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想不到,在母親年過百歲后,繪畫竟成了我和母親交流的一種方式。
那時,母親的目光依然清澈明亮,臉上依然常帶微笑。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但就是不開口。于是,我花更多的時間去探望母親,坐在母親的床頭,對她說話。母親看著我,微笑著點頭或者搖頭。我怕母親聽不懂我的話,便拿出一個本子,把我想說的話寫在紙上。這時,出現了奇跡,看著白紙上的黑字,母親竟然清晰地讀出了聲。我以為,母親的失語從此結束。我買了一塊白色的寫字板,在上面寫字讓母親念。但事與愿違,母親又不作聲了。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說:“我在上面給您畫畫,好嗎?”母親看著我,微笑著點頭,含笑的眼神中有期待。
除了水筆,寫字板還配備了四顆紅色的圓形磁石。水筆有四種顏色:黑色、紅色、藍色、綠色。這四色水筆和四顆紅磁石,就是我作畫的全部工具。
第一次在寫字板上作畫,我畫了兩條水泡眼金魚。四顆紅色磁石,正好用來做金魚的水泡眼。母親看到畫板上出現了綠色的水草、藍色的水波,襯托著兩條紅色的金魚,她的眼神中露出驚喜。她微笑著伸出手,小心地撫摸著寫字板的邊緣,對著那兩條金魚看了很久。
幾天后我去看母親,有了新的構思。我畫了牡丹花,紅色的花,綠色的枝葉,四顆磁石變成四只紅色瓢蟲,停在綠葉上。我用黑筆在瓢蟲身上畫出小圓點,它們變成了四只七星瓢蟲。母親看著我的畫,滿臉是笑。


為母親畫畫,對我而言,是和母親談心,也是對往事的回憶。母親生日臨近時,我想在畫上表現祝壽的場面。突然想起了漫畫中的三毛。小時候,母親給我買過一本張樂平畫的《三毛流浪記》,三毛的形象是母親喜歡的。我用黑筆畫了一個笑呵呵的三毛,三毛的手里揮舞著一串紅燈籠。四個燈籠,就是那四顆紅磁石。燈籠上寫著“壽比南山”。母親看著畫板上的畫,咧嘴一笑,突然輕輕地吐出兩個字:“三毛?!?/p>
百歲后的母親,沒有什么食欲。我突發奇想,可以在寫字板上畫些好看的食物,逗母親開心。我問母親:“您想吃什么?我為您畫。”母親看著我,搖搖頭,又點點頭。我知道,她沒什么想吃的,但想看我為她畫點什么。我在寫字板上畫過西瓜、蘋果、壽桃,以及各種蔬菜。而那四顆紅磁石,變成了冰糖葫蘆、紅荔枝、紅櫻桃、紅山楂……
我總是在午后來到母親身邊。母親安靜地坐在床上,閉目養神。聽見我進來,她就睜開眼睛,看著我笑,然后看看一旁的畫板,再笑著看我,仿佛在問:“今天,你還會畫什么?”在寫字板上作畫,考驗我的耐心,也考驗我的想象力。我總是一邊對母親說話,一邊構思、創作。
新年臨近,我在寫字板上為母親畫了一棵萬年青,四顆磁石變成了綠色枝葉間的一串紅漿果,種在一只青花方形瓷盆里。旁邊用黑筆寫上三個字“萬年青”,再用紅筆畫一方印章。母親微笑著注視畫板,突然清晰地吐出三個字:“萬年青。”這三個字,她說得那么清晰。這也是我聽到母親說的最后一句話。
母親的生命如一支紅燭,燃燒了一百多年,終于到了臨近熄滅的時刻。二○二四年元旦的那天上午,我去看望母親,她已失去知覺。我在母親身邊坐下,從床邊柜上取來寫字板,擦去了上面的畫。母親安詳地躺著,她不再像往常一樣,興致勃勃地看著我作畫。此時此刻,我畫什么呢?也許,這是我為母親畫的最后一幅畫。我畫了兩支紅蠟燭,不是殘燭,而是挺立在燭臺上的兩支燃燒的紅燭,兩朵紅色的火焰像兩顆燃燒的心。紅磁石化成了兩張天使的臉,她們微笑著,被光芒籠罩,那光芒如飛舞飄拂的裙裾,映襯著開在紅燭邊上的兩朵紅花。
我把寫字板捧到母親面前,大聲對她說:“母親,您看看,我為您畫了什么!”母親微微睜開眼睛,用最后的余光看著這幅畫,而后閉上了雙眼。
二○二五年春天,法國的絲綢之路出版社翻譯出版了我的詩文繪畫集《心之旅:詩意的回響》,其中有一章,寫的是我為百歲母親作畫的經歷,我畫在寫字板上的那些畫成了書的插圖。
法國女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埃爾諾讀了這本書后給我來信,信中寫道:“你的《為母親作畫》以一種無法言喻的方式,深深打動了我。在生命的黃昏時分,你的文章中沒有絲毫悲傷,愛與美洋溢其中,透過那些簡潔如護身符般的圖畫,升騰出對生命的禮贊?!?/p>
(若 子摘自《光明日報》2025年7月4日,本刊節選)