來很和睦,也很富足,充滿了開心的笑容。給予他們這種生活的人是哥哥,他付出的代價卻是在那靜止的時間里忍受長滿全身的褥瘡,毫無意義地呼吸著。
我去過一次他們的花店。空無一人的店里擺放著五顏六色的美麗花束,那里的花香令人眩暈,我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站著。這時,一個瘦瘦的女孩走進店里,用清亮的聲音喊著媽媽。在看到女孩的臉之前,我先看到的是她胳膊上像鏈條一樣密密麻麻的褪了色的傷疤。女孩的視線與我的視線碰到一起,她的銀色鏡框后露出冷漠的眼神——那是對一切全然不知的眼神,包括她與我的人生有怎樣的交集,自己又曾奪走了什么。我逃離了,從那個繁花似錦的地方逃了出來。
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此懷恨在心。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想法逐漸改變。既然人們很容易忘記感激之情,那方法很簡單:絕對不要多管閑事。就算經(jīng)歷了圣誕前夜的那件事,我也沒有改變自己的想法。
臨近長假,那天從凌晨便開始下雪,積雪讓我的工作更加辛苦。“屋漏偏逢連夜雨”,早上發(fā)動機發(fā)出“呼嚕呼嚕”的奇怪聲音,我剛把車停到應(yīng)急車道,車胎就“撲哧”一聲漏氣了,現(xiàn)在完全動彈不了。
我給總公司的領(lǐng)班發(fā)了短信,他回消息說手冊上規(guī)定這種情況屬于自然災(zāi)害所致,問題不大。保險公司那邊說,因為路況不好,他們可能晚一點才能到達,但是我的心情輕松了許多。透過車窗可以看到被大雪覆蓋的清溪川,這一刻世界看起來很美。我打開車門,從車里走了出來。
餐廳里走出兩個女人,一個是身體硬朗的奶奶,一個是留著長發(fā)的女人。她們在雪地里開心地跳來跳去,不停地發(fā)出輕快的笑聲。突然,一個怪異的景象吸引了我的注意:一個男人正逐漸向她們靠近,他的腳步看起來踉踉蹌蹌,很難分辨是因為雪地太滑,還是故意為之。一瞬間,我不得不懷疑自己的眼睛——男人手里拿著一把刀。在我發(fā)出聲音之前,男人已經(jīng)揮起另一只拿著錘子的手,隨著一聲慘叫,長發(fā)女人倒在雪地里。
他們離我并不遠,但我像雕塑一樣一步也動彈不得。年紀大一點的女人倚靠在餐廳的門上,像是要擋住什么,隨之而來的是又一次攻擊,她倒下了。在她倚靠的紅色玻璃門后有一個少年,少年冷漠地站在門內(nèi)看著這一切,神態(tài)與那天的場景完全不相符。
之后的場景我記不太清楚了。同事幫我把貨車開走之后,我作為相關(guān)證人去了一趟警察局,之后又被分派到了晚班。那之后,我獲批了幾天短假,但什么也做不了,想要忘掉的記憶依然那么清晰。
兩天后,我還是去了訃告上說的那家舉辦葬禮的醫(yī)院。我?guī)е环N茫然的心情前去哀悼,和受害者的家屬待在同一個空間,這讓我覺得自己非常無恥。我無法承受這種感覺,迅速轉(zhuǎn)身離開。
經(jīng)過大廳到電梯口等待的時候,我看到旁邊的長椅上坐著一個少年,是那個在雪地里失去了母親和奶奶的孩子。那個孩子以一種比較端正的姿勢坐在那里,雙手十指交叉,無力地放在膝蓋上,目光注視著前方。我被他吸引了,慢慢地走向他,在離他不遠的位置坐下。
“在看什么呢?”
“人們。”
“人們?”
孩子突然停了下來。
“奶奶去世了,媽媽雖然還活著,但是可能也會死。即使活下來,也可能不是正常的活著的狀態(tài)。”
“很氣憤吧?”
