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個家伙的眼睛真是非常特別,金黃色的虹膜占據(jù)了眼眸的大部分,眼周鑲著一圈纖長的黑色睫毛。就在我盯著它看的短短幾秒鐘里,它的瞳仁已經(jīng)縮成了一個小黑點。初次見面,它已判定我不配做它的朋友。它猛地一伸脖子,腦袋彈向我,同時發(fā)出尖銳的叫聲,震得我耳鼓發(fā)麻。
年輕的女飼養(yǎng)員嘆了一口氣:“真可惜。羅杰才剛剛適應(yīng)我們呢。這下他又得從頭開始了。”
于是,我得到了第一個寶貴的教訓(xùn):對待鸚鵡要像對待人類一樣,絕不能用“它”來稱呼這位高傲的“鳥先生”。
“他的身份文件上可是寫著‘羅杰爵士’,”飼養(yǎng)員說,“我們在學(xué)校學(xué)過一種叫作‘羅杰·德科弗利爵士’的傳統(tǒng)鄉(xiāng)村舞蹈。我猜,這只鸚鵡的名字可能正是由此而來。”
我覺得不太可能。我的叔叔喬治,這只鸚鵡的前主人,從來就不是在鄉(xiāng)村跳舞的紳士,他是個搶劫鉆石的大盜。1954年5月,喬治叔叔和兩個同伙搶劫了哈頓花園的一名商人,搶走了27顆未經(jīng)切割的鉆石,價值50萬英鎊,這在當(dāng)時可是一筆巨款。
這起犯罪中的3名劫匪在一周之內(nèi)就統(tǒng)統(tǒng)落網(wǎng),全被判處長期監(jiān)禁。但蹊蹺的是,那些鉆石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一直沒被找到。涉案的兩名劫匪死在獄中,而喬治叔叔則坐了26年牢。出獄后,他神秘地發(fā)了財,然后移民去了西班牙的陽光海岸。叔叔低調(diào)地住在一棟舒適的別墅里,與一個比他年輕一半的西班牙美人共度了15年的光陰。
去年圣誕節(jié),他在自家床上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享年79歲。他似乎早就預(yù)感到了這一天,所以提前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而這只藍黃金剛鸚鵡,就成了他留給我的“特別遺產(chǎn)”。1月,我收到一封律師函,通知我繼承遺產(chǎn)的事。信里說,我還得等上半年,因為這只鸚鵡得完成隔離檢疫。說實話,我從沒想過要養(yǎng)鸚鵡,對鸚鵡也一無所知。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叔叔其余的遺產(chǎn)——他在西班牙的那棟別墅、別墅里的所有家當(dāng),以及足夠讓人過上幾十年舒坦日子的錢——全都歸了那個陪他度過晚年的西班牙女郎伊莎貝拉。
“這是他旅行用的箱子。”飼養(yǎng)員一邊說,一邊打開塑料寵物箱的門。這種箱子通常是給貓狗用的,唯一為羅杰考慮、讓他在里邊待得舒服一點的設(shè)計,就是在離箱底約3英寸的高度安裝了一根棲木。不過,它已經(jīng)被羅杰那鋒利的喙啄得面目全非了。
“他不太喜歡這個箱子,”她補充道,“需要我把他放進去嗎?”
“放吧。”
“希望你和新伙伴能和睦相處。”她一邊說,一邊熟練地躲開羅杰伸過來的尖喙,迅速抓住他的脖子和腿,把他從棲木上提起來,塞進了箱子。
“請付150英鎊。”
“什么費用?”
“羅杰在這里的費用,我們不提供免費服務(wù)。”
“這算哪門子遺產(chǎn)啊!”我說著拿出支票簿。
一回到家,我就把寵物箱打開了,但他遲遲不肯出來,我沒敢伸手到箱子里去把他抓出來。等了一會兒,我決定離開房間去給自己倒杯咖啡。當(dāng)我回來時,羅杰已經(jīng)出來了,正在巡視新住所。
至少,他為我的家增添了一些急需的色彩。他的背部和翅膀是亮麗的天藍色,胸部和翅膀下方是耀眼的金黃色,頭頂和前額是鮮艷的祖母綠。真是令人驚嘆。但問題是,這份“美麗”的代價是什么呢?
