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瀾自小在新加坡長大,父母為避戰(zhàn)亂從廣東汕頭下南洋,全家住在“大世界”游樂場內(nèi),推開窗戶就是喧鬧紅塵。因小時候叛逆,蔡瀾沒少轉(zhuǎn)學,母親嘆他“如野馬,無校可關”。父親蔡文玄是新加坡一家戲院的經(jīng)理,同時也負責邵氏電影公司的部分宣傳工作。從小在戲院長大的蔡瀾曾經(jīng)一度認定,電影就是自己的終身伴侶。那時他的最高紀錄是一天看6部電影,中間吃點零食充饑,直到把城市中放映的電影都看完為止。
作為愛電影的人,他趕上了好時候,20世紀五六十年代,正是日本電影的黃金時期。被同學稱為“電影字典”的蔡瀾選擇留學日本,就讀于日本大學藝術(shù)學部電影科編導系。
大學畢業(yè),22歲的蔡瀾被邵逸夫召回邵氏電影公司,抵港任監(jiān)制和制片經(jīng)理。20世紀80年代,香港電影進入黃金時期,“監(jiān)制蔡瀾”的標記十分常見。
吃是蔡瀾的第二大屬性。他的味蕾和胃,在監(jiān)制電影時期就被訓練得“爐火純青”。當年,他的電影團隊跟著他到世界各地去采風,找尋最適合呈現(xiàn)給觀眾的地道風物。在這個過程中,他嘗遍天下美食。
成為廣為天下知的老饕純屬偶然。有一次,父親蔡文玄來香港看兒子。蔡瀾帶著父親去吃早茶,卻發(fā)現(xiàn)找不到座位,還遭遇了服務員的冷落。氣憤之下,蔡瀾決定專寫有關美食的文章,結(jié)果一寫就寫成了專欄。就像當年對電影的追求一樣,蔡瀾對美食的探索也幾近癡迷——無論是街頭小攤還是米其林餐廳,從潮汕本味到異國風味,他都細細品嘗,細致入微地描述。
他寫美食專欄幾十年,卻從不賣弄食材,也不灌輸營養(yǎng)主義,他的食評更像是一種哲學、生活方式。對于“好吃”和“健康”的單選題,他從不猶豫,答案永遠是好吃。在文章里談及潮汕人最愛吃的毛蚶,他說:“整個蚶子充滿血,一口咬下,那種鮮味天下難尋。一碟不夠,吃完一碟又一碟,吃到什么時候為止?當然是吃到拉肚子為止。”
作家汪曾祺寫過一本名為《食事》的散文集,大意是說“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蔡瀾也有這樣的態(tài)度,問他為什么這么愛美食,他說因為名字,蔡瀾像“菜籃”,注定要吃喝一生。晚年,蔡瀾還擔任了美食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第一季、第二季的總顧問。記者曾問他:“你的作品既不算嚴肅文學,也不算流行文學,應該如何分類?”蔡瀾自嘲道:“那就叫‘廁所文學’吧,放在洗手間里,一次看一篇。”
那個時候的香港,是才子們的“斗獸場”。金庸的《明報月刊》辦公室成了沙龍,蔡瀾由此與金庸相識。蔡瀾監(jiān)制邵氏版《倚天屠龍記》,因為配樂結(jié)識了黃霑,兩人志趣相投,常常聊個通宵。
金庸感慨:“論風流多藝我不如蔡瀾,他是一個真正瀟灑的人。”瀟灑歸瀟灑,蔡瀾卻從未以“玩票”的態(tài)度對待工作,且不說在電影行業(yè)時的種種辛苦,幾十年來,他幾乎不間斷地寫專欄,出版的圖書超過了200本。
他寫美食專欄,要吃四五家館子才會寫一篇。文章寫好后,自己先校對兩三遍,編輯排好版后,他還要求編輯把排好的版面給他看,確保在適當?shù)牡胤搅舭祝瑳]有半個多余的字。他說,別小看吃吃喝喝這件事,看起來稀松平常,但要想吃出門道,吃出深刻的道理,一定要花很大的氣力,要有一種“職人精神”。
