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川險勝甲荊南,八百里巴東路難行。”湖北省巴東縣坐落在武陵山余脈之間,壯麗的山川背后,是崎嶇的地勢。在這座山城中,散落著許多像清太坪鎮(zhèn)青果山村這樣的小村落。
田艷青的家就在五六座山峰交錯的位置,零零星星幾戶人家點綴其間。從縣城驅(qū)車前往她家,需要在蜿蜒的山路上顛簸3個多小時。但對于田艷青來說,大自然的考驗遠不如她身體上的困境來得殘酷。
19歲的田艷青,身高定格在了1.4米——從10歲起,她的生長便停滯了。她罹患的是一種名為“成骨不全癥”的罕見疾病,也被稱為“瓷娃娃病”,發(fā)病率不足萬分之一。這種疾病讓她的骨骼脆弱如玻璃,出生至今,她的右腿已經(jīng)骨折過7次,甚至一次輕微的轉(zhuǎn)身,都可能導致骨頭斷裂。
1歲,她不慎滑倒,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骨折;5歲,她在和小狗玩耍時摔倒,再次骨折。醫(yī)生建議家人帶她去武漢診斷,但各項檢查費用在2萬元左右,這對于一家人來說是個天文數(shù)字。由于始終未能確診,家人只能將她的病當作普通骨折。
2012年,6歲的她進入姜家灣教學點讀小學,命運的轉(zhuǎn)折發(fā)生在同一年。南京大學畢業(yè)生袁輝來到了這里,行囊里塞著睡袋、換洗衣物和一些書。他輾轉(zhuǎn)搭乘火車、汽車,一路風塵仆仆尋到這個偏遠的教學點。
當時的姜家灣教學點只有27個學生。當其他孩子在滑梯上嬉鬧時,袁輝注意到,田艷青總是獨自倚在門口,眼巴巴地望著。田艷青告訴他,自己從小就容易骨折,父母嚴禁她跑跳。
袁輝來后不到一個月,田艷青又一次骨折——放學路上,她見到來接她的小狗,剛蹲下身,骨頭便斷了。每次骨折,田艷青都不得不在醫(yī)院躺上一個月。看著田艷青求學之路如此艱難,袁輝主動來到她家,想要為她補上落下的功課。但誰也沒想到,這樣一補就是6年。
6歲的那次骨折,讓田艷青第一次打上了鋼板,原定次年3月取出。可就在那年正月,她在院壩里玩耍時,腿閃了一下又骨折了。醫(yī)生不得不提前取出鋼板,換成了5根筷子粗的鋼針固定。然而沒過幾個月,她的腿再次折斷。母親張彩林看著女兒疼得小臉通紅,汗水浸濕了頭發(fā),卻束手無策。
頻繁骨折讓田艷青再也無法站立,只能坐輪椅。袁輝見她無法再到學校上課,便把臨時補課變成了每周兩次的固定輔導。每逢考試,他就把試卷送到她家,讓她在家里完成。那時,從教學點到她家最近的路,是一條翻越山頂?shù)纳綇健纬?公里,晴天揚塵,雨天泥濘,袁輝每次都要徒步40分鐘。
一年后,因姜家灣教學點的學生減少,袁輝轉(zhuǎn)至清太坪鎮(zhèn)白沙坪小學任教。田艷青也升入三年級,課程增加了英語。為了不讓她落下功課,袁輝把輔導頻率提高到每周3次。
白沙坪小學距離田艷青家8公里,袁輝為此購置了一輛二手摩托車。在約定好的時間,他總會準時出現(xiàn)。每逢下雪封路,摩托車無法通行,他便徒步前往,一走就是兩個多小時。
有一次,外面正下著大雪,田艷青以為袁輝不會再來。直到太陽快落山了,門外才響起敲門聲——袁輝滿身泥濘地站在門口,笑著解釋:“路上摔了一跤,耽誤了一點時間。”
這些在旁人眼中的艱辛路途,在袁輝的記憶中卻成了山野的饋贈。他喜歡在路上寫詩、拍照,雪天讓這段旅程更有挑戰(zhàn)性。乖巧機靈的田艷青也讓袁輝感到欣慰,她被困在輪椅上,行不了萬里路,但她看書很快。上六年級時,袁輝給田艷青買了法國作家大仲馬的長篇小說《基督山伯爵》。上千頁的書她幾天就看完了,看完一遍后能講出梗概。
袁輝的課堂從不局限于應試科目。他教她吟詩、唱歌、繪畫,袁輝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她在美術(shù)方面的天賦,他鼓勵她畫畫、做手工。“這些科目都沒有考試,我想告訴她,人的一生時間很短,能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很好了。”
2019年,田艷青小學畢業(yè),時間充裕了一些。父母東拼西湊了1.5萬元,袁輝的高中同學又捐了5000元。最后在武漢,醫(yī)生為田艷青確診了成骨不全癥。幸運的是,她的病情在同類患者中算是較輕的。醫(yī)生告訴她,隨著年齡增長,骨骼發(fā)育,她或許能嘗試擺脫輪椅,重新站起來走路。
田艷青的生活逐漸走上正軌,她順利升入初中。在她生命中留下深刻印記的小學老師袁輝,也目送著她走向更遠的未來。
給田艷青上課的那6年里,袁輝騎壞了4輛二手摩托車,附近修車鋪的老板都成了他的老熟人。除了固定給田艷青輔導,在白沙坪小學任教期間,只要沒課,他就騎著摩托車四處“討課”。最多時,他同時跑5所學校,一周上31個課時。