我費了一番功夫,用山毛櫸木頭做了一根棲木,裝在客廳里。可我沒想到,羅杰沒法飛上去,他的翅膀被剪短了。不過,事實證明我根本不用操心,因為他已經(jīng)為自己選好了地盤。他掃視了房間一圈后,果斷占據(jù)了打印機的進紙口。
那天晚上,我由著他霸占打印機的進紙口。到了第二天早上,雖然他依然沒有碰我放在進紙口附近的食物,但似乎對我的出現(xiàn)顯出了幾分興趣。終于,他開始吃東西了。
幾個月后,我學(xué)會了如何與羅杰相處,他的棲身之地也轉(zhuǎn)移到了那根專門為他搭建的棲木上。他的一條腿上套著一個小銀環(huán),我本可以用鏈子把他拴在棲木上,但覺得沒這個必要。他表現(xiàn)得還算規(guī)矩,造成的最嚴重的破壞,也不過是啄斷了電話線。
羅杰模仿的電話鈴聲惟妙惟肖,連我都被蒙騙了,拿起話筒時我才發(fā)現(xiàn)線路斷了。這是我頭一回領(lǐng)教他的模仿本領(lǐng)。后來,當(dāng)他真正安頓下來,他竟能根據(jù)訪客的性別,用“你好,先生”或“你好,親愛的”打招呼。這想必是喬治叔叔教他的。他不會說別的話,我也懶得訓(xùn)練他。
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已是深夜,結(jié)果被嚇了一跳——羅杰不見了。窗戶被打破了,小偷正是從那里進來的。可憐的鸚鵡一定奮力反抗過,因為棲木下散落著幾根醒目的藍色尾羽。
警察的到來沒能給我多少安慰。“他們連籠子也偷了嗎?”
“沒有籠子,他平時就待在棲木上。”
“當(dāng)初你是怎么把他帶回家的?”
“裝在寵物箱里……”話還沒說完我就意識到寵物箱不見了。
“我們會留意的。”警察說。我聽出了他話里的敷衍意味,更是一點信心都沒有了。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每天,我都給警察局打電話,可每次都是徒勞。在羅杰被盜的第六天,一個周日的早晨,我家的電話響了。撥通我電話的人沒有說話,電話那頭有羅杰的聲音——他正在模仿電話鈴聲。我反復(fù)問了幾次“你是誰”,但沒人回答。幸好,電話號碼還能追查到。我撥打了查詢系統(tǒng),獲取了來電號碼,但這種系統(tǒng)不會透露來電者的姓名和住址。
于是,等了一個小時,我撥打了那個號碼。電話鈴響了半天才有人接,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馬伍德酒店。”
我腦子一轉(zhuǎn),便問道:“是諾丁山門的馬伍德酒店嗎?”
她回答:“我們是富勒姆的馬伍德酒店。”
富勒姆離我住的地方不過十分鐘車程。我告訴她我打錯了,一放下電話,我便立刻驅(qū)車前往。我的手段也沒什么高明之處,我走進酒店問前臺的女接待員,酒店是否允許客人帶寵物入住?
她說:“只要他們守規(guī)矩就行。”正是剛剛電話里的那個聲音。
“那帶一只鸚鵡呢?”
“我對鸚鵡不太了解。”她猶豫了一下。
“你們這兒不是已經(jīng)有一只了嗎?”
她皺了皺眉,說:“我可不想再見到一只那樣的鳥,它一興奮就發(fā)出可怕的叫聲。”
“藍黃色的?個頭挺大?”我心跳加速,急忙問道。
她點了點頭。
我問:“那只鸚鵡是酒店的嗎?”
“不,是頂樓12號房間那位外國先生的。”
“他什么時候入住的?”
“大概10天前。”
“10天前就帶著鸚鵡來了?”
“不,鸚鵡是他上周末帶來的,裝在箱子里。他說只住幾天。”
“他現(xiàn)在在房間里嗎?”
她看了看掛鑰匙的板子,說:“應(yīng)該在。你要找他,我可以打電話過去。”
我說我要考慮一下,稍后再來。她沒看到我悄悄繞到了酒店后面。這些改建成酒店的老房子,通常都有消防梯。梯子是最簡單的那種直上直下的鐵梯子,牢牢地固定在磚墻上,通往上面3層樓的大窗戶。順著梯子爬上去,運氣好的話,房間里的人不會發(fā)現(xiàn)我。
我爬了大概50級梯子,到了頂樓。窗戶是鉸鏈?zhǔn)降模€開著,輕輕一推就能開得更大。我先聽了聽房間里的動靜,什么聲音也沒聽到,就爬進了房間。
一個熟悉的聲音說:“你好,先生。”羅杰正站在一張雙人床床尾的踏腳板上。我心頭一熱,趕緊朝他邁了一步。身后傳來一陣響動,我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后腦勺就挨了重重一擊。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過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雙手被反綁在背后。那個外國人正用拇指戳我的眼皮,逼我睜開眼。他說了幾句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我說:“我并不想招惹麻煩,只想要回鸚鵡。”
他用濃重的西班牙口音問道:“這只鸚鵡是你的嗎?”