“倒也不是。只是感到好奇——對這個世界上所發(fā)生的事情、人們的反應(yīng),以及它們都是出于什么樣的理由。”
孩子為了更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意思,接著說道:“本來我以為我知道,但突然搞不清楚了。其實,從一開始就不知道吧。叔叔,您知道嗎?”
“我也一樣。我以為自己很清楚,但就像你說的,事實上,我從一開始就不知道。”
我長長地呼了一口氣,鼓起勇氣說道:“希望你媽媽快點康復(fù)。”
但他之后的話足以讓我驚慌失措。
“有件事我真的很好奇,那天你回去之后,有什么變得不一樣了嗎?”
那個孩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難道他知道我當時就在那兒,看到了我一動不動站在那里的樣子?這讓我感到心慌意亂、難以忍受。我假裝接電話,把手機貼到耳朵上站了起來……
這就是我和那個孩子所有的對話。作為一個成年人,甚至作為一個人,我都無法回答那個孩子的問題。
新年過后沒幾天,我就去看望哥哥,哥哥的臉色看起來更沒有生氣了。我把保溫瓶里的年糕湯搗碎喂進哥哥嘴里,但湯水還是從他的嘴邊流了出來。
“哥,變成這樣,你不后悔嗎?”
突如其來的提問讓哥哥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我就是感覺有點對不起你。”把哥哥的話轉(zhuǎn)換成文字很短,但是他說的時候用了很長的時間。
“如果重新回到那一天,你還會做同樣的事情嗎?”
哥哥好長時間沒有說話。
“哥,我之前一次都沒有問過你,是因為我沒有勇氣。但是我現(xiàn)在需要知道,也想知道,萬一重新回到那一天,你會怎么做?”
哥哥苦澀地笑了一下,說:“是這樣的,對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沒有萬一這種說法,那就像做了一個無法負責任的夢。但是有一點可以確信,不管怎么做都會有人因此而痛苦。”
哥哥看著我。
“反過來說,也會有人因此而快樂。”
哥哥像夢話一樣的回答讓我提不起任何興致,世上發(fā)生的無數(shù)事情并非都有正確的答案。所以,我決定不再去想這些問題。
一年過去了,又到了冬天。本來今天休班,但是同事突然生病,所以我替他去上班。雖然距離我負責的地區(qū)很遠,但配送地我非常熟悉,是我生活過的小區(qū)。
我完成了第一棟公寓的配送工作,正準備去開貨車,不知道從哪里傳來奇怪的聲音。剛開始我以為是藏在花壇里的小貓發(fā)出的哼唧聲,但是那個聲音中又夾雜著人的呼吸聲。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小心翼翼地走向花壇。
那是一條荒棄的小道,通向被堵住的步行街。面前是一個摔倒的年輕女人,在不停地掙扎著,看她旁邊散落的塑料瓶和空箱子,應(yīng)該是扔垃圾的時候摔倒的。女人緊緊地捂著胸口,身體抖得很厲害。“您沒事吧?”我用顫抖的聲音問,但是她說不出話來,緊接著就完全喪失了意識。
我不知不覺地開始后退。逃離這里,應(yīng)該是現(xiàn)在最明智的選擇。突然,我感到身體受到了撞擊。有人一把推開我,然后箭一般地飛奔過去,跪坐在女人面前。一個穿著運動服的女孩將女人的身體放平,解開女人身上開衫的扣子,確認她的呼吸和脈搏。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對口令一樣,女孩數(shù)著數(shù),按壓著女人的胸口。
“打一一九,叔叔!”女孩大聲喊叫著,看都沒有看我。她來不及喘息的嗓子發(fā)出嘶啞的聲音。
“還有除顫儀,在一〇一棟的郵箱旁邊!入口的密碼是……”
“我知道,不用說了。”我已經(jīng)跑了出去,沖著身后喊。
女孩的話讓我突然打起了精神,我一邊給一一九打電話,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一〇一棟的玄關(guān)處按著密碼。當我把除顫儀交給女孩的時候,她對我說:“您看到我剛剛是怎么做的了吧,現(xiàn)在輪到叔叔了,不能停下來,快點!”