北京時代華文書局總編輯陳麗杰說,2017年蔡瀾第一次來內(nèi)地做簽售活動的時候已經(jīng)70多歲,工作時仍然有一種很拼的勁頭。簽售會現(xiàn)場人山人海,出版社也沒預料到會有這么多人,工作人員中途勸他喝口水,休息一會兒。蔡瀾不肯,說:“先把工作干完。”一生熱愛美食,但真的忙碌起來,他就和工作人員一起吃盒飯。
與蔡瀾長期合作的插畫家蘇美璐在回憶文章里講過,有一次,遠遠超過了約稿的截止時間,合作專欄的刊物還沒有收到他的文章。一天后,刊物的設計師打電話說,文章剛剛來了,需要她在兩個小時內(nèi)完成插圖,因為雜志要在當晚印刷。而蔡瀾拖延交稿的原因是他的父親去世了。
人生不過七件事,吃、喝、穿、住、行、娛、書。蔡瀾說吃好喝好日子才能過好,但并非大吃大喝,不過是“淺嘗”二字;做任何事情都拼盡全力去做,做就有成功的機會,不做就不會有;所有的好壞得失,我經(jīng)歷,我得之,我遣之,我放下。這一切,不一定要有意義,才是最大的意義。
雖然蔡瀾整天笑嘻嘻的,但是人都會有煩惱。“人怎么可能沒有痛苦?”蔡瀾說,“但我不講出來。”在許知遠的節(jié)目里,他說:“我是把快樂帶給別人的人,感傷我都盡量鎖在保險箱里,用一條大鐵鏈拴上,把它踢進海里。”許知遠在采訪中反復考問人生,蔡瀾最后實在忍不住:“老兄你想太多了,來吃吃吃。”
有人問過蔡瀾:“年輕人怎么克服煩惱呢?”他的回答也很直接:“沒得克服,只有與它共存。一切煩惱總會過去。一過去,就覺得當時的煩惱很愚蠢、很可笑。”他最喜歡宋朝人蔡確的一句詩:“睡起莞然成獨笑,數(shù)聲漁笛在滄浪。”
早年,老友曾贈言:“少年子弟江湖老。”在年逾古稀成為一個真正的老人以后,他也沒有喪失這股精氣神。在陳麗杰的印象里,蔡瀾總是穿一身顏色雅致的長衫,拿一根握把上雕刻了玫瑰花的拐杖,背一個自制的金黃色布袋,頗有古風。他對陳麗杰說過:“老人要老得干凈,老得清秀。”
79歲時,蔡瀾在《人間好玩》中寫道:“人生真的不錯,真的好玩啊。”他一生無兒無女,從未停止過對美好生活的追逐,游遍四海、友遍天下、品世間美食美景、飲酒品茶、寫作養(yǎng)性。
游戲人生數(shù)十寒暑,步入暮年的蔡瀾,身影漸顯孤單。好友接連離世,曾經(jīng)熱鬧的酒局,如今只剩空杯。兩年前,太太在家中意外跌倒,情急救人的蔡瀾亦因此摔傷,髖關節(jié)碎裂需要接受手術(shù)。在這期間,太太離世,令他的人生觀發(fā)生改變。出院后,他摒棄舊屋中所有的私人珍藏品,變賣舊宅,散盡畢生珍藏,連心愛的古董家具也悉數(shù)贈予他人。他入住尖沙咀酒店的海景套房,更表示往生后希望將骨灰撒在海里。
在他看來,活一天過一天的人生很好,什么時候走,什么時候留,無從得知,干脆沒有擔憂地去吃好的東西,去旅行看美麗的風景。他想起老友說過的話:“心理上的痛苦可以醫(yī),總之你不去想,你就沒有心理的痛苦了。肉體上的痛苦,沒辦法,你就盡管吃吧,吃到不痛為止。”
2025年1月,蔡瀾出版自傳《活過》。在序言里,他提到一件事——某次,他乘坐的飛機遇上強氣流,鄰座驚慌失措,唯有他悠然飲酒。強氣流結(jié)束后,鄰座看他氣定神閑,不服氣地問他:“你死過嗎?”蔡瀾笑著搖搖頭:“沒有,但我活過。”
(芙蓉雞片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25年第24期,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