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初次見面,他獨自騎著摩托車趕來。他騎到我們辦公樓門口,摩托車一停,就跳下來,沖我比畫起來。我心里納悶,這個小伙子為什么不說話,直到湊近了,我才看清,他嘴唇動了幾下,但沒有發出聲音。
他的藍布工服洗得有些發白,安全帽下露出幾綹被汗水打濕的頭發,車后座上捆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麻袋。我一時愕然,指著沉甸甸的袋子:“就你一個人干這個活?”他靦腆地點點頭,而后輕輕地拍了拍麻袋,再次表示確認。
他從兜里掏出本子和鉛筆,在本子上寫了幾個歪歪扭扭的字:“麻煩送我到頂樓,謝謝叔。”字寫得像剛學走路的孩子,東倒西歪,看著讓人心頭一酸。
我幫他將麻袋抬上頂樓,里面的工具散落開來:繩索、氣泵、刷子、塑料桶……他動作麻利,將繩索一端牢牢鎖在樓頂電視塔的基座上,另一端系在腰上。他接好水管,倒入清潔劑。一切準備就緒,他輕捷地翻過樓沿。藍布工裝,一眨眼,就縮成了墻上的一個小藍點。
那天正午,太陽毒得很,玻璃幕墻被烤得發燙。樓底下圍了一群人,他們都仰著頭看。隔壁幼兒園有個小胖墩,踮著腳尖,沖他喊:“那個會飛的哥哥是不是超人啊?”那個小伙子,正懸在20層樓高的地方。
后來,看他歇了工,我尋思著給他送瓶冰鎮汽水。我爬上樓頂,他正坐在那兒,看著遠處的云。我遞給他汽水,他用手語比畫著感謝我,然后從帆布包里摸出一個塑料袋,里頭是一個蘋果。他又在本子上寫了幾個字:“媽說蘋果能補力氣。”我看著,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碰了一下。
我東一句西一句地問他,他也東一句西一句地在本子上寫。我知道了,他3歲那年高燒一場,從此不能說話。他父親走得早,他母親在菜市場賣豆腐。去年他母親被查出患有尿毒癥,他離開家鄉,籌錢買了這套工具,扛起風雨飄搖的家。每次掙的錢,他都迅速匯回家。母親病弱的身體,是他懸在云端的沉重牽掛。
結賬那天,財務室的大姐數著錢,眼圈都紅了。他接過錢,先掏出一張泛黃的匯款單,上面寫著地址,是他母親住的地方。然后他又在本子上畫了個咧嘴笑的小人,旁邊寫著:“給媽買蛋白粉。”
我再見到他,是3個月后的傍晚。我站在自家陽臺上,一眼就瞧見對面寫字樓外頭,掛著一個熟悉的藍色身影。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玻璃幕墻上,就像一幅會動的剪紙畫。
鄰居家的小男孩也仰著頭,看了半晌后,興奮地嚷起來:“叔叔!那個哥哥在拍電影嗎?他是蜘蛛俠嗎?”
我的目光依然追隨著高處那個渺小的身影。“他呀,是勇敢的‘蜘蛛人’。”我笑著應和。
晚風吹著紗簾,呼啦啦地響。遠處的高樓外,那個藍色的身影,還在慢慢地移動著,像一盞掛在城市上空不會熄滅的燈。
(李金鋒摘自《工人日報》2025年7月6日,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