也許是女孩的語氣太真摯,我雖然依舊感到害怕,但當她的手離開那個女人的胸口時,我還是像接力一樣開始向下按壓。在這期間,女孩打開了除顫儀的電源,然后把墊子貼在女人的衣服里面。
“手快拿開,會有危險!”聽到女孩的話,我立馬停了下來。女孩深吸一口氣,然后按下了按鈕。我身上流著汗,呼吸急促到令人眩暈,但看著女人蒼白的臉,我只有一個想法:希望她可以活下來。
就在這時,女人的身子微弱地動了一下,發(fā)出一連串的咳嗽聲。這是蘇醒的跡象!為了讓她的血液更好地流動,我不斷地用溫暖的手揉搓她的手和胳膊。我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她的身上。沒過多久,急救隊員就到了,我向他們說明了情況,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他們處理。
脈搏還在咚咚地跳動著,沒有完全平靜下來,我環(huán)顧四周,卻沒有看到那個女孩。我微微抬起頭,看到女孩正逃命似的往坡下飛奔,我急忙去追她。
“喂,等一下!”
聽到我的喊聲,那個女孩好像突然停了一下,但她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反而跑得更快了。我納悶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也加速向那個女孩跑去。女孩好像在故意氣我,跑得飛快,書包在身后丁零當啷地響著。
“稍等一下,如果不是逃跑的話,就停一下!”我又喊了一遍,女孩才放慢了速度。
“您有什么話,請快點講。我有點忙。”
“急救隊員都來了,你就這么跑了怎么行,最起碼要等急救處理都做完啊。”
“已經(jīng)確認過那個姐姐沒事,我沒有必要繼續(xù)待在那里。”
“那也得打個招呼再走吧,畢竟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呀。”
“我這么做并不是想聽感謝的話,雖然很慶幸她能醒過來。”女孩一邊推了推滑落下來的眼鏡一邊說。銀色鏡框后面,看起來有些冷漠的眼睛里閃爍著明亮的光,這個眼神我好像在哪里見過。
“我就是按照在學(xué)校學(xué)的那些做的,原以為學(xué)那些沒用,現(xiàn)在看來,任何東西只要學(xué)了就會有用處。而且,如果沒有叔叔在的話,我自己也很難辦。”
“我什么也沒做,都是你的功勞。”
“叔叔叫了救護車,還把除顫儀拿過來了呀,這是我們一起努力的結(jié)果。謝謝您啦,叔叔。”
一個不相干的人聽另一個不相干的人說謝謝,而失去意識的女人并不知道是誰為她做了些什么。不過,現(xiàn)在不需要再聽當事人說什么感謝的話,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
女孩小心翼翼地叫住我:“叔叔,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幫我保守這個秘密呢?如果急救隊員或者那個姐姐聯(lián)系你,可不可以別提起我?”
“為什么?”
女孩停頓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道:“其實,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補習班,這個時間絕對不能出現(xiàn)在這里。如果別人知道的話,我就麻煩了。”
讓我做不在場的假證明,這樣的請求讓我啞口無言。她好像看懂了我的心思,急忙又補充道:“請您相信我。我也不是做什么壞事,只是我想做的和父母期望的有些不一樣。所以請幫我保守秘密,好嗎?”
女孩雙手合十,做出哀求的樣子。袖口處露出一道細小的傷痕,那是像鐵鏈一樣褪了色的傷疤。我呆呆地望著那道傷疤,那是證明有人活下來的痕跡,也是證明有人為此付出生命的印記。也許女孩把我的眼神理解成了默許,“撲哧”一笑,然后像風一樣跑了。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去過那棟公寓。那個女人想通過急救隊員向我表達感謝,我只是讓他們幫我轉(zhuǎn)達了回話:“平安無事就好。”就這樣,那件事成了我和女孩之間的秘密。
就像哥哥說的那樣,生活會給一些人帶來痛苦,也會給一些人帶來歡樂。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可能永遠都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但唯一可以讓我感到安慰的是,不管是痛苦還是歡樂,都應(yīng)該不是純粹的。就像那個女孩永遠帶著傷痕,就像我們之間共享的秘密和微笑。
(林崎峰摘自南海出版公司《別人家》一書,本刊節(jié)選,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