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故事的機器人

從前，有一位國王，不愛江山和美人，只喜歡聽故事，因此在宮中養了一批講故事的人。可是每個人的故事都是有限的，當他們將所知道的全部故事講完，就會被國王流放到很遠的地方。日子久了，沒人敢給國王講故事了。

于是，國王召集了全天下最聰明的科學家，讓他們制造了一個會講故事的機器人。開始的時候機器人講故事很生硬，不過他具有不斷學習的能力，可以在科學家的指導下慢慢地自我完善，因而他講故事的水平越來越高。機器人的腦袋里裝下了世界上所有有趣的故事，每天國王處理朝政累了就讓機器人為他講一個故事，否則就會感到不舒服。國王睡覺之前也要聽兩三個小小的故事，不然就會失眠。

有一天，國王躺在舒服的龍床上，閉上眼睛準備聽一個奇妙的故事。機器人開始講：“在一個遙遠的小鎮上，有一個出了名的盜賊，人送外號克利克……”國王皺起眉頭，睜開眼睛打斷了機器人：“這個故事已經講過了，換一個。”于是機器人又開始講：“從前有一個國王，認了一頭豬做自己的兒子……”雖然機器人的聲音很滑稽，但是國王的眉頭又皺了起來：“看來我沒有說清楚，請講一個從沒有講過的故事。”說完又閉上眼，多少有些不快。

機器人沉默起來，他認真檢查腦袋里的數據庫，結果發現每一個故事都已經講過了。“這么說你也已經沒有什么新玩意兒了嗎？”國王若有所思地說。然后他想了一會兒，忽然問：“你能不能給我編一個故事呢？”

于是科學家又忙碌起來，他們擴充了機器人的大腦容量，讓他可以進行更復雜的運算，然后努力地教他什么叫作“虛構”，最后機器人終于理解了為什么不存在的事情也可以被編造出來，完成了從陳述到虛構的突破。

機器人的學習能力很強，在科學家的指導下，他把那些精彩的故事全部分析了一遍，然后建立了一個數學模型，就是后來很著名的“故事定律”，但是這個定律的數學形式過于復雜，只有機器人才能求出近似解。按照故事定律，機器人不斷練習，終于編出第一個優美的故事，國王聽了之后很滿意并且下達命令：“記住，你只能把最優秀的故事講給我聽。”

通常，當國王的心情好的時候，機器人會聲情并茂地講述一個傷感的故事，好心的國王聽了就會哀嘆一聲，為故事中不幸的人們感到難過，甚至會因此頒布一些臨時的法令，來減輕人民的負擔。當國王的情緒糟糕的時候，機器人則繪聲繪色地講一個滑稽的故事，國王聽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怒氣漸漸平息，大臣們也就松了一口氣，天下因此太平了許多。

機器人編故事的水平越發高超，已經超過了世界上最優秀的作家。不過在形式上，機器人似乎堅持著某種可愛的古典主義，他的每一個故事都以“從前”開頭，以“這就是一切了，陛下”結束。因此，每當國王扔下手中的奏折，說“請開始吧”，機器人就會用柔美的聲音說“從前”。這時候整個王宮安靜下來，每個人都安分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屏住呼吸，不敢發出打擾國王的聲音。直到聽到那句“這就是一切了，陛下”，侍者們才長出一口氣，謹慎地提醒國王應該休息了。

日復一日，機器人不斷地講述新的故事。但國王是一個聰明的人，即使那些故事彼此之間有著巧妙的差別，他仍然可以從中隱約感受到某種一成不變的東西。于是有一天，心情很壞的國王命令道：“請給我講述一個天下最奇妙的故事。”

一切頓時安靜下來，可這一次，機器人沒有馬上說“從前”，而是沉默起來。國王盡量耐心地等待著，整個王宮里的人開始變得不安，所有的嬪妃和侍者都在祈禱，希望機器人能夠順利地講出這個舉世無雙的故事，否則國王就會發怒。終于，他們如愿以償地聽到了那句“從前”，所有人才放下心來。

“從前，有一個天才的國王，為了君臨天下，用世界上最鋒利的材料制造了一群無堅不摧的戰士。”故事慢慢地講下去，王宮里的人都入了迷，國王也暫時忘了一切，專心地聽著。“戰士們歷盡艱辛，消滅了一個又一個強敵和怪獸，經歷了許多離奇的遭遇，征服了一座又一座城池，終于來到最后一個國家。那里的國王同樣是一個天才，他用天底下最堅硬的材料建造了一道堅不可摧的城墻。分勝負的時候到了，兩位國王互相點頭致意之后，勇敢的戰士便舉著長槍沖向了那道城墻……”