我告訴他我是誰。
他說:“我想你已經(jīng)和這只鸚鵡說過話了,他應(yīng)該告訴過你鉆石藏在哪里。”
我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他猛地抬起手,用手背狠狠地抽了我一記耳光。我的嘴唇裂了,鮮血滲了出來。
“你來了,就得跟羅杰說話。讓他告訴你那個數(shù)字——銀行里某個箱子的號碼。”
“銀行里的箱子?”我漸漸明白了,“保險箱號碼?”
“對。”
“他沒說過數(shù)字。”
“那就讓他說,現(xiàn)在就說。”
我感到自己像個十足的傻瓜,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對著鸚鵡念出數(shù)字:“1,2,3,4。”羅杰呆呆地看著我,一言不發(fā)。
“5,6,7。”
“這樣不行,”那個人說,“試試3個或4個數(shù)字一起說。”
我說:“123,124。”羅杰把頭扭到一邊。
“125……”我繼續(xù)念著一串串?dāng)?shù)字,心里盤算著這件事該如何收場。
我說:“羅杰很緊張,你讓他緊張了。鸚鵡緊張的時候是不會說話的。”
這些話似乎起了點作用。那個人掏出一把彈簧刀,割斷了綁住我手腕的繩子。
他說:“你再試試。”
我說:“我得搞清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想要一個保險箱號碼,你以為鸚鵡會說出這個號碼,對吧?”
他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權(quán)衡該告訴我多少信息。“喬治有鉆石,伊莎貝拉搜遍了整個別墅,但沒找到鉆石。”
“你是伊莎貝拉派來的?”
“對。她認為喬治可能在馬拉加的銀行存放了一個保險箱。沒有名字,只有號碼。喬治教給鸚鵡這個號碼,然后把他送給你。”
“應(yīng)該不是,”我說,“我其實根本不了解他。”
聽了這句話,面前的這個歹徒無動于衷。
“你是伊莎貝拉的朋友?”
“兄弟。”
“我養(yǎng)了羅杰快一年了,他從沒對我說過數(shù)字。”
伊莎貝拉的“兄弟”又抽了我一記耳光。羅杰尖叫著張開翅膀,歹徒朝羅杰揮了一拳,差點被啄到。
在極度緊張時,人的大腦往往運轉(zhuǎn)得更快。我說:“我有個建議,你看到他腿上那個小銀環(huán)了嗎?上面刻了東西,但非常小。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看看。”
“那個環(huán)!對!”他伸手去抓羅杰,羅杰的身子向前傾,想要啄他的手。
他說:“你來抓住他。”
我說:“他太緊張了。”
他說:“你想讓我殺了你和鸚鵡嗎?”
我輕輕對羅杰說了幾句撫慰的話,伸出手腕靠近他。羅杰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伸出爪子,攀到我的手腕上。我一邊盡可能平靜地和羅杰說話,一邊用另一只手摸索著那個腳環(huán)。
我告訴那個人:“我需要到亮一點的地方,這里看不清。”
那個人把我?guī)У酱斑叄f:“別耍花招。你抓住鸚鵡,讓我來看。”
在更明亮的光線下,我認真地盯著那個完全空白的環(huán),開始編造數(shù)字。“好像是,一個3,一個5,一個9。你覺得那是個9嗎?”
那個人移到了唯一方便查看腳環(huán)的位置,正背對著那扇敞開的窗戶。我正準(zhǔn)備用力推他一把,但羅杰搶先一步,猛然朝那個人撲了過去。那個人搖晃著后退,身體向后一仰,從窗戶跌落出去。
我抓起鸚鵡,塞進他的專用旅行箱。然后,我提著箱子下了樓,一言不發(fā)地駕車離去。馬伍德酒店那個客人的死亡調(diào)查最終以“死因不明”結(jié)案。由于他使用的是假護照,身份成謎,無從查起。
我也在一周之內(nèi)改變了身份,離開英國去了熱帶地區(qū)。出于顯而易見的原因,我不會透露這個天堂般島嶼的名字。在島上,我擁有一座漂亮的石頭房子、一個大游泳池、幾個仆人和一艘快艇。
我是從哪里得到的資金?羅杰發(fā)現(xiàn)了那7顆未經(jīng)切割的鉆石,鉆石藏在他最討厭的那個旅行箱的棲木中,棲木是空心的。我還沒把他從馬伍德酒店帶回家,他就已經(jīng)啄穿了木頭。此刻,羅杰正站在我的肩膀上,看著我寫下這些文字。我想,羅杰已經(jīng)過上了他想要的生活。
(飛 鴻摘自《譯林》2025年第4期,本刊節(jié)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