鄉(xiāng)村學校的副科常被主科擠占,有時聽過他的課的老師覺得有趣,便主動讓出課堂。他的課堂不拘一格——講詩詞歌賦、教書法藝術(shù)、教音樂鑒賞,甚至開設防性侵科普課。回想起來,袁輝笑稱自己“膽子大”,常常現(xiàn)學現(xiàn)教。看到學生因為好奇亂用繁體字,他就上網(wǎng)學習繁體字和簡體字的區(qū)別,再備課給學生講解。
大學時癡迷詩詞的他,在這里找到了施展的舞臺。他帶著學生玩“填詞游戲”,給定韻腳,讓他們自由創(chuàng)作。幾名學生展露天分,其中一個學生考入恩施高中后仍不時發(fā)詩作給他。后來,這個學生考上了武漢大學中文系,如今已是武漢大學的研究生。
田艷青升入中學后,袁輝決定換個環(huán)境,轉(zhuǎn)至巴東縣隔壁的建始縣繼續(xù)支教。盡管離開了巴東縣,但他們的聯(lián)系從未中斷。每逢寒暑假,他總會抽空去看她。
上初中后,田艷青沒有再骨折過,初二那年,她終于離開輪椅,拄著拐杖重新學步。但每逢雨季就格外難熬,全身關(guān)節(jié)隱隱作痛,這種情況有時要持續(xù)整整一個月。有一次吃著飯,田艷青突然發(fā)現(xiàn)碗里多了塊“石子”,仔細一看,是自己掉了半顆牙。
袁輝雖然不能替她分擔病痛,卻總能用細微的舉動溫暖她。有一次,袁輝在路上看見小孩玩磁性畫板,覺得有趣,就特意買來送給她。田艷青寫了詩,他馬上轉(zhuǎn)發(fā)給南京大學的同學,第一時間表達贊賞。
他還常分享在建始縣支教的趣事。他在一所鄉(xiāng)村中學組建了足球隊和籃球隊,全校人數(shù)不及其他學校一個年級的人數(shù),卻在縣級足球比賽中獲得了第四名。有的學生家離學校很遠,袁輝就開車挨個接送。
中考時,田艷青考了全鎮(zhèn)的第一名。她所在的村初中全校不足50人,原定要撤并,因為她成績優(yōu)異,學校又保留了一年。假期里,袁輝帶了幾個學生去看她,給她送了一束鮮花,還有一個西瓜,寓意“頂呱呱”。
田艷青本可以去恩施最好的高中就讀,但巴東一中當時的校長同樣來自清太坪鎮(zhèn),親自登門勸說,希望把這個好學生留在學校里。學校特意在教室旁安排了休息室作為她的宿舍,給她的母親安排了校內(nèi)工作,還特意3年不換教室,方便她行動。高三全年,田艷青的成績穩(wěn)居年級前30名。
高考成績公布的前一天,田艷青一宿沒睡著。凌晨5點多查到成績,她第一時間將截圖發(fā)給了袁輝。621分,是她從沒有考過的高分,也讓所有的努力得到了回應。看到田艷青的分數(shù),袁輝反倒很平靜,有一種冥冥之中“必然如此”的信念。“我只是希望她能珍視和享受每一天,保重身體。”袁輝說。
對田艷青而言,袁輝帶給她的不僅僅是一條求學的路徑,更是一種熱愛生活、接納自己的心態(tài)。年幼時被困在輪椅上的日子里,田艷青常常陷入迷茫:“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么?”但每當完成一幅畫或一件手工作品,那種油然而生的成就感就會告訴她:自己依然是個有價值的人。
多年來,袁輝從未收取田家一分錢的課時費,他唯一收下的就是田艷青的手工作品。四五年級的時候,她用甘蔗皮編的小筐,用毛線織的小帽子,用玉米皮做的玩偶,這些都被袁輝珍藏。
在旁人眼里,袁輝是一個有些執(zhí)拗的人。他有一些自己的原則,中學時期擔任班長時,他每周日都會提前幾小時到校,提著兩桶水把教室打掃得一塵不染。在同學們看來,這個傻氣的舉動毫無意義,但他認為,這不是為了他人的贊賞,而是對心性的修煉。
支教的想法,袁輝在高中時就埋下了。2005年,徐本禹放棄讀研扎根貴州支教的事跡深深觸動了他。高二那年,當同桌笑稱他的“支教夢”只是少年熱血時,他當場寫下“未來必去支教”的承諾書,以此明志。
2007年,他以全班第一的成績考入南京大學歷史學系。畢業(yè)后,本可以留在大城市的他卻背起行囊,踏上支教之路。他輾轉(zhuǎn)四川、貴州,最后落腳湖北巴東。
就像中學時默默打掃教室一樣,袁輝從不在意世俗眼光。他熱愛這里的山水,珍視人與人之間質(zhì)樸的情感。“生活清苦些沒關(guān)系,只要內(nèi)心充實愉悅,就是最好的狀態(tài)。”袁輝說。
13年光陰流轉(zhuǎn),當初聽不懂巴東話的外鄉(xiāng)人,如今已能說上一些地道的方言。袁輝覺得,這片山水像極了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如今他依然住在學校的“山景房”里,晨起觀飛鳥,日暮聽蛙鳴,枕著透窗而入的月光入眠。在他看來,這便是命運最好的安排。
(梁衍軍摘自《新京報》2025年7月9日,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