機器人的聲音停住了，正急切地想要聽下去的國王頓時從故事中回過神，疑惑而不容置疑地命令道：“講下去。”機器人的雙眼閃動了一陣，仍然沒有開口。國王的口氣變得強硬起來：“你為什么停下來？”整個王宮都在戰栗，機器人卻平靜地回答：“陛下，這個故事可以有兩種結局，我還沒有計算出哪一種才是最好的。”

“難道兩種結局同樣精彩嗎？”國王很不悅。

“是的，兩者與故事定律真值的接近程度完全一致。這樣的事還是第一次發生。”

“那么，把兩種結局都講出來。”國王命令道。

“不行，陛下，遵照您的指示，我必須把最完美的那個故事找出來，講給您聽，這是我的職責。”機器人平靜地回答。

“不，我現在重新命令你，不管是哪一種結局，趕快把故事講下去。”國王的語氣變得粗暴起來。

機器人的電子眼暗淡下去了。那晚，王宮里沒有響起“這就是一切了，陛下”，每個人的心都懸了一整夜，國王也失眠了。

天亮的時候，科學家終于把機器人修好了，然后小心地向國王建議道：“您最好不要再給他相互矛盾的命令了。”

國王面無表情地問：“難道沒有辦法嗎？”

“陛下，”一個科學家說，“他虛構故事的能力充分說明他已經具備了人的思維模式，他的記憶也已經互相交織在一起，如果簡單地抹除以前的命令，恐怕他的那些故事也會跟著消失。”

“確實，”另一個科學家補充道，“我們找出了他那部分記憶的所在，并試著用外接的轉換裝置來還原他的故事，不幸的是只得到了一堆亂碼。”

“而且，”第三個科學家說，“他似乎從外界接受了某種堅定的原則，這種原則看來能引起最高的電勢，雖然我們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您最好還是不要強迫他去違背這些原則。”

“總之，”最后一個科學家恭維道，“在陛下的訓練和調教之下，他已經進化到了相當復雜的地步，遠遠超出了我們可以解釋的范圍。”

“廢物。”國王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就站起身離開了。

國王把那個殘缺的故事昭告天下，宣稱能夠講出精彩結局的人會得到重賞。人們為這個殘缺的故事著迷，也有許多才華橫溢的人前來，講述了各種各樣的結局。國王覺得他們講得都很好，但是沒有一個可以稱得上舉世無雙，即使有，他也只想知道隱藏在機器人腦袋里的那種結局，因此國王用賞金把所有的人都打發走了。

機器人仍舊盡職地工作，每天都講述許多精彩的故事作為彌補，國王聽了依舊會哀嘆，或者歡笑，但是這一切似乎都不如從前那么有趣，因為國王的心中還惦記著那個沒有結局的故事。但是機器人還是沒有衡量出哪種結局更完美。日子一天天過去，機器人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人了。國王隨著年紀的增長，脾氣也變得不那么暴躁，有時候甚至會對那個機器人產生一種模糊的感情，促使他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和機器人聊聊天，兩個人都很客氣。畢竟在整個王宮里，國王是沒有朋友的。

某一天的黃昏，國王用疲倦的聲音問：“您還沒有想好那個故事該怎么講下去嗎？”機器人沉默了一陣，然后平靜地說：“是的，陛下。也許您不相信，我也會感到痛苦。每當我想到自己將要為了故事的一種結局而不得不舍棄另外一種結局，我的腦袋就會流過一陣陣混亂的電流。我不知道該把哪一種結局告訴您。我下不了決心。”

“您可算得上是一位藝術家了。”國王微笑著說完，然后躺在床上，從此沒有再起來。

國王的病情一天比一天糟，御醫開的藥并不見效，人們都在竊竊私語。每天晚上，所有人離開之后，只有機器人不知疲倦地守候在國王的床榻旁邊。在黑暗之中，他一邊苦苦思索著那個故事的結局，一邊等待著國王隨時醒過來，請他講一個小小的故事。

在黎明到來之前，國王忽然睜開了眼，盯著機器人，聲音微弱地說：“您的那個故事……”

“陛下，我想也許可以有第三種結局……”機器人的聲音異常柔和，可是國王搖搖頭打斷了他：“不，也許不需要結局。”

國王在遺囑里把所有的事都交代得很清楚，唯獨沒有提到如何處置講故事的機器人。新的國王勤政愛民，喜歡運動而不是聽故事，于是決定：出于對先王的尊敬，任何人都無權知道那個故事的結局。所以，講故事的機器人被洗了腦，然后被丟進皇家博物館的展覽柜里，于是再沒人能知道那個故事的結局。

這就是一切了，陛下。

（銅 魚摘自譯林出版社《機器人的漫游時代》一書，劉 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