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5月23日,巴西著名攝影師塞巴斯提奧·薩爾加多在巴黎與世長辭,享年81歲。死因是15年前拍攝時染上的特殊瘧疾引發的白血病。
巴西總統盧拉為他默哀,深深悼念:“薩爾加多不僅用他的眼睛和相機來描繪人物,還傾注了自己全部的靈魂和心血。”英國《衛報》的特稿寫道:“薩爾加多走遍世界最遙遠的角落,見證過最黑暗的荒涼。”
同行悲慟,媒體緬懷,這位老者卻在離世前一年,笑著說出這樣幾句話:“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我也不想活太久。我已經活了這么多年,見證了這么多事情。”
他見證過科威特的“焚天地獄”。第一次海灣戰爭,科威特幾乎所有的油井都在燃燒,濃煙遮天蔽日,三日不知晨昏。沙地上埋著未點燃的雷管,同行的記者在前一天凌晨被燒死。薩爾加多依然拿著相機,注視“地獄”。鳥獸散盡,居民早已遷離,他偶遇一位牧民。牧民領著羊群穿越火光,猶如一場孤獨的朝圣。
他也見過巴西的淘金者。當時,約有5萬人在薩拉佩拉達金礦工作。他們背著36公斤的麻袋在懸崖上往返,每次可以賺到20美分。薩爾加多爬上山巔,用鏡頭俯瞰金礦。黑白畫布中,人類比螻蟻還渺小,重復著西西弗斯的命運。
他還見過埃塞俄比亞的難民。經過整夜跋涉,他們瑟縮在森林之中,日光透過樹影,投下道道光芒,仿佛大地之母的悲憫。
暮年多忘事,薩爾加多有時會問自己:“你真的去了這些地方嗎?你真的穿越了130個國家和地區,深入森林、礦山和油田嗎?”他用手摩挲著那些舊照片,讓記憶從頭開始。
1944年,薩爾加多出生于巴西的一個農場。那里森林茂盛,鮮花怒放,豹子飛奔,鳥兒高唱。而熱帶雨林,也造就了這個不安分的少年。為了讓他清心養性,父親逼著薩爾加多學習經濟學。
他的學業突飛猛進,拿著獎學金,獲得了博士學位。他還收獲了愛情,女友名叫莉莉婭,笑起來很甜,鋼琴彈得很好。畢業后,薩爾加多入職世界銀行,莉莉婭則攻讀建筑學。他們結婚、生子,生活像是精確又完美的微觀經濟學公式。但妻子的一個舉動,成為他人生中最大的變量。
為了記錄建筑數據,莉莉婭買了一部徠卡相機。每次出差,薩爾加多就拿著相機到處拍,這一拍出事了。有一天,薩爾加多突然決定辭職,專職拍攝。放棄高薪工作,跑去拍照?別人無法理解,但莉莉婭笑著說:“我就知道你會喜歡!”晚年,薩爾加多曾這樣談起愛人:“我不知道對莉莉婭的愛從何而來。但從我19歲認識她的那天起,她就是我世界的中心。”
夫妻倆耗費積蓄,置辦器材,薩爾加多名不見經傳,只能給別人拍婚紗照糊口,但莉莉婭一直支持著丈夫的夢想。她一邊學習,一邊工作;一邊帶孩子,一邊四處推薦丈夫的作品。每次丈夫出門,莉莉婭總是興奮地說道:“不要辜負你的膠卷,去見我從未見過的世界。”
薩爾加多啟程。他拍委內瑞拉賣糖漿蘋果的姑娘,一張女人的臉在門框中探出,像命運的回顧;他拍難民區裹著毯子的兒童;他拍穿越茫茫沙漠的母子;他拍一只蒼鷹掠過游民的帳篷;他拍南蘇丹的清晨,人們牽著牛群穿越迷霧,天地間似乎只剩下那孤獨的鈴聲。
經濟學的背景,讓薩爾加多的鏡頭更為精準與克制。孤獨、死亡、逃亡,變成黑白的瞬間,變成黎明前的一抹灰。“與其說我是一名攝影師,不如說我是一個報道者。”薩爾加多說。
薩爾加多一直秉持“真實即力量”的理念。因此,他會和漂泊的難民同吃同住。“世界上沒有太多感同身受。”薩爾加多沉吟道,“拍攝的是他人,也是我的一部分靈魂。”因此,他翻越群山,看旅人迎著云海張開雙臂;他踏入密林,和部落的青年一同眺望心中的圣山……
薩爾加多的照片越拍越好,他開始辦展、拿獎、出書,名聲大噪。但他不愿停留,他要去黑暗的角落、希聲的縫隙。
1994年,薩爾加多來到盧旺達。數以萬計的難民帳篷,像大大小小的墳包。骨瘦如柴的牛群在旱地佇立,發出低沉的嗚咽。人們沿著馬路跋涉,不知來處,沒有盡頭,山巒像死神的牢籠。
薩爾加多在那里看到了一群孩子。他們攀著門邊,陽光穿過他們的身體。后來,薩爾加多給這張照片取名為《希望的幽靈》。在此處,每天有成百上千人死去,當這些照片面世時,照片中的人可能早已殞命。薩爾加多的照片,成了這些被世界拋棄的人,來過人間的物證。正如他所說:“如果你看得夠久,照片會讓你流淚。攝影是不用見面的對視。”
這次攝影結束后,薩爾加多的身體出了問題。他出現了不明原因的感染,下體開始流血。醫生檢查后卻發現:他的身體沒有問題,是心病了。看慣尸橫遍野,見證萬念俱灰,薩爾加多的精神崩潰了。
“我不再相信人類的救贖,人類不應該這樣活著。”他甚至質疑自己的拍攝,“如果無法改變,那么我的到來又有什么意義?”

身心俱疲的薩爾加多回到了巴西老家,卻發現家鄉的土地和自己一樣百孔千瘡。隨著城市的高速發展,故鄉的雨林面積大幅萎縮。黃天旱地,人們欲哭無淚。
然而,這個時候妻子莉莉婭說:“老公,我們來種樹吧!”“種多少?”“種出森林。”他們將多年的積蓄全部用來種樹。土地干旱,一批樹死了就再種一批樹。沒有資金,他們賣掉作品四處籌錢。
那時候,莉莉婭總做一個噩夢,夢到他們種的樹全都死了。驚醒后,夫妻倆就冒著夜色上山,看看那些萌芽的綠苗。晨風微涼,她牽著他,像抵達一個遲來的春天。
晚年,薩爾加多依然會拍照,但他不拍人了。他拍遠行的象群、南極的冰山、排著隊跳入大海的企鵝。拍完了,他就回家。
薩爾加多有一輛舊自行車,有空他會載著莉莉婭兜風,有時兩個人爬到山巔,說很多話。他們聊往事,聊孩子,聊新開的花,有時也聊死亡。
薩爾加多已經很老了,老到眉毛都白了,年輕時四處奔波和對抗惡劣環境,讓他落下一身病痛。死亡對他而言,不過是一陣涼爽的山風。在紀錄片《地球之鹽》中,他悠然談起身后事:“在我離去時,這片森林就會恢復我出生時的模樣。一切因此得以圓滿。”
薩爾加多逝世后,經媒體統計,自1998年以來,夫妻倆創建的機構種下了超過700萬棵樹,重新造林2000公頃。這里,森林茂盛,鮮花怒放,豹子飛奔,鳥兒高唱。風吹葉浪,群山回響,像在講述一個古老的故事。“他們在人間見證死亡,又在廢墟中播撒希望。”人們如是說。
(白龍堆摘自微信公眾號“InsDai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